凌涯子微晒,叶轻这话说得客客套套,尊卑有序,却是口不对心,有意带着一股嗔怪的意味。
他先前不敢相认、假装失忆,对方假装没有识破,他假装不知对方已然识破,对方便假装不知他假装失忆的事……依旧是若无其事、谈笑以对,说起来,他这个徒儿虽然心思简单了些,真演起戏来,也是有模有样。
“你还是想回客栈去,找那个小孩儿,对不对?”叶轻问道。
“是,等你身上毒性解了,我会带着他离开骆城,之前已经答应了带他游历江湖,对孩子,可不能言而无信。”
叶轻有些吃味,“那我呢?我也是你养的小孩,你怎好厚此薄彼?!”
“那能一样吗?”凌涯子随口应道,“你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能整日里跟在师父身后,这像话吗?”
“哼!”叶轻停了下来,愤怒指着凌涯子,“你,你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凌涯子看着他:“嗯?”
“你对他这么好,你就不怕,不怕他长大后——”不怕他长大后也对你起了异样心思吗?
叶轻十分愤怒,说好的师徒有别呢?这个人不是很聪明吗,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避嫌?!有了他一个徒弟竟然还不够?!还要到处去沾花惹草!
其时山道里已然十分明亮了,两人本就靠得很近,这下凌涯子更能毫无阻碍地看到叶轻脸上因愤怒而染上的红晕,与那双狭长凌厉、带着控诉神色的眼眸。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凌涯子哑然失笑,“他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哪里懂得那么多,再说了,他又不一定像你一样喜欢——”
“他又不一定像你一样喜欢男人——”后面的“男人”二字戛然而止,险险停留在唇齿间,他突然想起,被眼前人一脸怒气瞪视的自己正是小徒儿所喜欢的“那个男人”。
而且,叶轻怀揣着这种心思的时候也是在所谓的“乳臭未干”的年纪里。
这算不算是以己度人?
凌涯子简直哭笑不得。
“哼!”叶轻气急败坏,眼中缓缓染上疯狂炽热,“我就是喜欢男人又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你又怎么样,我,我恨不得,恨不得把全天下接近你的男男女女全部杀光,让他们都没办法靠近你,让你眼里只能看到我一个,让你心里只能念着我一个!”
叶轻说着说着,眼眸竟然又开始渐渐泛出血红。
凌涯子顿感不好,急忙把叶轻紧紧抱在怀里,温声安抚:“好阿雪,别生气好不好,是师父错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说你,你是师父心中最好的阿雪,师父心中当然只有你一个,没有其他人,真的没有,真的,相信我好不好?”
叶轻静静靠在他怀里,半晌都不说话,等叶轻抬起头,眼眸中的一抹赤红已经消散,微微带着温润水汽。
他怯怯看着凌涯子,恍若重新回到那个乖巧听话的徒弟。
“师父,我,我方才不是故意朝你发脾气的,你不要怪我,好不好?”叶轻小声问道,表情十分可怜。
凌涯子默然无语。
他在寻找福禄花的途中,曾经听方秋鸿了解过,叶轻身上所中之毒积日已久,显然是幼年之时便已深受其害,天长地久下来已经深入骨髓,寻常药物无济于事了。这种毒毒性并不猛烈,甚至可说是相当温和无害,不会对宿主造成实际性的损伤,然而当宿主情绪激动时毒性就会控制人的意识,令宿主不由自主作出失控举动,情绪波动越厉害,就表现得越加明显。
叶轻自小性情便是内敛而沉稳,毒性极少发作,而这极少数的几次发作,都与他有关。
他不知道,原来叶轻对他的独占欲已经这么深了,甚至演变为身上毒性的诱发因素。
他还忍心推开这个心心念念爱慕着他的人吗?
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他对此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感,反而觉得心间充盈着一些酸酸涩涩的味道。
“我没有怪你,是我不好,害你受了这么多苦,回去就帮你解毒好不好?”凌涯子和颜悦色道。
“嗯。那师父——”
“我会留下来好好陪着你,直到你痊愈为止,好不好?”
“那你以后不准对那个小孩那么好!”
“嗯,我们以后不管他了,把他扔给别人管教。”
“师父可要说话算话。”
凌涯子失笑,“师父什么时候失信过了?”
