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身[古代架空]——BY:醉里春秋

作者:醉里春秋  录入:09-21

  他的脸色比叶轻还要白上几分,可惜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见,他道:“好徒儿,你说,世道人心如此,哪里抵得上我们真心相待呢?”
  叶轻无意识地皱起眉头,刚好被他厚实的手掌抚摸到。
  凌涯子兀自笑了半晌,又收敛笑意:“是,是为师妄言了,徒儿生气也是应该。”
  漫长的生死途,未知的江湖路,剑刃未卷,人心已远。
  茫茫世间,你我皆是身不由己。

  ☆、第 29 章

  行不多时,又终于来到十八个洞口处,他们初来时,山路越来越亮,因此猛然来到这处地方,视线格外清晰,整齐有序的十八个洞口瞧得清清楚楚;而现下他们是自光亮处一路潜入黑暗中,眼前景物越来越暗,若不是凭借多年游历经验,非得迷失在这错综复杂的山路中不可。
  叶轻昏睡多时,只知道伏在他背上安然不动,看似睡得香甜,凌涯子却只觉心底越来越惊慌、无助,小徒弟明显是饿到极致,若是再不施以援救,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相较之下,内功深厚的他尚且留有一丝体力,足以支撑着二人渡过一段时间,但经历方才一场厮杀,凌涯子也感到自己快到强弩之末了。
  身陷重围,走投无路,他们注定要死在这里。
  一向旷达向上的他,此时也不禁悲从中来:“苍天真要如此对待我们师徒二人吗?如若是为了惩戒这段师徒不伦之恋,惩我一人便是了,为何要我无辜的徒儿枉自死去?”他心思激荡,又忽而想道:“徒儿先走一步也好,至少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师父死在面前,待我二人魂归黄泉酆都,九泉之下携手而往,不也是一件幸事吗?”
  他想得入神,一时又悲又喜。
  ……
  他恍惚想起那一年,冬雪覆山,万顷寒山一片白茫茫,寒意逼人,院中却是一派欢欣喜悦。那天,是叶轻十二岁的生辰。
  按照皇室惯例,叶轻每一年生辰之时都要回家一趟,独独那年例外。
  因为他父王不久前娶了姨娘。
  那孩子还未到发育阶段,瘦瘦弱弱,言行木讷,沈梦舟也没有注意太多,顷刻间便让他把自己藏在阁楼上的几坛老酒一扫而空。
  沈梦舟气极怒极,自叶轻上山那年被他灌酒睡了三天三夜之后,他再也不敢让叶轻沾一点酒了,没想到他反而自己找酒喝,要是再被师兄逮到,那可了得?
  孩子大了,心野了。
  他找到叶轻的时候,那孩子脚下摆满了酒坛,却是一坛都未曾开封,他只是低着头猛力嗅着酒坛封口散发出的酒香味,像只好奇的小动物。
  他喃喃自语:“原来酒是这种味道,书上说‘醉生梦死’,真的有这般神奇吗?”
  沈梦舟的怒气忽然消失了,他出其不意道:“徒儿岂不闻‘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喝酒伤身,更伤心呐。”
  叶轻“啊”的惊呼一声,站起身面向他师父,讷讷不语。
  沈梦舟问:“为什么要偷师父的酒?”
  叶轻强词夺理:“我,我没喝!我只是闻一下味道,一会儿就送回去。”
  闻酒味至于把所有酒坛子都偷了?
  沈梦舟沉吟着如何处罚不听话的爱徒,叶轻又仰起下巴:“既然喝酒伤身,师父干嘛还喝得这么欢?”
  “能一样吗?你是孩子,我是大人。”
  叶轻又气鼓鼓不说话了。
  沈梦舟难得见他露出孩子气,又起了逗弄之心,他刻意板起脸,作出严师风范。
  “今日先生教的字写了?”
  “写了。”
  “晨练教的剑招有练了?”
  “练了。”
  “那好,你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接下来便是处罚时间,为师罚你抱着这些酒坛去梅花树下站两个时辰,打破一坛,就加多一个时辰。”
  叶轻试图晓之以情:“师父,今天是我生辰!”
  “就是看在你生辰的份上才从轻处罚,不然就不是罚站这么简单了。”沈梦舟道,“你早点去,回来还能赶上晚饭时间。”
  叶轻眼睛睁圆,待要反抗些什么,张口半晌,又收起满腹心思,乖溜溜地领罚去了。
  彼时外面冰寒彻骨,少年身形单薄,被冻得簌簌作抖,却仍是一动不动。
  沈梦舟好整以暇地在旁徘徊,不住打量着他,语带审问:“说,为什么要偷师父的酒?”
  叶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接话,沈梦舟便眯起眼,“嗯?”了一声,叶轻哼唧好半天,才嘟囔着交代实话:“我想快点长大,大到可以喝酒。”
