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终于耗尽了,萧祈第三次回到了原地,捡起了自己的刀。
越州城内兵戈方歇,又起波澜,只见他横刀身前以刀风击垮整条长街,纵横刀气肆虐,生生将那些堵塞街巷的死尸和层叠陷阱一起斩得七零八落。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倏地卡在半截,前一秒还在感慨君主神武的辰梁人纷纷惊得噤了声,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萧祈从残垣断壁之间大步而过,一脚踹塌了摇摇欲坠的砖墙。
萧祈从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有多爱谢濯,他也曾矫情的想过什么天荒地老至死不渝,可他总觉得这些形容都不够。
烟土飞扬,和血腥味一起呛得人眼睛发红,长刀坠地,铮鸣之声刺人耳膜,萧祈张开双臂紧紧拥住他眼前的单薄身影,熟悉的气息终于近在咫尺,他收紧手臂垂下脑袋,隔着尚未落地的灰尘吻上了谢濯的唇。
在这一瞬间,世间他物皆销声匿迹,唯有心如擂鼓跳得胸口闷痛,萧祈恍惚着闭上了眼睛,腾出手去扣过谢濯后脑将亲吻加深到没有任何退路。
他突然明白了那个困惑已久的问题。
他到底有多爱谢濯呢?
——他爱到全力以赴破敌护国,只是为了在三军之前光明正大的与谢濯做一回恋人之间亲密缱绻的拥吻。
期盼半生的场景从斩杀仇人变成了此时此刻,萧祈没空去细想着算不算谢濯予他救赎,他太思念谢濯了,他仿佛自己独自浑噩了一世才重见光亮,从此以后,他绝不会再跟谢濯经历离别。
“阿祈……”
是光天化日行为不端,还是背离人伦伤风败俗都不重要了,此刻的萧祈是守国大胜的君王,他有让天下人拜服的功绩,更有一意孤行的资本。
谢濯垂下眼眸主动踮起了双脚,他勾上萧祈的肩颈拼命抬起头去感受着久别重逢的情愫,这是属于他们的独一无二的时刻。
命改,局破,劫数消散,从今以后,他所爱的萧祈可以堂堂正正坐稳君王之位,而他也终于在天下人面前替自己扳回一城。
除了一声阿祈,谢濯说不出别的字句,他徒劳又颤抖的反复抚着萧祈脸侧的擦伤,干瘦枯槁的指尖上还带着属于自己斑驳血痕。
在亲吻的间歇,萧祈本能的牵住了谢濯的手,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谢濯低低哑哑的声音快要了他的命,他弯下腰去兜住了谢濯清瘦的身子,不由分说的把谢濯扛到了肩头。
他闻到了谢濯衣领上的血腥气,更触到了谢濯羸弱单薄的脊背,他不知道在他们分别的日子里谢濯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他很清楚一件事情。
——谢濯走前在宫墙上同他没做完的那件事,他有此后余生来奉陪到底。
第30章
战后的越州城难找一处安生地方,原先的府邸宅院只剩半间院落还算干净,萧祈扛着谢濯推开房门,带着血污的脸上满是一言难尽的扭曲。
他们方才进得那间屋已经有人了,而且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三个人,萧祈着急忙慌的踹门进去,当头就挨了狄骧一只鞋,狄骢一刀鞘。
隔了大半个院子,尚能听见不远处的房间正传来卫凌的骂声,谢濯趴在萧祈肩上眨了眨眼,很是无辜的保持着和萧祈一样的惊愕神情。
他也是个不讲义气的,战局扭转之时,他怕卫凌太担心他的身体再漏了馅,于是他眼疾手快的拉过传令兵,命令他务必把卫凌对狄氏兄弟的记挂之情悉数转达过去。
那兄弟俩一个脾性,且都跟卫凌有点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大战之后最是血气上涌的时候,他们一听见卫凌想着自己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至于鸣金收兵、打扫战场、清点战俘的脏活累活则全都轮到了褚钊头上。
那厢鸡飞狗跳折腾得正热闹,萧祈自然不甘示弱,尽管刚才被过于劲爆的场面冲得头脑发懵,他也还是匆匆回过了神。
他怀里的人是谢濯,旁人就算要作出花去都跟他没关系,他才懒得搭理狄骧他们是不是正争得头破血流,他巴不得卫凌那个妖孽早日有着落,免得再带坏谢濯。
他定了心神将谢濯放去床上褪了靴袜,府邸里已经全部被军营征用了,所谓的床铺只是一张行军榻,他同谢濯一并挤去床里,立刻将四脚压得吱呀作响。
“阿祈!”