叶轻得寸进尺,待还想再讨些便宜,凌涯子突然伸手掩住他的嘴。
叶轻瞪眼:“?”
怎么了?他以眼神询问。
“那个老疯子,又来了!”凌涯子重新收敛气息,全神戒备。
怎么会?已经过去老半天了,这个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
连风都骤然停歇了,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突然,一声铁链声惊天响起,近到仿佛就在耳边。
叶轻全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第 26 章
“师父——”
凌涯子放开掩住叶轻嘴巴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近来,“不用担心,至少现在他还没有发现我们。”
空旷悠远的山洞,光线自远处照射进来,在崎岖嶙峋的山壁上投射成光怪陆离的奇境。
叶轻意识到这时应当是破晓时分。
他们被困了太久了。
“看来老疯子是从其他密道走过来的,”凌涯子道,“暂时不要动,等他走过去再说。”
叶轻点了点头,两人就这么相对而立,眼对眼,鼻对鼻,彼此对望。
凌涯子有些尴尬,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毕竟不似以往总能插科打诨蒙混过关,现下是要正面对着那双不加掩饰的眼神:叶轻直勾勾盯着他,眼中盛满爱意与深情。
他承认,他心动了,被这样□□裸的眼神勾住了神魂,灌了迷魂汤。
凌涯子暂时不敢想太多,只能静静等待那人走远,心思有些漂浮,或许是冥冥之中有所牵引,这几个月来经历的事情太多,他总是莫名的感到不安。
他细细思索着这几个月来的所见所闻,怎么想都觉得到处透着一股古怪,譬如眼下——
方师兄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骆城?
这处山洞怎会这么长,山洞的尽头到底通往何处?
是谁给他的徒儿下了毒,意图残害皇族宗亲?
还有,他的徒儿的父亲,那位手腕通天的当朝亲王到底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凌涯子心思飘远,周遭的铁链声逐渐远去。
朝廷封杀武林人士,骆城外的凶杀案,柳色山庄里的杀手……
南武林的策略谷,北武林的太玄宗,从南到北,从骆城到上都,从江湖到庙堂……以往支离破碎的线索逐渐收拢成一条清晰统一的脉络,显现出原本真实面目,潜伏在暗夜里的杀机蠢蠢欲动,再遇故人的因缘巧合,严苛的条律之下另有玄机……
一桩一件,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将身不由己的他卷入其中。
人心浮动之下波澜诡谲,凶机暗藏……
凌涯子陡然惊醒,记忆回溯到摔下山崖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摔了下去,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竟是大难不死,他的好徒弟赶来救了他一命——从上都一路奔波,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来,恰好赶上他摔下山崖的那一瞬。
当时只觉叶轻脚程快得离奇,现在想来确实是透着古怪。
他为什么能来得这么快?
还是说,凌涯子心中突如其来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只是这猜想的内容着实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该想法的苗头刚刚冒头,就被他自脑海中连根拔除了。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他呢?”凌涯子简直不敢想象。
叶轻拍了他一下,以眼神示意询问。
凌涯子回神,发现断断续续的铁链声仍在身旁回荡,叶轻带着疑问的眼神望着他。
凌涯子会意,张口无言——“在左侧。”
他的意思即为,这条隧道的左侧还有另一条隧道,身缠铁链之人就在一墙之隔的那边徘徊游走。
那疯子呼吸沉重浑浊,似笼中狮虎一般不住地来回走动,好似极其烦躁,竟然连近在咫尺的他们两个都没发现。
已经过了半柱香时间,那疯子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叶轻有些丧气,不自觉伸出舌尖舔了舔发干的唇瓣——水囊里的水在三个时辰前就已经被喝光了。
此时他们站立的地方只有两条路,一方恰好卡在转角处,石壁上浸透出斑驳纷杂的晨光;一方笼罩在幽远沉沉的黑暗中——正是他们来时的那条路。
是要走?还是要等下去?
叶轻眨眨眼睛,表示询问。
凌涯子不自在地瞥过眼,试图忽视那令他更加口干舌燥的一幕,在叶轻手心上划了几笔,刚劲有力的指锋,写下一个字——“走。”
如此被动等待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这向来不是他的作风。
与其等待对方大发慈悲放过他们一马,不如自己主动出击,趁着对方筋疲力竭之时寻隙出手,争取一线生机。
而眼下就是正好时机。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衣袍无风自起,凌涯子猛然运起身法,挟着叶轻往前方出路奔去。
一壁之隔的疯子本已是逐渐风收雨歇,听闻此处异动,又是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
“啊啊啊——啊啊啊——”
铁链声“哐当当”响个不停,喊叫声穿云裂石,一阵山摇地动,山道中碎石簌簌滚落!