  “长大有什么好的,大人的烦恼很多,很复杂,”沈梦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表示无法理解,再多责备的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最终只是无奈摇头,语气半是调侃半是无奈:“你说你这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着什么呢?”
  他后来才懂,叶轻不是想喝酒,而是想成为和他喝酒的人。
  “师父——”
  背上的叶轻呢喃着唤他,现实与回忆,背上的青年与梅花树下的少年,一声“师父”仿佛历经时间长河,穿透漫长光阴,分毫不差重叠在一起。
  后来呢,后来是怎么发展的,他已经想不太起来了,只记得最后叶轻没有站够两个时辰便被他领回去了,那几坛酒被重新束之高阁,叶轻一边牵着他,一边还十分煞有其事地跟他说悄悄话:“师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有一个小名,只有我家里人才知道的小名。”
  ……
  凌涯子神识也开始恍惚了,他自觉这一生荒唐行事,早已断了娶妻生子的念头,从未想过会有人想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而这人,竟还是他最疼爱的徒弟。
  他的徒弟才十八岁啊,正是风华而立的少年郎,最多情的年纪里,却情愿将一生都系在他身上,他不能,也不愿辜负这份情意。
  古人尝言“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现在体味到了,却不愿就这么死去。
  “我错过了三年时光,现在赔你,还来得及吗?”
  ……
  他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奔波,最后闭着眼睛进了其中一处洞口,身形趋于缓慢,双腿渐渐无力支撑。
  纵会卜测占卦又如何,生死难测,他已经尽力了,一切都看天意了。
  然而,上天却吝啬地连一线生机也不愿给他——后面传来野兽一般的叫声,那个醒了多时的疯子,竟然摆脱铁链的捆绑,疯癫癫追了上来。
  凌涯子心中一片悲凉,头脑已经昏昏涨涨,想不出对策了,只剩下一点不愿屈服的意志力在坚持着做最后的挣扎,一双不由自主的脚,不受控制地向远处奔去。
  “阿雪,若有来生,换我来追你,好不好?我定不会让你这么苦了。”
  或许是受到他的召唤,或许是回光返照,背上原本昏睡的青年竟然鬼使神差地醒了过来,他伏在凌涯子背上,声音被奔走的动作震得一阵一阵的,他问:“师父,我们是不是快要到了?”
  是快到阳光大道,还是阴曹地府?
  凌涯子柔声安慰:“还没呢,再等一会儿,你继续睡,等到了我再叫你。”
  叶轻声音也是柔柔的:“本来觉得求生无望,这么死去我是很不愿意的,可现在我觉得此生能与师父死在一处,埋在一处,我也满足。”
  “能够与你‘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事情,虽死无憾了。”
  凌涯子几度哽咽,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悲痛凄凉,猛地大喝一声,既是在激励背上的青年,也是在给自己定下信念:“为师纵使身陨魂灭,也绝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他振奋精神,竟是被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很快将身后疯狂追逐的疯子甩掉,山路反复蜿蜒,错综复杂,他慌不择路,待奔至一处小门内,陡然一亮,空气加速流转,迎面而来一股土地的微腥味。
  “这里有亮光!”他大喜过望,果然是天不亡我!
  他惊呼出声之下,手下失了力道,背上的人蓦地从他身上滑落!
  “阿雪!”他惊骇开口,急忙回过头将半跪着的青年搂进怀里,心脏顿时一痛,四肢发抖,溃不成声,“阿雪阿雪你醒醒,我们快到了!你不是说好了要陪着为师走下去的吗?阿雪你醒醒!”
  怀中的青年面色颓败苍白,面颊无力地凹下去,双眼紧闭,不复之前凌厉逼人的眉目。
  他惊慌失措,连伸出手探知对方气息的勇气都没有,又忽而想到什么,手忙脚乱地拿起叶轻那把锋厉宝剑,在自己手腕背面轻轻一割,竟然因为双手抖得太厉害而没能割破,如此反复失败几次之后,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无能,又收稳心神,眼疾手快地往左手手腕迅速割下去,温热鲜血霎时冲透表面薄皮,喷迸而出,汩汩而流!
  他顾不得手上剧痛,将手腕置于昏睡的青年唇瓣上,调整角度好将自己的血送入叶轻口中,任由对方无意识地吞咽下去,叶轻唇上沾染胭脂似的鲜红,如最美丽嗜血的彼岸花。
