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涯子接过信函,神色不定:“英王殿下到底什么意思?”叶珏不是敢擅自偷取英王来往信函的人,他敢献出与江湖中人的勾结证据,定然是受到英王授意。
叶珏眉间染上忧色:“父亲的意思我一向捉摸不透,但是最近被灭门的江湖世家多了许多。”
将自己与江湖败类合作的消息散布出去会得到什么好处?难道是父王打算出手了吗?心思流转间,叶轻突然读懂自己父亲的意思:“他需要一个出兵的借口。”
叶珏仍是不解:“可是这样不是给自己抹黑名声吗?”
“强兵重压之下哪管声名好坏,谁先出手谁便成了祸乱天下的罪人,父王这是在逼着武林人士动手。”
凌涯子想得更多:“‘以武犯禁’素来是天家忌讳,河东柳家、漠北冯家军与江湖世家勾结已久,大肆敛财占田,屯养兵马,蠢蠢欲动,王爷怕是等不及了。”
“天子缠绵病榻许久,父王一人需对付朝内朝外种种势力,能引得对方自乱阵脚就能抢占先机。”
既为亲生父子,哪怕貌合神离,叶轻也能很快明了父王心思:“或许,这正是父王放弃方秋鸿的用意。”
既为杀人刀,又为替罪羊,更为投路石。
叶珏毕竟是沉浸官场多年,听闻二人三言两语很快便将英王不寻常的命令与朝中政事联系起来:“看来未来将不太平了。”
叶轻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沈梦舟,我要你答应我,”叶珏对着凌涯子直呼其名,直言正色,“待方秋鸿伏诛之后,你要带着阿雪远离是非之地,以后要好好待他。”
“这是自然,我与阿雪既然在一起,以后此生将绝不负他,”凌涯子定定看着叶轻,“这是为师的承诺。”
“徒儿也绝不负师父一番情意!”叶轻又是高兴又是担心,“可是哥哥,你们……”
“看到阿雪守得云开见月明,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叶珏想到自己,一直紧锁的眉目顿时舒展许多,叶轻看着凌涯子,凌涯子便知道他们兄弟二人有话要说,自己先走开了。
凌涯子一走,叶珏便换上在家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唉声叹气:“唉,装腔作势,累死我了。”
叶轻有些好笑:“哥哥,你别吓他。”
“什么叫我吓他?我不这么严肃能行吗?没有一个强势的哥哥坐镇,那人肯定当你好欺负,娘家人是干嘛用的,就是拿来撑腰的。”叶珏一脸苦口婆心。
“什么娘家人,”叶轻不去计较这个称呼的古怪之处,反而致力于纠正其他,“说起来我跟他相处的时间比你还长得多呢。”
叶轻笑了,叶珏也跟着笑了。
谈笑之后,叶轻终于问起正题:“哥哥怎么会来这里?”
“我本来是领着士兵去南方的,听说你还在沧州城,就顺路过来找你。”叶珏掐着他的脸,“我还听说你病了,心里担心得要命,没想到有人照料着,脸色倒是比以前还要红润许多。”
叶轻笑着挣开:“哥哥别闹。”
一谈家常话,氛围便没有那么凝重。
“那父王,父王他怎么样了?”叶轻想起那日哥哥帮助自己离家出走被父王发现,心中便有些忐忑不安。
“他很好,孙姨娘也很好,只是最近忙了许多,整个月都待在宫里。”
叶轻默默无言。
七月流火,北地开始吹起风,不像酷暑那般燥热。
“父亲长了几根白头发。”叶珏吹着晚风,极目远眺,神色悠悠。
叶轻再度不言不语。
叶珏定定看着他:“阿雪,你告诉我,你当真要抛弃父兄,随那人远走天涯吗?”
“这不是哥哥的意思吗?”叶轻想到师父方才那个誓言,心中除惆怅之余,又多了一阵甜蜜。
叶珏语重心长:“那只是我的一番私心之论,可是你自己呢?你真的舍得我们吗?”虽然是慷慨大义,但撕开“为了他好”的虚假面目之后,人心都是自私的。
叶轻也定定看着他:“我知道这么做对不起你们,可我真的不想再当那劳什子的世子,哥哥能体谅我吗?”
