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溱继续喝茶,神色不变。
孩子们见没被骂,一个个又壮了胆子。其中最小的孩子瞪大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唐慎看。唐慎被看得一头雾水,这时,王溱轻轻搁下茶盏,道:“白日里才去了鸡鸣寺,如今不回去休息,定然是不累的。不若回屋,将先生留下的课业再做一遍吧。”
孩子们张大嘴巴,痛不欲生。可他们偷偷看了眼王溱,瞧见大堂兄那笑面虎的模样,一个个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孩子们垂头丧气地离开。
王溱叹了口气:“幼弟顽劣,让小师弟见笑了。”
唐慎:“没有,子丰师兄多虑了。”
王家众人们听到这话,互相看了一眼。二公子王嗣也好奇地瞧着唐慎,仿佛想看透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才能和王子丰相处得这么好,还没被他吃了。
喝完茶,王溱留唐慎在府上休息,唐慎没有拒绝。
离开堂屋时,唐慎似有似无地往后屋瞧了一眼。里面传来一道轻弱的女声:“啊,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唐慎:“……”
琅琊王氏的人这也太奇怪了吧!
有钱人的心思,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唐慎来到王家专门给自己准备的院子,稍稍洗漱了一番,就要歇下。女眷和其他人的住所是分开的,都住在后院,而唐慎,包括王溱这些没有成婚的王家公子都住在前院。
不得不说,王家接待客人的院子也精美至极,池塘、水石,每一处都是风景。今天这一天,唐慎从姑苏府逃到金陵府,也十分疲累,他闭上眼就睡着了。
但到了半夜,他忽然惊醒,额上全是汗水。
屋外传来静静的声音,是很奇怪的声音,很微弱,又穿透心灵。
唐慎推开窗户,只见黑夜茫茫,鹅毛大雪漫天洒下,落在院中的池塘里,无声地融化了。
心脏骤然一痛,好像看到了三年前,同样是一个大雪天,他奔跑在雪中,疯狂地想要抓住梁诵。可梁诵背对着他,一步步地消失在大雪中,只留给他一个一往无前的背影。
唐慎呆呆地站在窗前,看了许久。待他抬起手擦拭脸颊时,才发现脸上是一片凉水。
穿上衣服,唐慎走出屋子,在院中散起步来。
白茫茫的大雪中,唐慎举着一把伞,围着池塘转了一圈。他走进一片梅花林中,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唐慎心道不好,这大半夜的,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总不能等到早上被人起床发现他,那他可能会被冻死。
早知道就不出来乱逛了。
又走了许久,忽然,一道叹息声从唐慎的身后响起:“不冷么。”
唐慎错愕地回过头,还没看清王子丰的脸,一件温暖的狐裘大氅被披在了他的肩上。温暖的体温和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将手脚的寒冷驱散,唐慎愣愣地看着王溱,他抬起头,小声道:“师兄……”语气中有着一丝知道自己犯错后的心虚。
“你还知道错了?”
唐慎摸了摸鼻子。大半夜不睡觉,在别人家乱走,确实失了礼仪。
“师兄怎么也在这。”
“你又为何在这?”
唐慎:“睡不着。”
王溱:“嗯,那我也失眠了。”
唐慎:“……”
王子丰说的话,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王溱:“这里离我的院子比较近,雪下大了,先去我那避避雪吧。”
唐慎这才发现把大氅给了自己后,王溱的手在大雪中被冻得有些红。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白雪月夜中,王子丰一身黑衣,清俊中带着一丝近乎冰冷的漠然。但他忽然看向自己,轻声道:“小师弟?”
