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丁说:“哟,忘了叫赖大管家开个门,要么你先扶着老爷,我去找他?”
另一个家丁盯着门瞅了一下:“诶,这门好似是开着的?”
他二人试着推了一下,果真就推开了。
袁森用鼻子哼气:“今日虽然忙,可连关门落锁的事情也忘了,这个赖二真是没长脑子!”
“老爷别气,”家丁一听就急着讨好,想把赖二拉下马,自己上位,“赖大管家疏忽一下总有的,他是去是留,还不是随老爷高兴吗?来来来,哎呦,您慢点……我扶您坐下。”
屋里没有点灯,二人也来不及先点,只能接着一点微弱的光芒把袁森扶到床上。
袁森坐下,舒服地叹了叹气,这二人便在房里找起灯来。可是在开关处按了按,怎么都不亮。
“咦?这是坏了不成?”
又捣鼓了一会儿,没办法,只能翻箱倒柜找起蜡烛来。
袁森坐在那里酒气从喉咙口冒上来,有些想吐,脾气自然也就不好了,见那两个废物一点小事也做不好,更是心烦意乱。
“没用的东西!平日里只知道好吃懒做,现在连个东西都找不到!不就在那烛台上吗!”
他二人转头一看,果真呢,一根崭新的红蜡烛立在桌上的烛台上,连火柴都在一边备好了,忙不迭上火点烛。
房间里一下子就有了光,火苗跳动着,显得很温暖。
正这时,袁森闻到一点清淡的沉香味,胸膛里的闷气才好了一些。
“谁点了香?拿过来给我顺顺气。”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皆是一头雾水:“老爷,没人点香啊?”
他们二人鼻子动了动,这才跟着觉察到一股淡淡的气味。这气味十分幽静,一点点从鼻子下钻进去,不似寻常的香那么浓烈。
他二人顺着味道嗅了一会儿,直追到桌上的蜡烛台。拿手扑了扑,这才惊呼:“老爷,是这蜡烛,这蜡烛是香的!”
“胡说!蜡烛怎么会是香的!”
家丁捧着蜡烛端到床前,在床边柜子上放下:“是真的,老爷您闻闻,是不是这个味儿?”
袁森眯着眼,身子一侧,那丝丝气息就顺着蜡烛烧出的烟透出来,果真是香的。
这可真是有意思,府里竟买了这样上等的蜡烛。
“还真是这个味儿……”
家丁没见过世面,道:“您别说,还挺好闻的!”
“哎呀…”袁森动动脖子,“真是喝多了,觉得有些提不上劲儿…身子麻麻的…”
“那老爷您躺一躺,索性离祭祖还久着呢,一会儿放烟火您就甭去了。”
他还想再开口叫家丁拿衣服,耳边就听得两声沉闷的倒地声,两个家丁跟倒栽葱一样,脸着地,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一个人倒了,许是意外,两个人一块倒了,就跟离奇了。
袁森顿时醒了一点酒,那脚去踢那两人:“喂?喂?醒醒?”
“喂?你也醒醒?怎么了这是!”
可这二人如昏死过去一般,一动不动。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怎么回事?来人……来……”
他刚站起来想喊两句,突然觉得昏天黑地,眼前白茫茫一片,脑子涨涨的,十分难受。
赶紧攀住雕花木床柱子,这才勉强不会摔下去。可是他整个人如坠云端一般,空落落不着边际,又如被卷入暴风之中,整个世界都颠倒黑白。
完了,大约是年纪大了,喝了酒又吹了风,身子骨不行了。
他觉得自己这是要中风了,慌得想去叫人。
刚走出一步,就腿软地扑在了地上,整个人如同吃了麻沸散一般。
大喘着气,用最后一点神智保持清醒,连爬带滚挪到门边,双膝已经是跪在门上,努力想往门外而去。
眼看就要够到门槛了……
突然,一只横空伸出来的手摁在门上,把门关了个结实。
袁森眼睁睁看着逃生之路被关上,然而他的震惊主要是由于这间房间多出来的这个人。
战战兢兢抬头一看,逆光站着一个人,一手拿着帕子捂着自己的口鼻,一手柱在门上,低头看着袁森。
“你……你……”袁森看清他的脸,手指尖都在颤抖。
那人转身而去,将蜡烛吹灭,这才放下了帕子。
灯灭的瞬间,袁森不甘、惶恐、兢惧、无奈地闭上了眼。
第80章
明人瞿佑《烟火戏》写道,天花无数月中开,五采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怒撞玉斗翻晴雪,勇踏金轮起疾雷。更漏已深人渐散,闹竿挑得彩灯回。
用来形容军统府的烟火真是合适不过。
夜空做幕,星火璀璨。人人抬头,眼里倒影火树银花。
袁野搂着顾芳菲的腰,在她耳边说笑着什么,顾芳菲乐得拿手掩嘴笑。
他抬头四处望了望:“爸怎么换衣服换了这么久?”