  叶轻昏昏沉沉,感到嘴里一股难闻的铁锈味,下意识地便想吐出来,却听到师父在耳边温声细语:“乖徒儿,好好喝下去,莫要任性。”他一贯听师父的话,这次也不例外。
  凌涯子见叶轻姿势不对,唯恐他喝得不舒服,又自己半倚着石壁,把叶轻抱到自己大腿上坐着,一手扶着他腰身,一手凭空伸过来,像喂孩子一样,将足以维持生命力的鲜血源源不断喂给心爱的徒弟,等亲眼见到怀中人脸上恢复血色,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才慢慢消散。
  以命相承,只为换他一线生机。
  双腿,手腕,肚子,喉咙,无一不痛,无一不难受,只有心头处,痛苦烟消云散之后,带着一股心满意足的欢喜甜蜜。
  血已经流得过多了,脑中一阵晕眩,身体酸软无力,他却不管不顾,坚持着喂血过去。
  那疯子先前被他甩掉一段时间,竟然不知道在哪里又追了上来,疯狂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叶轻被尖厉嘶叫之声惊醒,他半睁开眼,一阵目眩耳鸣,好半晌后才看清眼前景象,霎时被惊得魂飞魄散、几欲失声:“师父!快住手!”
  那疯子听到他的喊声,竟然循着声音冲了过来!
  凌涯子终于放下手腕,苍白面容上挂着恬淡笑意,深邃双眸深深看着叶轻,叶轻慌忙想帮他包扎伤口,却被他擒住双手,轻轻地吻了上来。
  不同于上次香艳火辣的深吻,这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仅仅是蜻蜓点水般唇瓣相触,带着虔诚、珍重与不容置疑的情意。
  这一吻,惊心动魄,海枯石烂,万般情意凝结,尽在不言中。
  叶轻眼睛睁得更大。
  血腥味仍在唇间流溢,亲吻却转瞬即分。
  疯子已经追了过来,看到坐在地上耳鬓厮磨的他们,便不由分说地冲杀上来。
  “啊啊啊——啊啊啊——”疯子癫狂嘶吼,铁链声震耳欲聋。
  “唉,我的阿雪……”
  凌涯子用尽余生最后的力道推开叶轻,福至心灵,伸手准确按下身旁一块隐秘的凸起。
  “轰隆隆”一声,原本挡在他们身前不远处、只露出一小条天光的巨石忽而往上提起,转瞬露出一片空隙,白光刺目,斜照进来。
  叶轻双眼不敢睁开,他已经无暇去想师父为何知道机关的事了,因为一道强硬的力道将他推得身形不由自主地往外移动,连同那柄含章宝剑,直到直接被移出山洞密道,乍然间重见天日。
  “师父——”
  叶轻目眦欲裂,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凌涯子脚下踩着锁住疯子的铁链,左手放在山壁间看不到的一处地方,又是轻轻一按,疯子想冲出去,却被凌涯子死死踩住锁链,脱身不得,气得怒喝尖叫,拳风挥出,向凌涯子面门攻去。
  “不要啊——师父——”
  叶轻眼泪滚滚而下,叫得撕心裂肺,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什么都听不见了,自然看不到他的师父在最后,微笑着对着他留下一个无声的告别。
  随着机关按下,“轰隆隆”的断龙石再度落下,沉重的巨石在地面撞击出一个沉闷的声音,烟尘飞扬,将想要同归于尽的两人埋葬在山道中。
  叶轻颤抖着想搬起巨石,却发现巨石巍巍、难以撼动;想要摸索外面是否有机关存在,却发现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在这一瞬间,心如槁木,万念俱灰。
  他的师父,从头到尾一字未说,到赴死之前,连个遗言也没有留下。

  ☆、第 30 章

  他如行尸走肉般,磕磕碰碰走出山洞口,腿已经麻木了,心也麻木了,手中紧握的剑带着冷冷寒意,有红色液体自剑尖洇染渗透滴落——
  那是他师父的血,是他师父留给他在世间的最后一件东西。
  明明哀莫大于心死,为什么还不去死呢?他不由自问。
  剑在手中,饥肠辘辘,对于此时的他而言,只有两条路——被动的死,还是主动的死。
  可他不敢死,他怕辜负了师父的舍命相救,他怕黄泉路上师父的指责发难,更怕幽幽忘川河,杳杳奈何桥,等不到师父的身影。
  连死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天光煌煌,照着这个逃离无间地狱的人,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林横亘在前,死水般沉寂的心湖终于起了一点微小波澜。
  这个地方,为何如何眼熟?
  ……
  五个月后,北方沧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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