“好。”
作者有话要说: 那首“写给琅琊王氏”的诗,其实是写给拙政园的。
69、第六十九章
从梅林一路沿着池塘, 走了数十步, 豁然开朗, 两人来到王溱所住的院子。
王溱本就住在王宅最僻静的西边, 往西是一片寂静的竹林, 再往竹林外头探, 就是幽静缥缈的秦淮河了。他们一路走, 雪也一路下得越大, 到王溱的院子时, 两人肩头都落了一层雪花。
伞根本遮不住四面八方来的雪花,唐慎的头发上都是雪,王溱也是。
两个白了头的年轻人合伞进入屋中,瞬间就暖和了。屋子中央烧着一盆热炭,将唐慎身上的寒气驱散。已经是深夜, 茶壶中的水都凉了。王溱将水壶放到炭盆上,用一层薄薄的铁丝网隔着加热。
“入夜小厮都睡了, 小师弟, 就将就着喝点热茶吧。”
唐慎心想:小厮都睡了,为什么你却没有睡。
但他没有问出口,而是乖乖地接过王溱递过来的热水, 喝了一口, 这下全身都暖和了。
唐慎坐在软垫上, 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房间。
这是王溱的卧室。
下午唐慎来这个院子时,只去了王溱的书房, 并没有进他的卧室一看。进了这个屋子后,只见屋中摆设极为精简,就放了一张罗汉榻,架子上摆着几盆看不出名头的野花。墙上挂着三幅画,画的是岁寒三友松竹梅,画的一角落款是王子丰。
这卧室清雅素净,唐慎不知道王溱在盛京的尚书府,是否也把卧室布置得这么简单。但他随即一想,王子丰其人心思深沉,向来让人捉摸不透。他的书房总是高雅奢侈,全是古董和字画,睡觉的地方却简单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唐慎偷偷看了好几眼,王溱道:“今日怎的来金陵了。”
唐慎默了默,没说出自己是为了躲避相亲才来的。“我回姑苏府过年,师兄是知道的。正巧得了空闲,就想来金陵看看。我与金陵郑家一直有生意来往,就去了一趟锦绣阁,恰巧看到铺子中竟然有师兄的题字。烟笼寒水月笼沙……没想到,竟然是师兄亲笔写了。”
唐慎越说越感慨,他哪里想到,他和王溱还有这层缘分。
王溱却道:“我倒是早知道这是你写的这句诗。”
唐慎一愣。
王溱:“你忘了,先生正式将你我引见时,我就问过你,烟笼寒水月笼沙的下一句是什么。”
唐慎恍然大悟:“我只以为师兄是金陵人,去过锦绣阁,才知道这句诗,不曾想竟然是这样!”
王溱拂袖提起水壶:“茶盏。”
唐慎想都没想,就乖乖地把杯子递了过去,让王溱给自己倒茶。
唐慎:“师兄经常回金陵过年吗?我记得你去年没回来。”
王溱轻轻饮茶:“回来得不多,偶尔会回来一次。”
“你何时回盛京?”
“明日。”
唐慎惊讶道:“这么快?”
王溱微微一笑:“你若晚来一日,我就不在金陵了。户部公务繁忙,虽说官员的假都休到正月十七,但我是要提前回去的。”
“那也真是巧。”
唐慎推开窗户,看了看窗外的雪。这雪竟下得更大了,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洒下,放眼望去,全是白色。他没法回去,只得又回到屋中,继续等待。他叹气道:“早知道我就不半夜出门乱逛了,还让师兄抓到了。”
王溱忽然道:“小师弟心情不错?”
唐慎抬起头。
王溱笑了:“你今晚说的话,比寻常多了些。”
唐慎皱起眉头,仔细揣摩王溱的话,这才发现今晚确实有些不同。
今天晚上他做了一场噩梦,醒来不记得到底梦到了什么,只觉得一定非常悲痛。打开窗户他又看见窗外下了大雪,这雪花立刻让他想起了三年前,梁诵走的那一天,也下了一场这么大的雪。他心中空落落的,实在无法入眠,就去园中散步。然后,就碰到了王溱。
一开始或许是真的失落难受,但和王溱来到这屋子、饮茶闲聊后,他渐渐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
难道说,王溱看出了他心情不好,才特意将他带到这儿开导?
唐慎心中情绪复杂,看向王溱的目光顿时变了,他认真道:“多谢师兄。”
王溱:“……?”