袁夫人听到了便说:“你爸一定是喝多了,醒酒呢,没事,一会儿祭祖的时候再叫他。”
袁野点了点头,便坐着一张椅子上仰面看烟火。
他今日喝的也多,现在微微有些困意,头往后一搭,看着天上的五颜六色,就有些想与周公下棋了。
顾芳菲见他累,便说:“你眯一会儿,到了时辰我会叫醒你的。”
“好。”袁野在她手上吻了吻,闭上眼睛准备寐一会儿。
今日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去就好了。
————
军统房中,一只白色蜡烛点在桌上,桌边站着一个少年,手上擦拭着一把金钗。
床上闷哼一声,原本睡着的人醒了过来。
袁森一张眼睛,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般,他看见自己熟悉的天花板,先是放了心,可是动了动手脚,发觉四肢都被绑死在床柱上!
他吓得张口想喊人,却发觉嘴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糠糟,还被一张贴浆糊的牛皮纸糊着,只能支支吾吾。
“唔!唔!!”他挣扎,一侧头,就看见了往床边走来的人。
是许杭。
他穿着一身白色中衣和白色长裤,一看就像是脱了外衫之后剩下的装束,只怕是乔装进的府,现在都去下了伪装。
袁森一看见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可能,总之必定是来者不善。
只是他很想知道,他出现在这里,可是奉了段烨霖的命令?还是为的别的什么?
这时候,许杭很善察人心地开口:“军统不用瞎想,我不是段烨霖的杀手,今日来找你,是为了一桩旧事。”
袁森鼻子大喘气,等着许杭的下文。
许杭淡淡一笑,将手里的金钗亮出来,很刻意地点在袁森心口的位置,微微往下按压,似乎要扎进去一般。
一看见那只金钗,袁森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整个人抖了一下。
“呜呜嗯!唔!!”
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无奈都堵在了嘴里。
许杭皱了皱眉:“你可别太激动,不然这金钗不小心扎进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把金钗移开,放在手里把玩:“自都督案子后,你花费了很多气力让人去寻找金钗的线索,可惜无功而返。如今再次见到,心可恐惧?看你此刻的神情……你猜得不错,汪荣火也是我杀的。”
说完这句,他侧过脸,冷冷清清的一笑:“说来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今日大摆宴席,令军统府守卫如此松散,我也没法这么快就找你算账。”
如一头待宰的肥猪,袁森毫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鱼肉。他的目光只能停留在许杭身上,好像多看两眼,就能将他看出洞来。
许杭走到床边,靠在床柱上,睥睨着他:“你是不是还在猜,我究竟是谁?别急,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你记不清了,我慢慢同你说。”
大约是个很长的故事吧,许杭先倒了杯水给自己喝。
“二十几年前,蜀城有个大户人家,世代以药铺为生,家底殷实。药铺当家字鹤鸣,救死扶伤、宽以待人,因此挣下了庞大的家业,后娶了贺州城的一户小姐,生了个儿子,最是受人羡慕。蜀城人因他乐善好施,无论辈分长幼都尊他一句先生。”
陷入回忆的许杭说起这故事,一点磕绊也没有,娓娓道来,却是毫无温度。
“鹤鸣先生是蜀城首富,只因先祖曾是宫里的御医,家中珍宝无数。你今日府里这排场,便是再添上三倍之数,也比不上他家夫人生辰之日的十里灯河之盛。”
袁森的瞳孔,先是放大,再是缩小,大脑飞速地运转,许杭的话的的确确将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都勾勒出来。
当年,当年……
十里灯河,百艘祝寿船,千只风筝舞,万盏芍药灯。鱼龙狮舞满城跑,红帐灯笼高高挂。
的确终其一生,袁森也只在那么多年前的蜀城见过这样的架势。
“蜀城易守难攻,故而日寇侵华,它也安全得保住了自己头几年的太平。而这变故,终究还是来了……”
话到这里,口气直转急下,变得有些凌厉,语速也快了一点。
“十五年前,蜀城外一场大战,有个逃兵心系老母,从战场逃回,负伤倒在了药铺门口。鹤鸣先生慈悲为怀,救他一命,见他孝心可嘉,偷偷出钱接济他一家。也是这逃兵有点能耐,几场战争打下来后,很快就当上了军长。他倒是有心,常来帮忙,说是必当报答,便日日来找鹤鸣先生,一来二去的就做了熟友。”
他凑近一点,阴鸷地看着袁森:“军统大人可知这个军长是何许人也?”
