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切都是误会,那无妨查一查,可是……
曾经段烨霖明明可以查却不查,是因为他不想触碰许杭不愿为人所知的过去,可是如今,这份未知似乎成了他和许杭之间无端的猜疑和隔阂,这道槛很难跨,可是不跨它也不会消失。
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
“四叔,”段烨霖闭上眼,做了决定,“查吧。”
乔道桑很满意段烨霖的回话,狠狠抽了几口烟,略笑笑就出去了。
在门口捧着药罐子站了很久的乔松这才走进来,他听到了方才所有的对话,也有点惊讶段烨霖最后的决定。
“司令,您…”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开始怀疑少棠?”
乔松低着头只捣药,其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捣了一会又抬头:“我以为,许少爷赶来救你,这会儿你们该是感情最好的时候呢。”
段烨霖扶着额头,隐隐作痛,其实更难受的是心头:“说到他来救我,我倒是想起来了,昨晚…他的枪法很好,你可看见了?”
乔松端药的手略微抖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原本的话。
飞马一枪,十足的惊艳。然而乔松不是第一次看了。
“司令,人在情急之时总会举动惊人,您别想太多了。”
“不是我想得太多,或许是我从前想太少了。被囚的变成救人的,而救人的变成被救的,这些事情已经渐渐出离我的意料了。”
乔松皱了眉头:“可是,昨晚不是因为鬼爷出马才救出大家的吗?鬼爷不是沈京墨请来的吗?这还有什么古怪?”
段烨霖觉得自己丢失了四年的睿智到了今天才终于重新回家,便道:“如果萧阎真的愿意出手救人,为什么不事先来和我商量对策?明明与我联手会是最稳妥的,可他偏偏就自己动手?”
“他……”
“好吧,就当他萧阎的性格是喜欢独来独往,那么栖燕山庄怎么解释?我们在上海滩查了几天,都还不得不去章家庄园探一探,他就那么确定人被关在了哪里?”
乔松被说得一愣一愣的。
段烨霖摆了摆手,用了药使他渴睡,他也说得有些累了。其实还有很多的疑点他没有说,譬如沈京墨没有先来求自己,譬如蝉衣丝毫没有显露的担忧,譬如……
查吧,查吧。
水落石出吧,真相大白吧,盖棺定论吧。
这场厮磨,是真是假,他开始想知道了。
第132章
受伤的人总是会被优待的,譬如段烨霖。
许杭难得如此贴身地照顾他,帮他换药,替他换衣,甚至帮他洗漱。只是如果段烨霖不动手动脚的话,脸上的巴掌印大约会少一点。
至午后,许杭端了一盆水进屋子,很快就有点耐人寻味的声音传出来,间或还有一点压抑的嗔怪声。
“有伤在身你还不克制一点?”
“是你在我面前晃荡,让我心神不宁。”
“啪”的一声,不痛不痒的巴掌声,然后接着透过纸糊窗户隐约能看见一个坐在段烨霖身上,隐忍着脸色的身躯,背脊的线条勾勒得那么别致,手里拽着的薄毯子遮着相连的地方。
许杭有些双目无神,段烨霖哄他因为自己腿脚不便,便由他在上头,看见他洁白的脖颈,便凑上去吻了一口。
这世间,为何会有情爱之事呢?许杭渐渐也从中明白过来了。
当你在一副白纸一样的躯体上留下红痕、青紫之后,就会觉得那些不堪都是自己的签名,肉体的相贴能让人在灭顶的快感中忘记没有贴在一起的灵魂。
情爱给人相爱的错觉,情爱掩盖了一切,忘记时间,沉溺其中。
再去琢磨,都太多余了,做到深处才是正好,起承转合、承上启下,才是生动的感情。
一场罢了,段烨霖从后面抱着许杭入睡,只是两个人都不算太过分,所以还不至于昏昏入睡,反而异常清醒。
看着许杭的后脑勺,段烨霖想到,乔道桑已经出发去蜀城了,来回再加上查访,估计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吧。
所以,他们眼下的平静,最短只有一个月吗?
于是他搂紧了许杭,口吻亲昵:“少棠,你想过以后吗?”
“什么以后?”
“我总想着,我等不到战争打完了,只想解甲归田,你还是当大夫,我呢,不做司令了,去开个武馆怎么样?”
“武馆?”
