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卢深这种驴木脑袋说辽国朝堂的事,唐慎只觉得是对牛弹琴,完全是浪费口舌,干脆不说了。
卢深虽然不够机敏,但办起事来还是牢靠的,否则赵辅也不会将他派给唐慎。
不消十日,乔九那儿就传来好消息。他们从幽州带来的茶叶被一伙辽国官差扣下了,背后明显是那辽商耶律琦动的手脚。乔九敢怒不敢言,他向辽官申诉,表明自己是冤枉的。可辽官哪里会管一个宋商的事,直接打了他十个板子,把他扔出析津府衙。
乔九年纪不轻,这十板子狠狠地打下来,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他立刻卧床不起,高烧十日。当辽商萧律听说此事时,乔九已经能从床上下来走动了。
萧律亲自来到客栈,见了乔九。
乔九踉跄着从床上下来,萧律见状,急忙扶住他。他说了一口流利的宋话,他道:“乔大哥你这是怎么了,竟然被打成这样!你做了何事,他们怎能如此对你。”
乔九苦笑道:“小的只是个平民商人,做错了何事……萧先生或许也猜到了吧。”
闻言,萧律叹了口气,也不再装傻。
萧律:“没曾想,那耶律琦竟然会这么做,真是欺人太甚。你放心吧,此事我已经告诉了大人。”
乔九第一次从萧律口中听到“大人”两个字,他眉毛一抽,表面上装得风平浪静。他感恩戴德道:“多谢萧先生来看望我,我身子已经好了大半,不妨事了。只是我的那批货还被扣押在府衙……”
萧律:“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
这时,唐慎穿着一身绸缎锦衣,端着一碗浓稠的汤药从屋外进来。萧律见到他,微微一愣,乔九笑着道:“这是犬子,乔景。他随我来大辽卖货。”
唐慎对萧律作揖行礼,道:“见过萧先生。”
“嗯。”萧律的目光在唐慎的脸上停留片刻,接着他不动声色地移开,道:“乔大哥,过两日我在家中”
103、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章
不同于大宋, 辽国是部落制的游牧国家。
辽国由多个部落组成, 许多辽人都是四处放牧的草原人, 常年不在都城中居住。一百多年前辽太祖建立辽国, 设立了五都, 学习汉人的儒家文化, 讲究“天地君亲师”。然而辽人骨子里的野性极难被改变, 所以他们学了个四不像, 但也不是没有成效。
辽国的朝堂分为北面官和南面官。
北面官由大部落的贵族把持, 身份等级森严,自成一派。南面官则大多是小部落出来的官员,且负责与大宋交流,与北面官格格不入。
唐慎让卢深去调查南面官的情况,卢深将差事办得十分利索, 不过半个月就查清了情况。
和唐慎说的一样,北面官、南面官的矛盾是辽国朝堂不可避免的根本矛盾。除此以外, 北面官本身也并非铁桶一片。
卢深:“大人应当知晓, 北面官大多是出身大部落的贵族,身份显赫,有时连辽帝都要敬让他们三分。但辽国一些部落对贵族当官十分不屑, 很多历史悠久的部落从来不出去当辽官, 他们和北面官也有极大的纷争。”
唐慎惊讶道:“还有此事?”
卢深点点头:“确有此事。不过这些部落虽然强大, 可大多比较古板,不与外接触。而且辽国最大的两个部落,一个属于辽国皇族, 一个是皇后一族。其他部落哪怕有所怨言,也都敢怒不敢言。”没再多说这件事,卢深将自己这些天调查出来的结果说了出来。
“和大人说的一样,南面官中,许多都有自己拥护的皇子。辽帝共有四个皇子,三皇子出身大部落,母妃身份尊贵,北面官大多拥护他。另外三个皇子的母妃都出身普通。辽帝的萧皇后并没有子嗣,所以皇子间争夺皇位之事近些年也压不住了。其中,南面官大多支持的是二皇子耶律舍哥。”
唐慎:“耶律舍哥?”
