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七月初七,恰逢民间的“乞巧节”,江湖中人虽多为豪爽不羁之人,也不免有心思纤细的女儿家喜爱这等节日,故而城内也应景地开设乞巧市,供大姑娘小姑娘置办乞巧物品,路上叫卖连天,行人拥挤,好不热闹。
然而,再是怎么柔意绵绵的女孩儿,也毕竟是出身江湖门派,不像矜持高贵的大家闺秀,也不像拘谨含羞的小家碧玉,见到陌生人也是落落大方,快言快语,倒是与北方粗犷的民风相得益彰。
城中一处酒馆里便是如此。
一楼大厅站着一个美貌姑娘,手持长刀,一身红衣。
那姑娘姓赵,是沧州城内一处武林世家的大小姐,她忽而在酒馆大厅不住来回奔走,忽而又不住询问身旁坐着的一位男子,神色焦急。
“我那义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隐隐有些喋喋不休的状况。
坐着喝茶的慕紫澜被她缠得没法子,良好养气功夫再也维持不住,终于忍不住蹙起眉:“姓廖的接个人怎么接这么久?!”
旁边的罗越看书看得认真,闻言头也不抬:“大谷主,廖准才去了半个时辰,你是不是太过于心急了?”
“是我心急吗?分明就是这小姑娘苍蝇似的……”话说一半,又悻悻收了回去,算了算了,他跟个小姑娘计较什么。
……
夕阳余晖,城外黄沙烟尘,荒草连天,廖准终于姗姗来迟,将一身风尘仆仆的人带进城来。
“吁——”一声马蹄踏落之声,酒馆外的两人下了马,前后脚进了酒馆。
慕紫澜没好气地说:“可算等到你们了。”罗越也终于放下手中书册,看向来者。
那红衣姑娘惊喜着冲上前去:“义兄,你终于回来了!”她一脸喜色,看到廖准身后的那人,又忍不住“咦”了一声,“这位是——”
廖准身后站着一个身量十分高大的虬髯汉子,头发随意披散,鼻子以下部位被重重毛发遮掩严实,只露出湛湛有神的眸子和一管挺直的鼻子,看上去十分古怪。
但江湖人士往往洒脱不羁,这番打扮原也算不得多么标新立异。
“大谷主,二谷主,我把人接回来了。”
“见过慕谷主、罗谷主与赵姑娘。”
赵嫣忍不住想着,听声音这人还挺年轻的,而且他好像认识我?
慕紫澜在身后回答她:“不是什么大人物,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江湖后生罢了。”
他又往这边瞥了一眼,语气十分不满:“怎么一段时间没见,就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那大胡子见有外人在场,也不直接回答,打了声招呼后便一直保持沉默,站在廖准身后。
不过慕紫澜问出这话也并非多想寻根问底就是了。
红衣少女心中焦急,将刚才的疑惑抛诸脑后,正想对义兄交代来龙去脉,廖准极有眼色地制止了她:“嫣儿,你爹的事我已在路上有所耳闻,最近风声紧,你先乖乖回家去,我们不日将拜访赵家庄,商讨解决方法。”
赵嫣好不容易才见到多日不见的义兄,自然对这么空手离开万般不愿,但她一向很听义兄的话,又念及他们风尘仆仆,因此也不多加纠缠,定下再见之日后,便毫不拖泥带水地与众人告别离开。
“果然还是自家人好说话啊,”慕紫澜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唉,我苦口婆心半日她仍是不依不挠,你三言两语便能把人哄走,看来我这张脸也不是无往不利啊……”
罗越“嗯”了一声:“你还算有些自知之明。”
慕紫澜凉凉瞥过去一眼,并不搭腔,又指着廖准身后道:“那谁,你过来……”
虬髯汉子走上前对着慕紫澜行了一礼:“大谷主,多年未见,您可安好?”
“装模作样!跟我之间还来这等虚礼?”慕紫澜皮笑肉不笑,“客套话就省下了,若不是你们门派出了挨千刀的那等走狗,我也用不着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吃沙子。”
虬髯汉子恭声道:“劳烦大谷主了。”
“好了好了,少扯这些有的没的,”慕紫澜神色不耐,“你就直言何时攻上太玄宗吧,整日待在这小馆里我都快闷死了!快点打完好快点回家!”
“此时不宜操之过急,需谋定而后动,”虬髯汉子正色道,“目前尚未有明确证据此人投靠朝廷,此时出战恐师出无名。”
“什么狗屁师出无名,”慕紫澜凤眼圆睁,放下手中茶杯,“我策略谷想打人就打人,难道还要看旁人脸色行事不成?!”