第一次拿捏不准自家师弟的心思,思索了片刻,王溱道:“我不知你想歪了什么,不过景则,外面的雪似乎一时半会不能停了。”
两人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果不其然,雪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目测快要没过脚踝。唐慎想要回去,一个人当然认不得路,需要王溱亲自送他回去。可是这么大雪,他可以顶着雪走,却不好意思麻烦王溱亲自送他。
王溱道:“不若留下休息一晚吧。”
也没有其他办法,唐慎只能说:“那就叨扰师兄了。”
王溱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慎一眼,没有开口。
已经到了子时,两人脱下衣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上床休息。屋子里很暖和,被子里却不热。如果在自己家里,姚大娘会为唐慎做一个热汤子,在他睡觉前提前放进被窝里。不过还好,虽说没有热汤子,但是这个屋子里不冷,所以只过了一会儿,唐慎便缓过来了。
床很大,哪怕两个大男人睡在上面都不觉得挤,也互相碰不到对方。
唐慎闭上眼睛,一刻钟后,他全然没有睡意。他听到王溱平稳的呼吸声,知道王溱睡着了,可他却始终无法入眠。辗转反侧了一会儿,一道清雅的声音响起:“小师弟睡不着?”
唐慎惊讶道:“师兄还没睡?”
“嗯。”
“我以为你睡着了。”
既然两人都睡不着,便又说起了话。
唐慎谈起自己在勤政殿为赵辅整理折子时,遇到的一些无奈的事。按理说官员不可把奏折内容外泄,但这间屋子里两个官,互相知根知底,也都是深受帝宠的当朝大官。
唐慎挑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比如前两个月赵辅生日,有个地方官员连续写了三个月折子,希望能亲自赶到盛京给赵辅过生日。赵辅不厌其烦,到最后回折子时就差骂对方,让他哪凉快哪儿待着去了。这官员却仿佛听不懂人话,依旧一次次地写折子表明自己的忠心。
王溱道:“在勤政殿中,可有相熟的同僚了。”
唐慎沉默片刻,道:“我最熟稔的,不是师兄吗?”
彩虹屁的最高境界,就是润物细无声。
这一点,唐大人深谙其道,哪里是姑苏贾府尹能比拟的,他只能望尘莫及。
王溱默了默,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唐慎:“???”彩虹屁没吹好?不可能吧!
忽然,唐慎的脚不小心碰到了一个热热的东西。王溱的笑意戛然而止,唐慎也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想把脚收回来,他知道自己碰到王溱的脚了。但王溱却道:“此时,我想起一个词。”
唐慎:“什么?”
“抵足而眠。小师弟,你抵足,我们同眠,可不就是抵足而眠?”
唐慎哭笑不得,他想了想,将膝盖弯曲,轻轻碰了碰王溱的膝盖。王溱微愣,只听唐慎学着他的语气,道:“此时,我想起一个词,促膝长谈。师兄与我促膝,我们深夜长谈,可不就是促膝长谈?”
王溱笑了:“此时,我又想起一个词,同床异梦。小师弟与我同床而眠,却注定不可能做同一个梦,可不就是同床异梦?”
唐慎心道:你这是说我和你不同心,刻意敲打我呢?
唐慎哪儿能让自己最大的靠山这么说。他脱口而出:“师兄此言差矣,我瞧着明明该是同衾共枕。我与师兄盖着同一条被子,枕着同一个枕头,这可不是同衾共枕?”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片寂静,王溱没有回答。
唐慎有些愣住,他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一时间想不出是哪儿说的不对。明明刚才两人聊天时气氛非常融洽,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唐慎抬起头,小心地望向王溱。
许是眼睛习惯了黑暗,当月光衬映着雪色,穿过薄薄的纸窗射进屋中后,朦胧的光亮中,唐慎看到王溱漆黑的双眼正静静地望着自己。两人忽然双目交汇,唐慎嘴唇翕动,喉间莫名发涩。
良久,他听见王溱轻轻叹了口气,道:“同衾共枕,用得却不对了。《太平广记》中说,潘章与王仲先一见相爱,情若夫妇,便同衾共枕,交好无已。”
唐慎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呆若木鸡,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
王溱语气悠长:“情若夫妇,我与小师弟是吗?潘章与王仲先皆是男子,是为龙阳之好。龙阳之好……所以,景则,你是想与我断袖?”
唐慎:“……”
千般思绪涌上心头,唐慎又羞又恼,只恨自己明明过目不忘,却随口一说,就说出这个成语!那么多成语不用,他为什么就说了同衾共枕!这下好了,被王子丰问得瞠目结舌,说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