“就挨着你的药堂开,我这儿的学员伤了胳膊瘸了腿,就直接送去你那儿。嗯…我再给你买一块地,种满你喜欢的双色芍药花,好不好?我保证,一定比绮园的还要好看。你的屋子,一定有一扇窗户对着竹林,另一扇对着荷塘,房梁顶用银杏木雕花,香炉里一直点着犀角香……”
段烨霖的声音像是被温泉水浸润过一样,流淌一般滑进耳朵,让人一下子就想到那副岁月安好的画面:“……好在你并不喜欢小孩子,若是日后喜欢了也没事,你可以招很多小药童来,不过我不大会带小孩子,是指望不上我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能做的都替你做了,咱们就这样一辈子,是不是也挺好的?”
段烨霖越说越把脸埋在许杭肩窝摩挲,手圈紧,好像许杭会突然就变成泡沫飞走一般。
许杭不敢说,不敢应答,他不想承认,段烨霖替他描述的这个场景,竟然令他无比地心动。
黑暗之中,他枕着段烨霖的胳膊,眼睛瞪得极大,看着前方光亮的门缝,心动到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忘记去向章尧臣复仇的事情了。
有个声音一直在许杭的耳边急迫地呼唤,说着答应他、答应他,停手吧,停手吧……那声音如此带着毒性,侵入奇经八脉,要他几乎放弃理性。
他摇了摇头,猛得把自己的脸塞进被子里,捂着自己的耳朵。
段烨霖在他身后,吻着他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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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家庄园进进出出的医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听说下一位医生还是一个洋大夫。
每个人都是为了章家少爷的身体而费心费力。
躺在床上的章修鸣已经醒过来两天了,所有人战战兢兢等着他的暴怒,等着他知道自己残废之后的崩溃表现,没想到他竟然一言不发,就这么安安静静呆了两天。
每次女仆进去,就看见他盯着天花板看,很长时间都不眨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家都窃窃私语,说章修鸣是彻底傻了,因为接受不了现实而疯癫了。
这章家,怕是气数要尽了。
而一向与章修鸣感情深厚的章饮溪,一直都没脸去见章修鸣,直到过了两天,才趁着章修鸣睡着的时候,在他床头哭了会儿,这才被章修鸣抓住了手。
“小妹…”
章饮溪低着头,她不敢对兄长和父亲说自己犯的错,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浅薄的语句去安慰哥哥,只能默默垂泪。
“小妹…别哭,”章修鸣见不得自己的妹妹落泪,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其实脚上传来的疼痛虽然很真实,但是他总是有点恍惚感,仿佛那条腿还在,他伸出手摸了摸章饮溪脸上的泪水,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阿麒?”
阿麒,听到这个名字,章饮溪愣了一下。这是从章修鸣小的时候就在他身边伴读的仆人,只是八九年前就已经死了。
死的时候特别惨,都没有全尸,东一块西一块的,她只知道从那个时候开始,章修鸣就变得很喜欢收集人的骨骼和皮肉。
章修鸣不等章饮溪的回答就顾自说了起来:“我好像以前就很喜欢欺负阿麒,他也一直很怕我,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是唯唯诺诺的样子,从来不敢反抗我。直到有一天,他说他要回老家…他说他要娶一起长大的邻家阿玉。我不准,他第一次反抗了我。”
闭上眼睛,章修鸣就想起阿麒那一向委屈的眼神突然变得坚毅,对自己说不。
那个时候他大约是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挑战,十分愤怒,就用锁链将阿麒锁在房间里。
第一天,他要了阿麒,阿麒因为血流差点死在床上;第二天,他打了阿麒一顿,阿麒没有求饶;第三天,他让人去杀了阿玉,把尸体扔在了阿麒面前;第四天,阿麒笑着说,他愿意留在章修鸣身边。
第五天,章修鸣打开了他的锁铐,阿麒用一把刀剁了自己的两只脚和一只左手,满身鲜血,气若玄虚地对他说:“你毁了我,那么…所有你觉得我好的……我全都要毁掉给你看。”
然后他点燃了一个小小的汽油桶,把自己炸个血肉模糊。
他的那句话大概像个魔咒,让章修鸣在之后的几年像疯了一样去寻找那些美好的的残肢断体,像是要证明,即便没有阿麒,他章修鸣想得到的还是能得到。
在码头,爆炸发生的瞬间,火光之中,他似乎看到阿麒满身鲜血坐在地上,笑着跟自己招手了。
直到自己断了腿,躺在床上的这两天,睡梦之中他想到的一直是阿麒。
所以他在遇到许杭的时候才会这么执着想要看他低头。
他太厌恶了,这种被拒绝的感觉。许杭每一个冰冷的眼神都像极了阿麒临死前看自己的样子,痛恨、鄙夷。
不知道阿麒在砍自己的腿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呢?