“我是能体谅你,我恨不得你余生都能活得开心欢喜,可是你……”你难道就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
“我……”叶轻一想到自己苦尽甘来,好不容易才能与师父修成姻缘,自然不允许再被世俗虚名所累,可是生父这边……
叶珏看着他为难的样子,终于明白过来,在叶轻心中,孰轻孰重,不言而喻。他突然叹气:“你几次三番违背父亲命令,父亲已是极为不满,我想帮你也帮不了了,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叶轻知道哥哥这话是在好意减低自己的负罪感,可是心中仍是过意不去。
“对不起,哥哥,也替我向父王说一句。”
他想,他这辈子可能真的要辜负某些人吧。
“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多加劝慰,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你一眼就满足了,天黑前就要离开了。”
哥哥来去匆匆,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叶轻心里愧疚感更深了。
半晌无言,那边慕紫澜已经出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人,似乎昏死过去;叶珏指挥着一队重甲士兵重新上路,刚好与他们三人打了个照面。
叶轻本以为以策略谷与朝廷势同水火的局面,定然是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然而意外的是,双方都只是看了对方一眼,便很快瞥开眼去。
所以哥哥领着这队士兵到底是要干嘛去?叶轻疑惑。
……
人生苦恨,聚散匆匆。
等到快出发的时候,叶轻终于有机会再跟自家哥哥说上话,此一去,或许山遥水阔,再不得见,心中惆怅依旧。
叶轻将沧州城内的护卫悉数交给了叶珏:“你顺便把他们带回去吧,我既已决定跟着师父,以后就不再是需要家臣护卫的世子了。”
叶珏虽然答应了,心中仍是有些不乐意:“叶宸是父亲的心腹,你把他送走我可以理解,可是叶安呢,他跟了你这么久,你说抛弃就抛弃啊?真是小没良心的。”
凌涯子看着叶轻为难的样子,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方才谈论些什么,他紧握住叶轻的手,冲着马车上的叶珏道:“阿雪身边有我一人足矣。大公子,时候不早了,该上路了。”
叶珏气得想塞住他嘴巴,这人真是扫兴。
……
夕阳西斜,正是离别时。
叶珏将要出发,突然在马车里搜出一张火红请柬,递到叶轻眼前。
落日熔金,为他俊秀的面容镀上一层柔软金色,沉重一整日的眉眼难得染上笑意:“哥哥月底要成亲了,你回不回?”
“是和宋家表妹?”叶轻眼睛大亮,哥哥难道真的跟锦如在一起了?这可是好事啊。
“你猜?”叶珏见吊足叶轻胃口,便朗然一笑,径自带着士兵走了。
叶轻愣了,再要追问已是不及。
霞光万道,重甲远去,在山丘间留下好长一道影子。
☆、第 39 章
七月初九,凌涯子师徒二人启程赶回骆城。
慕紫澜三人在太玄宗大闹一场,始终一无所获,出来后又匆匆回了策略谷,连句拜别之语都没有,只是交代了方秋鸿可能逃往骆城,策略谷中另有要事,对付方秋鸿这贼人的任务就交给他们师徒了。
这当然是慕紫澜的原话,他甚至扬言不杀了方秋鸿便与他们师徒决裂,可见痛恨此人到了什么程度。
而慕紫澜为何知道方秋鸿的去向?叶轻如是疑问,换来凌涯子不经意的猜想:“应当是他们在方秋鸿那里发现了什么,来不及说明就匆匆走了。”
那日被慕紫澜带出的人正是在江湖上消失已久的赵老庄主,也就是赵嫣的父亲。他因与方秋鸿利益冲突,始终不肯归降朝廷,被方秋鸿囚禁已久,备受摧残,幸好方秋鸿仓皇出逃,没来得及将他处死,于是这个赵老庄主便成了声讨方秋鸿恶行的有力人证。
二人策马前行,一路疾行在宽阔的官道上,凌涯子顾忌爱徒的身体,生怕他颠簸劳累,病体难愈,始终把缰绳控得很慢,到了日暮西山便不再坚持赶路,而是宁愿选择就近店家驻扎,叶轻看在心里,也不说些什么。
师父待他之心如此真切,他自是欣然受之,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
这夜,他们错过了入城时间,只好暂且夜宿荒郊野外。
星河璀璨,苍穹浩瀚,银河如一条白练横跨天空,叶轻仰头看着夜色,看着看着就发起呆来。
凌涯子点起篝火,又细心投了点柴火进去,火光霎时大亮,照得身旁之人五官漂亮得惊人,他慢慢走到叶轻身边,大手一挥把人揽进怀里。
“师父……”
“在看什么?”他明知故问。
“牛郎织女一年尚且相会一次,很快又要分离,可是比起凡人的短暂寿命,他们又能长长久久地活着……你说是他们比较苦,还是我们比较苦?”