系带断裂,暗扣附近的甲片崩落,谢濯还未彻底躺下就觉得身上一松,他穿甲忙了一刻,而萧祈替他脱甲只需一眨眼的功夫,
“用不上了。”
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萧祈红了眼圈。
他反手将刀枪不入的甲衣扔去地上,使了十成十的力气。
那是陪伴他数年的防身轻甲,多次救过他的命,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将这东西赠予谢濯,可一年前他还是被迫如此,好在从今以后不会了,像这样的事情以后绝不会再有了。
“你放心,这东西再也用不上了。”
萧祈闷声拱去了谢濯的肩窝里,他贴着谢濯染血的衣领将自己憋到鼻尖红透,他们用亲密无间的动作拥抱在一起,但却没有半分杂念。
他永远是当年那个执拗且深情的孩子,在他心里,谢濯是家国江山之上的存在,这一点以前不曾变,以后也不会变。
“——好,好,以后不穿了,再也不穿了。”
谢濯想笑又不敢笑得太明显,萧祈总是要在他最感动的时候做出些令人可爱到心痒的神情,他抬手摸了摸萧祈的发尾,被机关割坏的头发像是狗啃得一样,他控制着嘴角的弧度仔细帮萧祈理了两下,满目都是快要将人暖化的温和。
“那我们,阿祈,我们要做吗。”
气息、体温、肢体,一切都近在咫尺,谢濯眉眼半垂,欠身过去含住了萧祈的唇肉,他微微弓起探去萧祈颈间的十指,轻巧又虔诚的环住了他年轻的爱人。
他们正在享受劫后余生的庆幸,鼻尖相抵,唇齿相依,此情此景,莫说隔壁那俩兄弟头昏脑热,饶是他也不打算做什么正人君子。
他思念萧祈,从离开长佑城后他便一直思念着萧祈,只是军中情势熬人,他不敢将思念付诸笔尖传信,更不敢同他人提起。
“阿祈,我很想你,在信里不敢同你说,可我一直在想你。”
“……”
天底下没有比这些还动人的情话了,萧祈浑身一僵,仿佛就这么怔怔的被谢濯勾走了魂魄,他本能的收紧了手臂,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甚至灼热得发疼。
这是来自谢濯的主动的求欢,和宫墙上那个充满安慰的索取不一样,他们终于摆脱了一切,这一次他们只是久别重逢的一对爱侣,在渴求源于彼此的温存。
在短暂的瞬间里,萧祈真的动心了,他不可能对坦然的谢濯无动于衷。
他似乎都已经看到了自己将谢濯按在这张简陋的行军榻上拆吃入腹的场景,他会掐着谢濯的窄腰掌控一切,他会入侵到最深处,搅乱所谓的思绪和理智,他会将这个曾经出尘俊逸的太子傅拖到最泥泞的深渊里碾碎仅存的清明,让他只能颤栗又可怜的攀附在自己怀里哑声啜泣,而到最后他还会像野兽一样留下属于自己的标记,他会咬着谢濯玉一样的颈子烙下渗血的齿痕,将谢濯完完全全的归为他的所有物。
“……阿祈?”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现在不行,别动,谢濯,你别动,先让我看看。”
萧祈眸色晦暗得厉害,他在一瞬间的沉默过后勉强松开了青筋暴起的双手,他抵着谢濯的额头低喘出声,眼眶里隐约泛了点水汽。
谢濯衣领的血迹太刺眼了,它们沿着衣领延伸去颈间与锁骨,绝不可能是被敌人溅上。
谢濯闭口不提,他却不能不问,他缓了口气才解开谢濯的衣扣仔细查看,生怕看见血肉模糊的伤口。
“没事的……可能是刚刚在暗道里被震了一下,吐出来就好多了,真的没事,而且现在一点都不疼。”
谢濯鸦睫细颤,主动拉过了萧祈发抖的指尖,蹭到一处的鼻尖红得相似,他无奈的弯了弯眼睛,而后便随着萧祈的动作自行解开衣扣,为自己证个清白。
“你看,没事的。我都照你教得,穿甲的时候特别仔细。”
苍白的皮肉上的确没有任何外伤,谢濯像是个刚会飞檐走壁的小猫咪一样得意的歪着脑袋袒露着肚皮。
萧祈思绪一滞,竟是将他同寝殿里那三个古灵精怪的小东西联系到了一处,眼前甚至还浮现了谢濯脑袋上也支棱出两个猫耳朵的错觉。
“不,不行。我还是叫卫凌来看——”
这点联想绝对不合时宜,萧祈神经质似的甩了甩脑袋,强行把心思转回到了对谢濯的担忧上,他匆忙起身想要把卫凌薅来诊脉,但谢濯先一步抓住了他的发尾。
“你忘了,他忙着呢,我真没事。”
谢濯促狭的挤挤眼睛,起身吻上了萧祈紧绷的唇角,似是要证明自己真的言之有据,他将萧祈的手贴在自己心口,让他仔细感受平稳的心跳。
“你……你别骗我。”
“不骗,微臣哪敢骗陛下呢。”
平和的心跳渐趋加速,但却是循序渐进的,谢濯极少对萧祈这么称呼,他一直很避讳这些,所谓的帝王命害了萧祈半辈子,在真正破局之前,他一听见类似的称呼就闷得透不过气。
眼下不一样了,他的萧祈要安安稳稳的做到万人之上,谢濯今日似乎真的情切,他敞着衣襟凑去萧祈怀里,眼尾红痣宛若朱砂,在一片红晕之中依旧艳丽的出奇。
他幼时偶窥命盘,天下芸芸苍生,百万之众,他却唯独窥到了萧祈的命。
这不是区区“巧合”二字就可以概括的,他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他谢濯的生与死,学与识,都是源于命中的萧祈,也都是为了命中的萧祈。
那一口血断得是他自己的天命,他有巫教血脉在身,又被授穹阁之中万物精髓,他有通天彻地的资质,他本可以想当年那位深居寂室的先辈一样为后世弟子开创大道,但他亲手毁了这一切。
他不想将这些东西告诉萧祈,以萧祈的死脑筋,怕是又得钻死胡同里出不来,于是他倾身过去瞄准了萧祈的耳垂,只想将他的爱人拖进一场耳鬓厮磨。
“阿——唔!”