虬髯汉子却是摇头:“大谷主此言差矣,杀人不过头点地,攻上太玄宗是容易,关键是如何厘清揪出背后错综复杂的盘根错节,将其盘踞势力一网打尽,彻底断绝与朝廷的往来。”
廖准也应道:“正是这个理儿,大谷主,我们好歹也是南武林第一大派,做事是该有个名头,才不会落人口实。”
慕紫澜冷笑:“廖总管,看来有好兄弟撑腰,也是长能耐教训起我来了。”
廖准忙道:“不敢不敢,大谷主言重了。”
慕紫澜一脸不悦,又转向罗越:“老二,你怎么说?”
坐在一旁的罗越这才对着虬髯汉子开了口:“看来你已经有所打算了。”
“正是,”虬髯汉子又向着罗越道:“二谷主是聪明人,应当知晓两派相争若无正当缘由,只会被世人定义为江湖人士滋事斗殴,我们要做的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让整座江湖知道谁才是朝廷走狗,谁才是残害武林同道的阴险小人。”
“什么真相大白,麻烦死了!”慕紫澜越加不耐烦,“你就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堂堂正正地打一架就好了。只要能杀了那贼贱人,不管什么人力财力,我策略谷必倾尽全力相助。”
虬髯汉子笑着应答:“如此就先谢过大谷主了。”
罗越神色淡淡:“那你当前如何打算?”
“如若二位谷主肯屈尊出面,”虬髯汉子道,“今晚我准备将在云香楼摆下宴席,邀他赴宴,试探关于近日江湖人士被抓捕杀害之事,到时还请二位谷主在旁为我掠阵。”
廖准急忙补充道:“还有赵老庄主的下落。”
虬髯汉子也顺着接下去:“对,还要帮赵姑娘这个忙。”
慕紫澜反而平静下来,一口应承:“这有什么肯不肯的,又不是什么难事。”
虬髯汉子再三言谢。
罗越这时开口:“突然想起,我在来时路上,倒是听闻一件与此有关的事情,现在想来恐怕也是不寻常。”
“哦,没想到啊,”慕紫澜来了兴致,开口调侃,“一向嗜书成命的二谷主竟然也会关注旁人聊天,真是稀奇呀。”
罗越神色冷淡,语气却很温和:“大谷主,别打岔。”
慕紫澜笑吟吟喝了一口茶,也不说些什么,罗越不见他多言,这才出声道:“半个月前我与大谷主来到这里的时候,听闻沧州城出了几件怪事,除了赵家庄赵老庄主无故失踪的事情,还有一件怪事,也引起了我的注意。”
廖准道:“愿闻其详。” 虬髯汉子也作出一幅洗耳恭听之状。
“那日刚到沧州城,我与大谷主在城外茶棚过路歇脚,听到隔桌几个江湖人士说起太玄宗的事情,我便多留了个心眼,”罗越道,“听他们的言行举止像是刚从太玄宗下来,说是前几日有一批官家人士突然杀上太玄宗,与太玄宗门人打了无关痛痒的几场对战,后来又不知怎么地悄无声息地下了山,进了沧州城内。”
慕紫澜按捺不住插嘴:“看来又是他们在狗咬狗了?”
“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罗越道,“我倒觉得这像是一个信号,毕竟掌门谢半泓失踪已久,太玄宗群龙无首,朝廷此举说不定是为了试探他们的合作诚意。”
“狗屁的合作诚意!”慕紫澜骂道,“那死老头早日死了便罢,干嘛不把小的一起带走?!又留下一个贼贱人祸害我等!真是恶心透顶!”
廖准小心看了那汉子,又劝慕紫澜:“大谷主,慎言啊。”
虬髯汉子问:“二谷主可有打听那批官家人士现在何处?”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罗越答道,“只知道那批官家人士进了沧州城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并未在城中引起注意。”
虬髯汉子点了点头,沉默不语。他神色有些异样,只是面容大部分被毛发覆盖住,旁人并未看到。
罗越见状,又宽慰几句:“我也只是一时兴起,向那伙江湖人随口打听几句,想来他们知道的也不多,你若有兴致,可以在城中打探一番,说不定你要找的人还未离开。”
虬髯汉子只是应了一声好,依旧沉默下去。
“真是奇也怪哉,”慕紫澜忍不住蹙眉,“我与你一路同行,为何我却一无所知?”
罗越冷峻的五官不自觉缓和下来:“大谷主不是嫌这里风沙大,一直躲在马车里不肯出来吗?还是我把水送上马车的呢,怎么你反而给忘了?”
