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与尸体晏璟都查探过了,情况与仵作验尸记录的一样,这一点倒是开封府没有作假,除了判案有些草率了外,张雍做的一切都十分有条理。
镇尺敲响案桌,晏璟朝王旦作揖,“这是奴写的词状,尚书请过目。”
幕客接过状书呈上,王旦细细瞧了一遍,“如此,确实是有冤情,既奉旨重审,还请真人将冤情,公之于众,请言。”
晏璟走到大堂正中间,“此案被害的女子由仵作验身,证明其确实是中毒身亡。”
白纸黑字就在王旦的案桌上,王旦点点头。
“但是据医师查探,酒中,茶中,乃至各处都无毒。”
听审之人不禁起疑,“既是中毒,但到处又无毒,这是何道理,难道那毒藏起来了?”
晏璟淡淡一笑,“问的好!”
“大宋有医学院,城中百姓懂医理者不少,可曾知道,药反?”
“外有大毒之疾,必有大毒之药以攻之,又不可以常理论也。”
“万物皆是相生相克,药可为良药,亦可为毒药,良药可救人,也可害人,毒药同理。药物皆是配合而用,融合药性以达治疗最佳,但若是相克的药融在一起,调和不得当,则会变成毒药,损人害人,故医者皆慎用反,昧者不用。”
“医师所验证酒器里的酒水内虽无毒,可却参杂了良药!”
屏风内的赵宛如挥手,张庆将调查的所有记录转呈给了王旦,王旦瞧了后皱起眉,“竟然五灵脂,五灵散!”
“五灵脂治瘀血内阻,乃活血之药,常与其他药物配合使用,以温酒送服。”
“既是良药,如何会中毒而亡?”钱家有药庄,由庶支打理,钱府内的人自幼也学认些药材。
“钱二公子忘了我方才所言?”
“《神农本草经》言“勿用相恶,相反者。《本草经集注》也谓:“相反则彼我交仇,必不宜合。”而药王孙十常也说过,“草石相反,使人迷乱,力甚刀剑。”这样的话。”
“你是说,酒里还放了其他相反的药?”
晏璟摇头,王旦瞧着医师写的卷宗,说道:“是茶里面放了与之相反的药!”
“不是茶里放的,而是这种茶,本身就自带的!”
晏璟回头怒视着钱希芸,眸子可传神,钱希芸从眸子里看到了大师姐的问罪,眼神传递着:为一己之私不顾手足之情,连师弟都能坑害,师门当真是看错了你!
钱希芸不敢再对视下去了,咬着牙关羞愧的低下了头。
冬风咆哮,穿过充斥腐臭味的狱中,卷入人心各异的公堂。
第43章 眼波才动被人猜
“神草, 安精神, 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故道家人多喜参茶, 观中姐妹悉知,李少怀尤爱此茶, 只饮此茶。”
听到晏璟的解释,堂上堂下恍然大悟一般, 王旦惊异, “参与五灵散相克,所以张权知才怀疑是李少怀所为?”
一旁的张雍连连点头, “是。”
王旦继续说道:“既是有冤情,想必此事不会那么简单。”
“纵然是与李少怀有瓜葛, 可只听信片面之词, 人命关天的案子,权知府未免断得太草率了吧?”晏璟看向想遮掩开脱过错的张雍。
“是他自己认罪伏法...”
“认什么罪,刑部办案,皆要仔细查清事情原由, 尤其是命案,更要反复确认后方可下定论,如这般匆匆断案, 岂不是欲盖弥彰?”
“够了!”屏风内传来斥言,带着几分怒气,也是催促,“让你们判案,不是来听你们争吵的!”
张雍张口欲言,听到公主的训斥便怯生生的低下了头。
“昨夜是李少怀请丁四公子到丰乐楼喝茶,四公子本在城西的茶肆,于是携茶肆的歌妓一同赴宴。”
“凡行事,皆讲求动机,请问丁四公子,”晏璟回头看道脸色惨白的丁绍德,登时愣了一下,“你与李少怀相识吗?”
丁绍德摇头。
“那便是了,既不相识,他为何要害你?”
钱氏的人想要撇清关系,“不是李少怀亲口供认自己仰慕...”
“荒唐!”晏璟大声斥断,“殿下,奴家想要知道昨夜事情的经过。”
“张庆!”
张庆从屏风后走出,低沉道:“来人,带上来!”
堂下的禁军扣押了两个女使和一个厮儿入内。
“喜福?”