那疯子竟然又开始追了上来!
真是没完没了,阴魂不散,我们到底跟你何冤何愁,为何一直紧咬不放?!叶轻心里十分怄气。
…………
凌涯子拉着他奔向转弯处,又陡然停驻在路边。
那转弯处波光粼粼,他二人本以为前方必是一条直通外头阳光大道的路口,一路走下去便能重见天日。
然而,没想到那处不仅不是出口,还是一条被封死的通道。
迎面而来的,展现在他二人面前的,是一处比山道宽敞许多的山中洞府。
地面正中间流淌着一个泛着微光的水潭,水潭后面矗立着两个高大石门,石门分列两侧,被巍峨巨石严丝合缝地填满——
竟然又是两条走向迥异的分岔路口,可惜都被封死了。
抬头望去,头顶十来丈许的顶端处,杂石泥土之中破开一个比稚儿拳头还小的孔隙,一线天光自地面上的隙缝中照射进来,刚好照在水光潋滟的水面上。
怪不得此地波光熠熠,原来是直照而下的日光被石潭水面反射所形成的浮光掠影。
叶轻霎时分不清眼前是梦境还是现实。
天日是重见到了,可惜却是远在云端,可望而不可及。
那个疯子还在鬼哭狼嚎,声音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完全辨不出具体方位。
“这下又是听天由命了,”凌涯子感慨万分,“看来只能往回走了。”
叶轻被这眼前景象震得不轻,“怎么会——这是什么狗屁运气?!”
“嗬,什么运气?”凌涯子笑道,“同生共死的运气。”
叶轻突然就心平气和了。
铁链声仍在作响,意外的是竟然随着疯子的嘶叫声竟然慢慢远去了,声音在山洞中久久回荡。
叶轻不解:“?”
怎么回事?怎么又走了?
“那疯子是想自我们来时的那条路上堵住我们,想必不多时就能赶上我们,”凌涯子道,“看来他很熟悉这里的地形,知道我们已是走投无路了。”
“那怎么办?”叶轻问,“我们联手打得过吗?”
凌涯子道:“难说。”
“是个人可能还有一战之力,但是,我们的对手是一个疯子,还是一个极其厉害、只会强逞蛮力的疯子——任何高超的招式,任何默契十足的合招,在这种人面前,都是毫无用武之地。”
“他会凭着强悍的内力活生生把我们给拖死。”
叶轻顿觉心烦意乱,他在这短短一日中已经历过数次大起大落的心里历程了。
“其实好处也还是有的。”凌涯子又突然笑了。
叶轻又是疑惑:“?”
凌涯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至少不会被渴死了。”
叶轻还在负隅顽抗:“或许水潭下面有出口也不一定呢,我们泅水出去。”
“记得为师怎么教你的,嗯?”凌涯子道,“不管遭遇何处险境都需做好最坏打算,切莫心存侥幸,现下既已是走投无路,更该迎难而上,杀他个措手不及。”
叶轻点头:“我都听师父的。”
“待会儿我把他引过来,你躲在角落,伺机下手,可以?”凌涯子解下那件破旧残败的道袍,双手扯着衣角一转,兜头一挥,把衣袍连带着里面的花枝层层裹成一团布条,既不过分宽松,又不至于伤害其里娇嫩的花瓣——那朵花倒也是个稀罕物儿,缺水多时仍保持着娇艳欲滴的花色。
“可以,不过你要小心点。”叶轻会意,将递过来的卷着福禄花的布条小心收进自己怀里。
凌涯子此时身上只剩下一套纯白内衫,肉身线条被勾勒得若隐若现,叶轻有些移不开眼。
“嗯,我去了。”凌涯子深深看了叶轻一眼,踩着余音一路扎进了来时路——那条越走越暗、甚至还存在着极为难缠对手的山道。
铁链声沉寂片刻之后又逐渐回响在山洞中,朝着他们奔来,“哐啷——哐啷——”带着勾魂夜叉般的嘶厉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