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杭泡茶的动作很娴熟,水一入铫,便急煮,候有松声,即去盖,以测其老嫩。温具、置茶、冲泡、倒茶、奉茶。当茶在水中沉沉浮浮之时,许杭如清茶般的声音徐徐道来,说明了来意。
一杯香高味醇的茶放置于黒宫惠子面前时,许杭该说的都说完了。然而那杯茶,黒宫惠子却没有拿起来喝。
她换了个腿翘着坐,一副美人靠的姿态窝在沙发扶手一侧,闻着茶香,很舒服地眯眯眼睛,慵懒地问:“许先生的来意我已经听明白了,可是我有什么帮助你的理由呢?”
“虽然你套了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可是你本名是爱新觉罗·文惠,你是中国人,所以我想你也应该有一副古道热肠。”
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呵呵…中国人?许先生就别跟我逗闷子了。”黒宫惠子捂着嘴皮笑肉不笑,再度抬起眼睛来的时候,所有笑意全被一种戾气取代,“就连皇帝都是被中国人给轰出紫禁城的,我们这些落没的满族人,早就糟践了。末了儿,还是日本人收留的我。古道热肠?若我真是有那玩意,早就死了好几回了。”
当年一阵惊天的枪响,封闭了千秋岁月的帝王从龙椅上被人轰然推下,爱新觉罗这个最尊贵的姓氏,瞬间就变成了一种讽刺。
她一个闺阁女儿,被父兄推着送给日本黒宫家族做养女,为的就是保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尊贵生活。
只为获得日本人的庇护,家人将她当做一件礼物,送进年长自己四十岁的黒宫家主的卧榻之上,而她纵然哭喊,纵然乞求,换来的也只有父兄冷冷的命令。
那一天之后,她烧掉了自己所有的华裳,从此只穿一袭黑色。
谁是亲人?谁是仇人?她早就分不清了。
许杭看了她半晌,道:“所以,你不打算出手。”
“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我不愿意做的。”
“惠子小姐觉得我真的是腆着脸空手来的么?”
黒宫惠子越笑越毒,看着自己的长指甲,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钱财,我们日本军方不缺。况且,军统有意与我们日方交好,你今天来倒是提醒我可以和军统好好联手,没了段司令,我们日本军方一定会很高兴的。”
“黒宫小姐,你说的那些我也清楚,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来了。因为我有这个自信能请到你替我拖住军统的后脚。”
很不屑地一摇头,黒宫惠子如猫一般闭上了眼睛:“我?那许先生怕是要失望而归了。”
赤裸裸的拒绝,没想到许杭一点不意外她的回答,反而换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黒宫小姐要不要尝一尝我带来的茶?”
“我喝惯了日式茶,不喜欢这种土茶。”黒宫惠子何等眼睛,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名贵的茶。她可是王族女儿,舌尖挑剔的很,不是好茶她是不会入口的。
“我的这杯茶不在于品种,而在于种茶的人。”
神神叨叨的对话,令黑宫惠子有些不耐烦,于是起身:“许先生,道不同不相为谋,送客。”
后面就有下人出来要收拾东西请人出去了,许杭叹了叹气,细小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杀伤力:“真真是可惜了,这可是长陵大师亲自晒的茶,总共也就这么一罐。”
蓦地,黒宫惠子停住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话语中那个敏感的名字被她捕捉到了。
“你说什么?”
“真的一点筹码都没有,我岂会白嘴来求你帮忙?”捧起一杯茶,许杭闻了闻,似乎很享受一般喝了下去。
“你……你什么意思?”
看到黒宫惠子的一点动摇,许杭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鬼魅一般的嗓音在她耳边絮絮说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可惜佛心无意,小姐多情,是也不是?”
黒宫惠子闻言一僵,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就连眉毛上头的青筋都突突地跳着,唰得一下整张脸惨败,颤抖着手把下人赶走,抖声道:“你…你闭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惠子小姐你既然敢动心思,怎么还怕别人说穿?”
形势直转急下,主动权瞬间转移。
“你是怎么知道的!给我把嘴巴管牢点!”
许杭站在那里,一张清秀的脸明明人畜无害,却如一个屠夫,掐着活物的脖颈,分寸拿捏得精准而有力道:“黒宫小姐,你的角色无非是日本人放在中国的一个间谍罢了,美色和手段是你的武器。所以,一个间谍是不可以有感情的,如果日本人知道你已经有变心的苗头,你说他们会怎么做?”