“郎君!”喜福扭着一张慌乱的脸。
三个奴仆跪地,叩头贴着地面发抖。
“昨夜在屋内的除了几位宾主,就只剩你了。”温暖的手掌轻碰厮儿的肩头,让他为之一颤。“还请你,将昨夜之事细细道来。”晏璟俯下身,低声道:“不要怕,有公主在,没有人再敢胁迫你,一切都有公主替你做主!”
喜福身心具颤,颤颤巍巍的将昨夜事情经过全盘拖出。
至此,昨夜之事真正的实情才被众人知晓。
“辰时开堂我便说了,世间多是阴险狡诈,天子与官管不到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蒙尘之地总会有人蒙冤。”天子也会被蒙蔽,何况是这些普通的官员呢。
“李少怀乃长春观门人,门中戒律森严,情爱之事更是不允,门中弟子皆知李少怀醉心学问,一心求读天下书,自十四岁便下山求学,回来在山中居住的日子甚少,试问诸位,”晏璟看向众人,“尔等娶妻后可会放家中娇妻独守空房外出多年不归?”
“难道别离会比相守,要好?”
“若李少怀真是自幼爱慕,那么门中弟子怎会看不出,师父她老人家得师遵教导,早已通人心,如何会看不出儿女心思?又何以至于造成今日这下毒害人之患。”
尘俗中人的最难断情,抓着这一点,说着这一点,说到他们心里,他们心里认同了,那么此事可成。
鬼谷子的诡辩之术,不也正是攻人先攻心么。
堂上以男子居多,晏璟的话似乎让他们,感同身受,古来昏君那么多,不是美色诱他,而是他经不起诱罢了。
若李少怀真是能爱慕钱氏到下毒害人,又怎舍得年少离山,离开她远行。
“冒昧再问四公子,”晏璟凝着丁绍德,轻隆起细眉,“可是有心疾,且常年咳嗽,需要经常服药?”
“等等,你要问案便问,突然问我四弟身子作甚?”丁绍武震怒。
丁绍德拍了拍二哥的臂膀,“二哥,不打紧的。”于是朝晏璟点头,“嗯。”
“由五灵脂而制成五灵散无色无味,活血化瘀,像你这种患弱疾之人少量服用是有好处的,但是若与神草相合,会令你导致瘫软麻痹,丧失行动力。”晏璟看着丁绍德的眸子,透彻的像洗净的心灵,“常年患咳疾,定然会服用一味药,‘假苏’,此药可调和相克的两位药材,所以,若那酒是你饮了,毒不至死。”
“我猜,下毒之人是不想要你的命的,只是歌妓不知情...”晏璟润了润眸子,尤为心痛那位女子的死,“四公子,好风雅!”风流儒雅,却葬送了一个无辜女子的命。
“下毒之人,真是高明!”无色无味,李少怀又从不染酒,是不会去关心酒内有无五灵散的,而丁绍德又如何能知道药补会成为令人暴毙的毒。
丁绍德听着晏璟的解释驱身一震,沉重着呼吸,“不...不至死...”
渐渐的,案情似乎越来越明了。
听众,以及诸多官员,由不理解,看好戏,开始慢慢对这个年轻的女冠刮目相看,不由的惊讶着,长春观的弟子都这般博闻强识么,也让涉案之人心虚,开始变得神色慌张。
赵宛如坐在屏风内长呼了一口气,所幸她将晏璟留下来了,否则真不知要审到何年何月才能将李少怀救出来。
心中不由的暗笑着,上一世李少怀和她言及过,她们师姐弟二人尤为钟爱鬼谷子之书,颇喜好张仪与苏秦的策论。常以苏秦公孙衍的合纵,与张仪的连横二人对论,她总是输给她的大师姐。
先前还有人小声议论,如今都安静的站在一旁倾听她断案。
“且李少怀初来东京,根本就不识得丁四公子,如何知道四公子患疾。”
“这下毒之人定然是对丁四公子以及李少怀都极为熟悉的才是。”对于晏璟来说,两个人都是师妹,都是亲人。抛开私情,身为道家弟子,她只站理,帮理,即便今日狱中的不是李少怀,而是一个普通百姓,她也是不会徇私的。
这也是钱希芸对温柔的大师姐远之避之的原因,温柔往往最致命。善良,也是无情。
“这位小哥,敢问你的酒,从何来?”
喜福两腿发麻的颤手指着身旁的女子,“是她!”
厮儿的动作,晏璟看在眼里,随着水落石出,只差点破,这几人相当恐惧,恐惧往往来自心底,来自压迫,于是她猜测,这案件定然没有这般简单!
这个名为喜福的下人,一定还藏着什么事。
遂抬头看了一眼钱希芸,或许不仅与钱有关,还隐藏着别的,于是晏璟一改之前的温柔,用力抓着女使,“酒从何来?”