卢深:“是。据说这二皇子耶律舍哥是辽国最聪慧的神子,他的母妃只是个普通的小部落公主,但是他非常得辽帝喜欢。辽人都仰慕我大宋文化,学习我儒家经典,但您别说,那些辽人和末将一样,他们懂个屁的儒家,只有这个二皇子,十分有才学。据说他熟读四书五经,又擅长诗词歌赋,同时骑射狩猎也样样不落,所以辽帝非常喜欢他。”
唐慎思索片刻,道:“去岁辽国使团来盛京时,我曾经打听过一些消息,也曾经听说过辽国的二皇子。虽然他才学出众,但在礼部尚书孟相公的口中,他可并非善类。”
卢深:“大人说的也没错,那耶律舍哥也是个狠人,但是那些辽国皇子哪个不性情残暴,狂妄自大。辽人是马背上的民族,如果都和咱们宋人一样知书达理,才会被人瞧不起呢。”两人说远了,卢深又说回原来的话题:“很多南面官拥护耶律舍哥,比如这南京析津府的左相,他就是二皇子府的人。”
卢深仔细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等到卢深走后,唐慎仔细思索许久。
毫无疑问,如今他们已经搭上了萧律这条船,而萧律的背后,若无意外,一定站着的是某个南面官。
南面官在辽国朝堂上的地位不如北面官,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可能会和汉人交涉。想要打听辽国情报,将探子安插进去,最好的方法就是策反。
手指轻轻地在桌子上敲打着,唐慎闭目冥思。
所以……该策反谁,又如何策反他呢?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萧律派人将宴席请帖送给乔九,请乔九务必赴宴。如今他们都住在辽商萧律在城东的宅院里,这是个清雅幽静的地方,又远离喧闹的都市,非常适合养病。
乔九走之前来到唐慎的屋中,询问唐慎是否要跟着去。
如果放在以前,唐慎会选择以乔九的儿子的身份,跟着赴宴。但这次他迟疑片刻,道:“本官不去了。乔九,你且仔细注意宴席上所有人的身份。但不可出格。切记,你只是个富裕的大宋茶商。”
乔九连连道:“小的明白。”
入了夜,析津府刮起了大风。
漫天的黄沙扑面而来,打在胡杨树上,发出粗糙的摩擦声。乔九戴上辽国流行的毡帽,穿着一身辽人服饰,又带了几包一品碧螺春茶叶,迎着风沙去赴宴了。
乔九到了萧府,并没有见到萧律,他被小厮带着引到宴会厅中。
这宴会厅里早早地布好了桌椅,乔九身份太低,他被安排在右边最下座。乔九满脸感恩戴德的模样,兴奋地坐了下来。他刚伸长了脖子,又赶忙缩回去,似乎是对这场宴会充满了好奇,又胆战心惊不敢四处乱看。
周围并没有人注意到乔九,但他依旧演着这场独角戏,避免出错。
等过了小半个时辰,萧律才姗姗来迟。他满脸赔笑地跟在一个大肚子辽官身后,送这辽官上座。等这辽官允许开席后,萧律才道:“上菜吧。”厨房将一盘盘烤羊、烤牛肉纷纷端了上来。
从头到尾,乔九都没和萧律说上一句话,他尴尬地坐在最下座吃菜。
一个时辰后,酒席结束,萧律先送走了那个辽官,接着找到乔九。刚见面,萧律便愧疚道:“乔大哥,刚才真是太忙了,没能顾得上你,你可千万别责怪小弟。”说着,萧律就要学宋人的礼仪给乔九作揖道歉。
乔九哪能让他给自己行礼,他赶忙扶起萧律的双手,道:“萧先生怎么说这话,能来到这宴席,见到这么多大人物,已经是我乔某人祖上积德了!今夜,我可真是涨了见识。实不相瞒,乔某既然来析津府做生意,也是做过一些调查的。今夜那位坐在上座的大人,可是萧砧萧大人?”
萧律微微一笑,难掩神色中的得意:“正是析津府的左平章政事萧砧萧大人。”
乔九睁大眼:“竟然真的是萧大人!”
萧律笑道:“我与萧大人有些远亲,多年来常常得大人照拂。”
乔九不停点头,他明白萧律的意思,两人相视一笑,不言而喻。
乔九也没想到,萧律的后台,原来是析津府左平章政事萧砧!
析津府分设左右相府,析津府品阶最高、权力最大的官就是左右相,而在此之下,就是左右平章政事。难怪萧律听说乔九被耶律琦算计,茶叶货物都被扣押后,他不慌不忙,还言能帮乔九解决这件事,原因就是他竟然有这么强大的背景!