慕紫澜干笑几声,又自顾自地拿起茶杯喝茶。
……
小酒馆客人不多,他们坐了半日也不见其他人来,廖准轻车熟路地叫了几坛酒喝,拍开封口,被醇香味勾得酒虫上头,可惜问了另外三人,却无一人肯与他把酒言欢,只好孤零零一人独饮。
大厅里一时无声。
……
廖准一喝酒便有些行为无端,明明没喝几口也爱耍些酒疯才觉过瘾,当下便抱紧酒坛子,摇晃着唱了起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扰,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慕紫澜手中茶杯直转个不停,手指一松,茶杯掉到桌上,不仅没摔到地上,反而自己滴溜溜转了个圈,稳妥妥站定在桌上。他眯起眼睛,神色悠悠:“朝廷有朝廷的规章制度,江湖有江湖自己的运行法则,想要通过庙堂力量干预江湖,简直是愚不可及!”
他最后总结:“汉江水患,天灾;抄家灭户,人祸。这大昭朝风雨飘摇,上面的位子怕是也要坐到头了。”
☆、第 31 章
半个月前,一群佩刀悬剑的武官在一位华服锦衣男子的带领下,悄无声息潜入了太玄宗,又被太玄宗代掌门方秋鸿以无上精妙剑法击败,灰溜溜地下山而去,隐入沧州城内,不见踪影。
江湖中人寻衅斗殴本为常事,此事对太玄宗而言原也说不上什么新鲜事,奇就奇在上门挑事者是一群朝廷武官,身穿绣有某家皇族印记的护卫服,又都是有品阶在身的练家子,被好事之人看到,四散开去,随即在城内闹得个满城风雨。
人们纷纷猜测这群朝廷武官到底有何来头,归统于哪家权贵王族手下,竟敢公然挑衅身为北武林第一大派的太玄宗,再回想半年前英王在都城整治武林人士的风波,两件事一联系,真相似乎已经触手可及。
然而此时,作为这起上门踢馆事件的当事者之一,却被迫无奈地留在城内一处逼仄矮小的民房中,心中半是恼怒半是悲切。
叶宸端着散发浓浓药味的汤碗推开房门,恭恭敬敬道:“世子殿下,该喝药了。”
房内,一面病色的青年半躺在小榻上,神色恹恹,眉眼间带着抹不开的哀愁,无力地挥起手:“不喝,拿下去。”
叶宸无奈:“世子殿下,不喝药,你身上的病不会好。”
“可惜喝了也不会好,”叶轻抚上自己的心口,神色愈加哀切,“这里,已经死了。”
叶宸明知身为属下不宜逾矩,但一想到自家主子如今状况,仍是咬紧了牙,大胆进言:“世子,容属下多言一句,那处密室并不全是死路,沈道长他说不定根本就没有死!若是他回来看到你这样,会有多心疼死?哪怕,哪怕不为了他,您还有王爷,还有大公子,为了他们,您也应该振作一点!”
“我又何尝不知呢?依照他的本事,要逃出生天不会是什么难事,”叶轻仍是神色哀哀,“可我不敢想,万一,万一,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呢?”
“没有真正见到他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不敢妄想太多。”
“世子!”
叶宸仍想多劝几句,叶轻却是懒懒摆了手,让他下去,他也只好无可奈何哀叹一声,端着药碗重新走出房门。
门外,枯死的枝丫,蛛网盘结,旁边叶安抱着剑,看着从房中走出来的人,出口嘲讽:“大统领,我早说了,世子根本不会听你的劝,真以为自己说话顶个管用,呵,自作多情。”
叶宸不动神色从他身边走过,连个眼色都懒得给。
叶安见他快走出庭院,方凉凉开口:“上都又来信了。”
“是大公子的信?”叶宸闻言果然停住脚步,“他说了什么?”
“大公子要我们稳住世子,切莫让他干出什么傻事来。”叶安抱剑缓缓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大公子也真是心大,真以为我们有这般本事拦得住世子。”
民屋十分狭小,两人几步便出了庭院,来到前院,那里守着十来个护卫,都是跟随叶轻的贴身护卫,见了二人齐齐问好。
“大公子就说了这些?”
“没了,就这些。大统领还想知道些什么?”叶安方正常不多久又开始阴阳怪气,“是想问上面要我们何时回上都,好向王爷禀告近日来世子的所作所为,对吗?”
叶宸一脸冷淡:“随你怎么想,我从未干过违背良心之事,也从未干过对不起世子殿下的事。”
“哦,”叶安开始秋后算账,“那日王爷部下是如何追踪我们到骆城,我们的行踪屡屡被王爷获知是怎么回事?我们刚一攻上太玄宗,王爷随即传信勒令我们撤退又是怎么回事?大统领,我倒想问你一句真心话,你心里的主子,到底是哪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