凌涯子知道他在感慨与兄长的分离,心中失笑,他这个年幼的徒儿终于是懂得了离别之苦,在这里多愁善感呢。他低下头道:“你若是想去上都,为师一定陪着你。”
叶轻摇头,把头埋进他胸膛里,小声说些什么。
凌涯子听不真切,捏着他的脸蛋追问:“一个人嘀咕些什么呢?”
“师父现在变得好温柔,我真怕是一场梦。”叶轻怔怔道,“从前的师父也很好说话,但是不会像现在这样。”
“现在怎么样?”
“千方百计哄着我开心,生怕我有一点不顺心。”
“这样不好吗?”
“不好,你这么哄着我,有一天要是你不哄我了,那我肯定会很伤心。”
“那为师以后都不哄着你了?”
“不好,你不哄我我更不开心。”
凌涯子是真的不懂这个孩子了,说是孩子心性吧,有时又多愁善感得要命,刚觉得他成熟点了吧,转头就对着你软绵绵地撒起娇。
他不懂,他当然不懂,他都三十多了,这种十几岁少年患得患失的心态,他怎么会懂。
有时候跟徒弟聊着聊着,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什么不用过脑的话都能轻松脱口而出,那般无忧无虑,那般自在恣意。
“那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师父都会一直哄着你好不好?”
叶轻点点头,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高兴地在他身上拱来拱去,哪里还可见那个矜贵傲气的世子身影?
凌涯子真是受不了他了,生怕再黏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先将人给“惩治”了,急忙把人推开。
荒郊野外、席地幕天干那档子事总不是很好,他还是有些羞耻心的。
……
夜凉如水,凌涯子清嗽几声,躺倒在地,眺望星河,想起正事:“我倒是想起了骆城中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们,这次回去还要想办法把人安置好了。”
叶轻很快会意,声音凉凉:“喔。你说的是那个聒噪的小孩儿啊。”
他眼睛眨了一下,突然坐起身,小心翼翼看着凌涯子:“师父,如果我说我还有一件事瞒着你,你会不会生气?”
“嗯?什么?”凌涯子想了一下,“你说的是小南的真实身份吧?”
叶轻睁大眼睛:“原来师父早就知道了。”
凌涯子佯装生气:“你说呢?你安插个人在我身边,以为我真的一无所觉?”
叶轻也随之躺下,在他耳边讷讷道:“他,他其实也不是我派去的啦,只是有一年刚好得知你的下落,怕你又是见了我就跑,刚好遇到那个小孩,就,就顺水推舟,让你看到了他,如果你当时不救他,我也不会如愿在你身边安插眼线。”
凌涯子气极反笑:“这还是为师的不是了?”
“不是不是啦,”叶轻生怕他生气,什么都忍不住吐露出来,“师父救了人也一直好生养着,师父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都是他不好!”
他一想起那个小孩心里还是有些愤愤然:“本来只想利用他靠近你,谁知却是养虎为患!他后来跟着你这么紧我也是始料未及的,我又不蠢,怎么会给自己安排后患呢?而且他一点都不听话,”叶轻越说越生气,“他自跟你走了,就再也不肯给我提供你的下落,这才害我又兜兜转转找了你三年,这个叛徒,肯定是想跟我抢师父!”
凌涯子无奈拍了拍他后脑勺:“想什么呢。他可没有你这样的心思,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对自己的师父心怀不轨啊?”
叶轻哼哼道:“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人家心里把你当什么?”
凌涯子:“……”
本是兴师问罪,怎么最后又演变成自己的不是了?凌涯子于是只好苦口婆心劝道:“你信不过他,难道还信不过为师?为师像是这么不坚定的人吗?”
这句话效果十足,足以堵上小徒弟念念叨叨的嘴巴。
虽然相信那个孩子的生存能力,凌涯子仍是有些担心:“你那时离开,为何不把他带上?”
“不知道,忘了。”
“忘了?”凌涯子瞠目结舌。
“那个时候我以为师父死了,都伤心死了,哪里还顾得上他?”
凌涯子被徒弟当面呛了几句,瞬间无言以对,行吧,这又是他的不是了。
……
星河翻转,又是一夜。翌日一早,二人又披着朝露上路了。
经过三天奔波劳累,三天之后终于抵达骆城。
在离城门还有五里路程的时候,凌涯子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