素来细作都要冷心冷面,一旦动心,再好的细作都是张废牌。
日本人花了那么多心血培养出一个黒宫惠子,如果她爱慕一个和尚的事情被发现,长陵必死无疑,而且一定不得好死。
说到底,她手上看似那么大的权力,都是日本人施舍的,她是刀,不是执刀人。
喉头一哽,看着近在咫尺的许杭,不知为什么,心中竟有了一种畏惧的感觉:“你敢伤他?信不信我要你的命!”
许杭分毫不让,也直面反击回去:“现在我的背后就有人拿枪顶着,命在弦上,不得不铤而走险。只有黒宫小姐帮我撤下那把枪,我才能替你保住法喜寺里的那位。”
“我现在就杀了你!割下你的舌头,看你还怎么多嘴!”
黑宫惠子转身想要拿枪,许杭一把就摁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其生出红印子。
“只要我今天没从这里走出去,明天,全贺州城的人都会知道你的意中人是谁。我向你保证,第一个知道的,就是日本人!”
落地有声的一番话,宛如一发发子弹,射在黒宫惠子的心上,一枪一洞,打得她无力回天。
她最羞耻的爱欲,她最不敢触碰的柔软,全被眼前人捏在手心里威胁。
常年游走在恶心的男人中间,她早以为自己此生都会厌恶这种自认为凌驾于女人之上的生物。谁知道,只是惊鸿一面,她死去的心竟会被一双普度众生的手扫去尘封的蜘蛛网。
长陵,长陵,她心里的净土。
终究他是无辜的,她不能让自己的罪过牵连到他身上。
愤愤地瞪着眼前的少年,纤细的十指抓着旗袍下摆,过了许久才松开,黒宫惠子给了许杭一个定心丸:“……好。算你狠。”
交易成功,许杭匆匆离开了日本领事馆。
在许杭的身后,黒宫惠子精神衰竭一般跌坐在沙发上,很气愤地摔碎所有的茶杯,精致的面孔挤在一起,最后埋进手掌之中。
被人发现了。
被人发现了。
被人发现了。
满脑子只剩下这一个声音,是赤裸着内心的情欲被窥视的羞愧和畏惧。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颓然无力的感觉了。
在她身后,健次缓缓走了出来,脸色低沉,声音低哑:“我早说过,惠子,那个和尚会害死你的。”
黒宫惠子惊站起:“你什么时候在的?!”
“一开始就在了,”健次走上前,眼睛里写满了担忧,“你该杀了那个和尚!不能让他绊住你的心!明白吗?”想到这里他狠了狠语气,“如果你做不到,让我去杀!”
‘啪’!
用尽全力的一巴掌扇在健次脸上,黒宫惠子指着他威胁到:“你敢杀他,就先杀我!”
她怒而转身,急急出门而去,许杭要求的事情很紧急,她必须赶紧想办法拖住军统。
“惠子!你清醒点!”健次像一只咆哮的野兽。
黒宫惠子在门口急急地停住脚步, 逆光的她看起来尤为落寞和纤细。
她没有回头,只是语气中带着一点乞求:“我永远不会背叛日本帝国,我发誓。我会把他放在心里,也只是放在心里而已。健次,你知道我也不可能离开的。这样可以吗?就当,让我任性一下,可以吗?”
健次不说话了,他最听她的话,她的要求,他从来没有不答应过。
第58章
黒宫惠子的手段如她这个人一样,可谓是雷厉风行。
许杭没工夫去研究她究竟是怎么做的,总之最后她传来一个口信,她只能帮许杭争取到三天。
三天,说够也够,说不够也不够。
乔松已经带着军队进山了,许杭亲自去找了段战舟。
“什么?我去?”段战舟听了许杭的计划,满脸不可思议,“你没毛病吧?一群土匪而已,我哥已经带了几个排的人过去了,你可别小看他!”
许杭一点儿没开玩笑的心思:“如果下山的吊桥没被人砍断,你哥现在已经同我回城了,你现在还觉得这只是普通的剿匪吗?”
段战舟满脑袋的问号,军人的敏锐让他嗅出一点异样。土匪抢人最多是图财,绝对不会想惹上官兵,吃力不讨好,这种行为就像是要故意把段烨霖留在山上。
“你仔细说!”