“我突然想起来,阿麒曾经跟我说,‘因果报应,今日你对我做的一切,将来必定会有一人,千倍百倍还给你’。我想,是他的诅咒到了。”
章饮溪一下子扑在章修鸣身上哭泣:“去他的什么诅咒!呸呸呸!明明是那个许杭和段烨霖害你的!你放心哥哥,他们一定、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章修鸣那双空洞的眼睛直直张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章饮溪的哭喊,只是嘴角一扯一扯,要笑不笑的样子。最后他开始喃喃自语。
“阿麒没有陪我走到最后,许杭…许杭…或许他可以来代替阿麒……呵呵…”
这诡异的呓语,只有章饮溪听进去了。
第133章
承蒙萧阎的照顾,段烨霖一行人在上海滩相安无事地待了近一个月,该养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除了段烨霖的那条腿还必须拄拐一个月,其余的倒也没有什么大碍。
再过三天,顺风顺水,该是回贺州的好时候了。
萧阎在码头给段烨霖他们准备了一艘船,还在修理,许杭在岸边看着出神,萧阎在他身后出声:“这趟你算是白走一趟了。”
水面波光粼粼,许杭声音也被风吹散:“谁说的?”
萧阎耳尖一动:“该不会你还想做什么吧?”
许杭许久没理头发,鬓角处略微有一些长,他将其撩至耳后:“你不觉得现在会是章家戒备最松散的时候吗?”
最危险的时候就是最安全的时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个挺诱人的赌机。
萧阎的鞋后跟在地上踢了一下,把脚边的垃圾踢开:“许少爷,这可不像你的作风,沉着冷静、运筹帷幄不是你的长处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意气用事?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逼着你完结这件事一般。”
“我累了,”许杭缓缓地蹲下身,长衫拖在地上,“我只是突然想过安稳一点的日子了,不想再去算计了。”
那种落寞让萧阎也不禁有点感慨,跟着许杭也蹲下来:“我有时候也想着解散阎帮,回老家种地。但这只是在打了一架满身疲惫的时候突然想过,茹毛饮血的生活我早就习惯了,没那么容易回去的。许杭,我是这样,你也一样,段烨霖更是这样。”
然后他拍了拍许杭的肩膀,顾自走了。
许杭一直蹲在那里,手指在地上漫无目的地画着什么,直到太阳下山。
萧阎说得对,他心急了。段烨霖昨日的话扰乱了他内心的平静,让他方寸大乱。他很想马上提着刀冲到章家,将章尧臣砍死,然后让一切都埋在灰烬中。
真的好恨啊。许杭突然一口狠狠地咬上了自己的手背,企图用那骤然的痛感让自己内心的躁动压下去。
天道轮回呢?因果报应呢?为什么那些身负罪孽的人还不速速就死,偏偏逃过一劫?
他忍不了了,是真的一分一秒都忍不了了。
月牙初现的时候,乔松捧着晚膳进来,正巧看到许杭从房间里退出来,他喊了一句:“许少爷别出来了,我替您和司令把饭菜都端来了。”
许杭瞥了一眼,说:“你们吃吧,别等我了。”
“您去哪儿呀,天都黑了。”
看了看月亮,尖尖的角,残缺的美感,只是快入秋了,今夜的风与云配合在一起,显得有些肃杀。
许杭宽大的袖子里捏着那个芍药香囊,指尖发白,乔松看见他的手微微有点颤抖,从里头拿出了一点叶子一样的东西,放到嘴里嚼。
那种咀嚼的举动,慢条斯理然却显得有些痛苦。
然后许杭说:“我想给他换点药,他现在正睡得沉,你别吵他。院子里有新准备煮的药,他若是醒来了,你喂给他喝。或许…在药熬好之前,我就回来了。”
乔松看他一只脚都要迈出去了赶紧出声:“明天再买不行吗?过两天回贺州了,不急嘛。”
“等不了了,”许杭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掌心,“这药煎得太久,是时候该换了,不然溃烂,是好不了的。”
他颓然放下手,头也不回往外走。
乔松倚在门口,看着许杭的背影,竟然有些隐隐地担忧起来。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从许杭的脸上,看到了那种名为痛苦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