说到这里,许杭顿了一下,看了看袁森的神色,他已经汗流浃背,四肢都小幅度地挣扎着。许杭知道,他是完全想起来了,便顾自说下去。
“那场大战,死伤惨烈,全城的有钱人家都不愿意出钱帮忙。彼时的卫生署的署长因为药物短缺,急得焦头烂额,一家一家去求,膝盖都要磕破了,到了最后……只有那位鹤鸣先生分文不收、不要借据,开仓放药,尽他所能将所有的伤患救下。也是因为如此,战事之后,那位署长因表现良好被连升三级。在升职那日,他特意登门拜谢,感恩涕零的样子甚至恨不得变作鹤鸣先生脚下的砖头!”
说到这里,许杭突然发狠,狠狠地掐住了袁森的脖子,一下一下收紧。
“军统大人,这个人,你又知不知道是何许人也?”
袁森本就因为嘴里塞着东西,呼吸十分不便,这会儿三寸咽喉被制住,整个人憋得满脸猪肝色,鼻孔倏地张大,身子也在床板上剧烈地蠕动起来!
他祈求般的神色,让许杭倍觉得恶心,然后骤然松手,看着他想咳嗽咳不出,憋得满目泪水的狼狈模样。
“别急,就这么让你死了,可惜了…”许杭眸子一暗,低声问,“你还记得都督的死法么?”
袁森如同被黑白无常勾住魂魄一般,霎时背脊一凉。
第81章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眼前金光一闪,许杭的手一挥动,袁森觉得左手腕一疼,然后鲜血呲的一下溅在自己脸上,紧跟着而来的就是密密麻麻分筋错骨的疼痛!
手筋被挑断了!
那种疼痛像是活生生把你的手腕切成肉酱一般,一下一下抽着疼,鲜血如泉水一般漫出来,整个手臂又因为失血而麻麻的。
“唔嗯嗯嗯!!!”
袁森疼得像在床上打滚,却因为被缚住,只能像条脱水的鱼一般,在床板上嚎叫。
窗外,烟花声总是不断。
还没等他缓过来,许杭又对着他的右手一扎、一挑,废了他的另一只手。
“咳!!!唔!!!”
因为嘴里的糟糠呛到咽喉又吐不出来,袁森浑身上下都觉得没有一处不难受的。
他甚至希望,许杭能给他一个痛快。
许杭见他疼得厉害,倒确实是先收了手,又说道:“好人本该有好报的……呵……真是笑话。”
他走到窗边,微微打开一条缝,看着外头天空五光十色的烟火,思忖这烟火还能放多久。
随即又合上,继续说:“再怎么好事做尽,也架不住虎狼之心。便是这样的一个烂好人,也得罪了小人。军统大人,你说是吧?”
袁森哪里还听得进去?他此刻痛不欲生,许杭说什么,他都只能点头,脸色白得吓人,满额冒汗。
“当时,军需署的署长偷偷来找鹤鸣先生,想与他一起做鸦片买卖,狠捞一笔钱。鹤鸣先生二话不说,将那人赶了出去,甚至一封举报信往上递,断了那人的财路。自此……便埋下了祸患。”
说到这句,许杭抓紧了手里的金钗,眼里的恨意源源不断地满上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给淹没。
“终于,十一年前,日寇还是要打进蜀城了。全城官兵苦战一个月,终究不敌,最后上面下令,全员弃城,下达了最丧心病狂的“焦土之策”。”
“蜀城如失陷,务将全城焚毁”,军令上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数万亡灵不得往生。那个夜晚,一切都是失控的,是崩溃的。
“多么愚蠢的政策?一把火,烧光所有。不留一丝一毫给日本人,却也把自己都搭了进去。”
“这政策,原本是想先撤民再放火。可是……有三个人,为了阴暗的、龌龊的、可耻的私欲,隐瞒了全城的人,在所有人沉睡的深夜,放火焚城!”
最后两个重音一出,金钗扎进了袁森的脚腕,从一边进另一边出,袁森整个人重重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