“没空和你仔细说,总之是个圈套,现在山下的阻力我已经拦住了,就差你去山里支援了。”
段战舟沉吟道:“可是,贺州城的兵都被被乔松带走了,剩下的这点子人上去最多就是给他加油助威,顶不了什么作用,我得去领城调兵才行。”
“来不及了,也不需要。段战舟,我只要你出现在土匪面前,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也上山了,这就够了。”
“你这又是什么道理?”
许杭长长吐一口气,才说道:“因为,山上有你一个老熟人。”
“谁?”
“丛林。”
哗啦一阵杂物从桌上摔到地上的声响,那是段战舟因为站得太急,膝盖撞到了矮桌子导致的。他眼中升起疑惑、不解和愤怒,以至于他感觉不到疼痛。
那家伙消失了几天他是知道的,他以为丛林终于是受不了自己的折磨,偷偷溜走了。当然他不会去找他的,那个家伙恶心、歹毒又放肆。
可是总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心里缺了一个角落,漏着风一般不舒服。
现在终于知道了他的下落,可许杭居然说…说他在山上?他又一次要伤害自己身边的人么?
段战舟咬着牙:“他怎么会在山上?”
许杭摇摇头:“有些事情,等你见了他亲自问他吧。我只负责把事情的轻重缓急告诉你,你什么人也不需要带,一个人骑马上山速度会快得多。”
“我知道了。”
离开小铜关,许杭闭上眼,心沉了下去。
段战舟一定会上山,只要丛林看到了他,就注定是败局了。他纵使有天大的阴谋诡计,纵使有智慧过人的心机神算,纵使有无法逃脱的天罗地网,段战舟就是破他的一支利矛。
只因,他不敢伤段战舟。情之一字最杀人。
“段烨霖…”许杭喃喃自语,“…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九荒山上,土匪山寨已经毁于一旦,只剩废墟。
丛林和一群土匪躲藏在一个隐蔽的山谷之中,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每个人都显得狼狈和疲乏。
前几天的嚣张已经消失不见了,每个土匪脸上写着颓败。他们没想到,名震四方的段司令真不是虚传的,将他们打得节节败退,甚至连老巢都拱手相送。
军统说过,会有援军来与他们呼应的,可是等了许久……援军呢?
再这样下去,被一网打尽只是时间问题。
土匪头子是个络腮胡子,他对着一旁咬着手指阴沉脸的丛林喊道:“喂,你!现在怎么办?军统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来!老子都快被段烨霖打死了他连个屁影都没有!”
丛林也憋着气,只是他年纪小,看起来不明显:“不用等了,要来早来了,一定是被绊住了。”
“什么?!不来?”
“军统比你们更想杀了段烨霖,这种机会千载难逢,现在迟迟不上山,一定是被反将一军,我们怕是指望不上了,还是另寻出路的好。”
“娘的!就不该信他们这些当兵的!现在怎么办,等死吗?!”络腮胡子破口大骂。
丛林咬咬唇,站起来:“别急,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没到穷途末路。”他看了看天色:“段烨霖今晚就会找到这个山谷了吧。”
络腮胡子泄气坐下:“可不是!妈的,他要是进来,老子和这一帮兄弟都得死!”
“那也要他进得来才行。”丛林冷冷一笑。
络腮胡子从一开始就很怕丛林,这话说起来很丢脸,但是真的。他小时候被狼咬过,可是丛林的眼睛,比饿狼还可怕一些。
丛林年纪怕只能给他当儿子,可是说出来的话总是毒得比砒霜还狠。
“你…你有主意?”
丛林挑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你不记得我前几天让你手下拼命去山里捉毒蛇和毒蝎子么?现在可是他们派上用处的时候了。”
他在自己画的草图上点了一个位置,络腮胡子一看,那就是进山谷的必经之处。他顿时机灵起来了,先前,丛林让他们在这儿挖了一个很大的坑,又用树叶和沙土精心掩埋。
虿盆。
商纣王时期,曾因妖妃妲己而设过这样一个刑具,络腮胡子以为这不过是书里写着玩的,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见到实物。
他虽然杀过人,可都是手起刀落,快意山林的,图点钱财,从没有想过把人骗入蛇坑,让千蛇万蝎啃咬而死!想到这里,络腮胡子看向丛林,冷不丁后背发凉。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魔鬼?
这时候,在外监视的一个小土匪满头大汗跑进来,喊道:“大哥大哥!不不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