—啪嗒—
拍肩的声音让一旁钱希芸的贴身女使吓得颤了一下,细微的动作尽入她的眼中。
“是...诺姐姐给我的,说是内巷雅间里丁家的四公子要酒,但是四公子一向来楼中只喝三年以上的陈酒,那酒特殊,楼内常备的没有了,恰好她说她有...便给了我...”
对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钱氏,似乎都觉得凶手是钱二娘一般。
对李少怀熟悉,对丁四郎也熟知,更熟悉丰乐楼产业,若非钱氏,还有谁?
晏璟转头盯了阿诺一眼。
—噗通—
女使阿诺重重磕着响头,哭泣道:“都是奴家之错,公主殿下,大相公,官人。”
“哼,果然有隐情,还不速速道出实情。”
“都是奴家一人之错,奴家家贫,自幼卖入钱府为奴,后来二姑娘被接回,奴家便服侍起了二姑娘...”阿诺抖动着身躯抽泣,“二姑娘心善,从不将奴当婢子看待,念奴家贫,家中又有老母亲与患病的幼弟时常关心救济,后来又请了大夫替弟弟治病,十年来为人奴仆遭人白眼,而二姑娘待奴好,奴便发誓要伺候其一辈子,结草衔环相报。”
疑点重重,因为她只是个下人,如何认识李少怀。
“奴自幼生长东京,对东京之事极为熟悉,对丁绍德为人也深知,而二姑娘回府后常提及李真人,顺及此奴便了解到了李真人的喜好,也特意打听过…”
结草衔环...赵宛如透过屏风看着俯首在地的瘦弱女子,想起了刚刚调查的册子里写了阿诺原先是长房公子钱暖的伴读丫头,也识得一些字。
“好一个主仆情深,如此你就要坑害丁四?你可知,谋害大夫息子可是处以绞行?”
阿诺直起身子,回首怒目瞪着丁绍德,“这个人,恶贯满盈,整个东京谁人不知,就连昨夜受人邀约还要带着娼妓,试问诸位,这样的人你们愿意嫁?”
“岂有此理,你休要无言乱语在这...”这种污蔑之言,丁绍武实在听不下去。
“呵呵呵呵,这样的人居然还有人替你去死,真是世道不公,昨夜你就该死去,老天真该降下一道雷将你劈死!”说罢女子起身,从袖子内抽出匕首,朝丁绍德冲去。
且将堂上众人惊呆,同时也慌乱拔腿躲开,躲远,丁绍武为武将,上过战场,又是在契丹人铁骑下拼杀过来的人,这女子怎能敌他。
几下便被制住了,“我看你才是丧心病狂!”
“放肆!”王旦敲响镇尺,“公堂之上,岂能由你胡来,卫兵。”
卫兵刚进来,还没捉住人,女子就从原地倒下了,原本要刺杀丁绍德的匕首划破了她自己的脖颈,血溅三尺,霎时倒地之处溢出血泊,穿甲的军士蹲下探了探女子的上唇间,“尚书,没气了。”
慌乱的惊叫声被王旦镇尺敲桌的声音震慑住。
原本安静听案又被实情震惊的公堂,如今因为女子的自戕而变得气氛十分诡异。
女子的反应过激和当场自戕,在晏璟看来无疑都是在掩饰,掩饰恐惧,还是...因为害怕恐惧而为的,她心中充满疑惑,“这事不...”
“够了!”屏风内传来的声音比之前大,震摄住了整个公堂。
“此案既然已经水落石出,那便快些写清供状,还狱中蒙冤之人一个清白,罪者虽自缢,可也应当伏法示众才是。”
明明有隐情,晏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屏风处,王旦将幕客写好的状子过目一遍后转呈给了赵宛如。
“其他的,吾要回去禀报官家,此案王尚书功不可没,吾定当会向官家请旨。”
“真人也辛苦了。”
晏璟深深凝着,“殿下,才是那个最辛苦之人。”
衙门外看热闹的人散去,丁绍德无罪被丁绍武带走,而此案因为牵扯到了钱府的女使,钱氏被留下。
“张雍,你好大的胆子!”
案子被颠覆,张雍错愕,也惊慌,内心更是苦涩,刚恢复官职,丁钱两府都是他得罪不起的,恰好李少怀自己认罪了,他便想着就能快快解决了,省了一桩得罪人的麻烦。
哪里会知道,一个寒门道士,牵扯出了两位最得势的公主。
赵宛如的厉声将张雍吓得颤跪了下去,“臣...臣...臣不知道此案会…”
“你还要与我装糊涂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