谢濯是跟卫凌学得有些长进,可萧祈却不知道在哪丢了脑子,他皱着眉头让谢濯扑了个空,又忧心忡忡的松开了谢濯的脉门。
“不行,你脉不稳,我不放心,还是让他来看,你好生躺着,我这去薅他过来。”
斩钉截铁的字句落地,萧祈不等谢濯反应就拉过一旁的被子将谢濯囫囵裹起,随后立刻大步流星的出了门,俨然就是豁上被兄弟打死也得把兄弟的媳妇兼嫂子硬抢出来看病。
第31章
时隔一年后的同床共枕,谢濯是在充满了红枣味的鸡汤中度过的。
“都喝了半碗了,够了……”
取暖的炭盆安静燃烧,谢濯有气无力的倚在床头,宁死不屈的瘪了瘪嘴,见萧祈仍不动摇,他便抓着被角偏过头去,作势就要拱去床里死不开口。
只可惜萧祈这次没那么好糊弄了,即便他躲去被窝也未能如愿逃避现实,片刻之后,萧祈连刨带抱的将他挖出来圈进怀里,不由分说的给他灌下了剩余半碗。
托卫凌的福,谢濯这回是连口对口的待遇都没有了。
他这两年积损太多,此战之前又接连亏耗心力,情况自然不好,而卫凌方才被他坑入狼口,这会绝对是带着气的。
一炷香的功夫,卫凌只替他瞒住了出入瘴林探路的事情,除此之外,什么规划街巷、密谋战局、修整兵械、模拟推演、亲自参战,桩桩件件全都给他抖了个干净。
末了许是觉得不把萧祈气死不行,卫凌在临出门前特意眉飞色舞的补充了一下卓桑的存在,并且刻意强调了卓桑原本还是被狄骢派来监视的,结果因为沉溺于他谢濯的才色弃暗投明。
卫凌那张嘴是天底下最毒的嘴,谢濯目瞪口呆却又百口莫辩,最终只能顶着萧祈平静的目光缩去床脚乖乖抱膝坐好,可怜兮兮的眨了眨水光融融的眼睛。
不过,这招仅对一年前的萧祈好用,如今的萧祈丝毫不吃这一套。
卫凌给他列出的这几项罪状他对萧祈只字未提,肃清过朝局的萧祈自然不是傻子,萧祈心里一清二楚——他现下有多温顺可怜,之前就有多擅自妄为。
规矩要立,媳妇要宠,萧祈到底是经过风浪的大人了,他不吵不闹,更没跟谢濯发半点火,只是谨遵医嘱,盯着谢濯喝药喝汤,连夜里睡觉都不含糊,生怕谢濯蹬开被角受凉。
他罕见的保持了冷静,甚至还在第二日卓桑找上门来询问谢濯情况的时候保持了令人大跌眼镜的友好态度。
卓桑也是上了战场的,他在战前就负责疏散周围临近州府的平民,而后走密道折返,同狄骢一起守在城门关卡。恶战之中他伤了一只手,血流不止,军医连着给他灌了两碗安神药,这才让他静养了一晚。
挂了彩的少年人有了些许戎羌男儿的硬朗英武,他毫不畏惧的迎面对上萧祈,不顾盟国之间的君臣礼数,一进院就直接梗着脖子往上冲。
而萧祈却只是轻轻一抵他的肩膀卸了力,又极为小心的抬手扶了一下他未受伤的臂膀。
斜坐在房顶等着看戏的卫凌顿时惊掉了手中的瓜子,傻站在一边等着给卫凌递零嘴的狄骧也傻呵呵的张大了嘴,萧祈在他们的愕然中收手于胸前颔首一礼,惊得卓桑连连退开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