萧律亲自送乔九出门,并让仆人拿了一盒药给乔九带回去,说是对外伤极好。
等送乔九出门时,萧律压低声音,悄悄对他说:“我和乔大哥兄弟一场,也不瞒着你,再过五日,有大人物要来析津府。这可是一笔大买卖,小弟通过萧大人的关系才能宴请到那位大人。宋国的茶叶一向都深受贵族高官的喜爱,到那时,乔大哥也别说小弟没提醒你。”
乔九闻言,目露惊愕:“萧先生,您……”
萧律拍了拍他的手,笑道:“放心,有生意咱们一起赚。”
乔九喜出望外,脚步虚浮地离了萧府。
目送着乔九的背影,萧律的笑容却渐渐敛了下去。他唤来小厮:“这乔九是一个人来的,没带上其他人?”
小厮摇头道:“他是一个人来的。”
萧律皱起眉头:“一个人啊……”
萧律最信任的账房先生贴到他耳边,道:“那位大人虽说喜好男色,但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对他阿谀奉承。先生原本是想借那乔九俊俏的儿子,请那位大人来府上用宴,但现在那位大人已经同意来了,我们也未必要再把乔九的儿子献上去。首先得罪了乔九不说,以后肯定做不成生意;二来那位大人说不定不喜欢这一口,还得怪罪咱们。”
萧律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听闻两年前有个官员给那位大人‘送礼’,被大人狠狠责骂了一番。‘礼物’被一刀砍成两半,‘送礼’的官员还被除了官职。”
账房先生:“顺其自然就好。”
萧律心有余悸地说道:“你说得对,大人的心思咱们还是不要揣测了。”
此时唐慎还不知道,他堂堂中书舍人,大宋四品的朝廷命官,差点就被人当成礼物,要送人了!
连赵辅都不敢做出把四品高官送人的事,他怕被记入史册,遗臭万年。而如今,一个小小的辽商居然敢起这种心思。
此事暂且不提,乔九回去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部告诉唐慎。
唐慎惊讶道:“没想到他背后是左平章政事。这是个不小的官了,在析津府剁一跺脚,析津府都要抖三抖的。至于你说的五天后要来的大人物……”
思索良久,唐慎道:“我暂且先不回幽州了。五天后,苏温允一定还没到,你一个人在析津府,恐怕处理不好这事。等这件事过去,我再回幽州。”
乔九:“听大人吩咐。”
五日后,萧律又派人送请柬到宅子里。这一次他竟然送了两张请柬,乔九接过请柬,颇为惊讶,他问送请柬的小厮:“这位小兄弟,萧先生怎的送了两张请柬来?”
小厮道:“先生说,大人你刚受了伤,身体不便,如果需要,可以带个人陪你赴宴。”
乔九和小厮说话时用的都是辽语,唐慎听不懂他们的话。等小厮走后,唐慎询问他们的对话。得到乔九的回答后,唐慎蹙眉道:“第二封”
104、第一百零四章
萧律的府邸在析津府的城南, 乔九乘着马车抵达时, 萧府外已是车水马龙, 宾客盈门。几乎整个析津府的达官贵族都来了, 别说乔九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宋国茶商, 就连萧律在这些大官面前都只能点头哈腰, 连连赔笑。
萧律站在大门口, 亲自迎接宾客。
乔九拿着礼物走了上来。萧律见他孤身一人, 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看了眼, 只见一个小厮跟着乔九,一起走来。
萧律眼珠子一转,表面上没有变化,他问道:“乔大哥怎的没将你那儿子带来?前几日你来我府上赴宴,我见你身子不便, 这次还特意给你多送了封请柬呢!”
乔九:“萧先生有所不知,犬子身体不适, 否则这样大的场面, 我怎能不带他来长长见识。”
萧律没再多说,让仆人将乔九接了进去。
乔九表现得仿若一个初次见了世面的乡巴佬,这满座的辽国高官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只能一人来到角落。他想与这些高官交谈, 可又不敢, 显得局促而拘谨。
月上中天,宴客厅中的席位已经坐了大半,只剩下最上位的两个主座还没人。
这次萧律的后台、析津府的左平章政事萧砧也来到了宴席, 但他与萧律一起,并未入座,而是在门口焦急地等着。宾客们互相恭维交谈着,他们的视线时不时瞥向门口,仿佛在期待那儿会出现什么人。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辆马车从街角哒哒驶来。萧砧和萧律见到这辆马车,两人齐齐露出狂喜的神色。没等马车驶到门口,两人便热情地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