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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家庄园里,似乎万籁俱寂,又似乎有人在叹息。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一双眼睛看着它左右摆来摆去,眼白浑浊,眼珠子又有些清亮。
章修鸣就这么坐在床上,没有点灯,像一尊雕塑一样,等着某个人出现。
十二点刚过,窗台上似乎有什么动静,随后是门窗被人拉开,一个身影从外面披着月光走进来。
月光如冰河,一进来就有些寒意。
那人一进来就说:“一点守卫都没有,你是准备好要赴死了么?”
章修鸣轻笑一下,说:“我早知道你会来找我玩,已经等了好几个晚上,终于等到你了。”
他满脸的笑容一点也看不出,他此刻是在面对一个害他断了腿的人,反而像是在等一个老朋友。
“坐吧,许杭,站着多累。”章修鸣拍了拍自己的床榻之旁。
许杭冷眼看他:“不知道你自己的腿,你打算做成什么样的摆设呢?”
章修鸣的一只手不自觉就抚摸上了自己的腿:“我的身体不重要,你的身体才比较重要。”他知道被褥之下的那部分已经空了,再摸也是枉然,就把拳头握紧:“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吧。许杭,你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吧。”
邪肆的笑意在黑夜里绽放。
像是一个魔咒,许杭的手忍不住抖动起来,他立刻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让自己缓解一下那种抽搐。
然而这个举动没有逃过章修鸣的法眼,他看看了许杭腰间的香囊里漏出来的那些叶子,颇为得意地说:“即便你再怎么想借着嚼大麻叶子撑,怕也是撑不住的,上瘾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了,就再也戒不了的。这几天,你是不是觉得发起瘾来,手脚都不受控了?”
许杭看着他的笑容,有强烈的撕碎他的欲望。
这是章修鸣唯一成功的一招。
在许杭被囚禁在章家庄园的那些时日里,每日的吃食中,他都加了分量适当的鸦片或是毒品。
怕许杭太容易发现,所以才加了适量的麻药,让他肢体感官麻痹,作为掩饰。
囚牢好躲,毒却难戒。他给许杭下的药一次就能成瘾,是连他都难能得到的贵重毒品,所以他有自信,许杭会回来的。
说来也巧,正是因为萧阎补的那一招,让全上海滩的鸦片都被销毁,别说提纯过的毒品,只怕是连普通的鸦片都是一克难求。
若不是靠着嚼一点点大麻叶子,他早就装不住了。
许杭绷着下巴,一字一句道:“你真以为,用药这样的手段,就能让我认输吗?”
“不能吗?”章修鸣歪了歪脑袋,“你这么辛苦忍耐,不向任何人求助,不就是怕段烨霖发现么?”
第134章
章修鸣说得一点也没有错,许杭确实不愿意让段烨霖知道。
不仅仅是段烨霖,萧阎也好,乔松也好,任何的人,他都不愿意他们知道。
这就是许杭骨子里的倔强了,他硬气得很,是宁愿把牙给咬碎也绝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落魄。
像所有初尝鸦片的人一样,许杭以为这不算什么,可是毒瘾上头的时候,头皮那一阵一阵发麻的感觉顺着发根似乎能钻进脑袋里。
四肢十指都像被琵琶弦勾穿一样,每根神经都在渴求着药物的解救。
所谓上瘾,令人发指。
章修鸣轻轻拍着床沿:“现在放眼全上海滩,恐怕也只有我这里还有一点点毒品。”
许杭下巴轻微抬了抬:“所以,这就是你的底牌,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个而回来找你。”
“事实上,你确实回来找我了,不是么?”
许杭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低下身子:“回来找你,是想亲眼看看你的下场,你莫要自作多情。”
“呵呵…许杭,你越是这么倔强,我就越是不能收手。你知道给你用的是什么药吗?”章修鸣的眼珠子从一边溜到另一边,“从前我给一个身强体健的马夫用过,不到一个月,他两只手只剩下三根半的指头,眼睛也瞎了一只,牙齿都被人拔光了,半人半鬼,家破人亡,因为啊,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能戒掉毒瘾呢。”
就是因为万无一失,他才会这么去做。
“为了我,你可真是费尽心思了。”
“你是大夫,应该明白我不是在危言耸听咯?”
许杭的手又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了,他用力捏了捏,然后说:“是,你说的对,这毒瘾确实厉害,若要戒它,等于是拼命。”
“所以,现在的我于你而言,才是真正的“救星”。”
“我倒是有件事一直不明白,”许杭皱了皱眉,“你对我的执着,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思?不甘心还只是嫉妒段烨霖?”
“就不能觉得我是喜欢你吗?”
许杭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当然不是开心的笑,而是如听到了令人捧腹的笑话。
章修鸣仿佛被人轻贱了:“你不信?”
“如果你这种毁人的方式也算作喜欢,那这世上的真情实在太令人恶心了。”
许杭眯了眯眼睛,像是想到什么,又说:“我不知道喜欢该如何去定义,至少我见过至纯的情意,章修鸣,那是你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东西。”
譬如段烨霖,段烨霖就不会这样去伤害他。
这已经是很不客气的批评了,正中章修鸣的七寸。类似的话,阿麟曾经也说过。
“就是因为没有,才要得到。身体和灵魂,总要有一个得在我手里。”
“你哪个都不会得到的。”
章修鸣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跟我在一起,不是很好吗?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禁烟令什么的,不过是一阵子的事情,你在我身边待着,我就会保证药不断。”
这是只有章修鸣才能做到的事情,段烨霖不可能,如果是段烨霖,他一定会用绳子绑着许杭,让他生生戒掉。那得多痛苦啊,至少章修鸣没有见过成功的人,或许有短暂成功的,很快也会再次沉沦。
许杭盯着那只手,嘴角勾了一下:“可是我也知道,这毒再用下去,我离死也不过早晚之间。”
“熬着戒毒的痛苦而死,还是在鸦片的愉悦中快乐登仙,这个很难选择吗?”
许杭伸出手,似乎是要握住章修鸣的手,却在快要碰到的一瞬间,很轻蔑地把它打开:“谁说我的下场一定如你所愿?”
被意料之外的答案所怼的章修鸣自然不悦:“哦?那你有何打算?”
“章修鸣,你最惨的时候也不过就是现在这样残废的样子,对么?可你知道我最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么?”
焚城烈火,至亲血肉,色欲绮园。
往事一幕一幕在许杭面前展开,他深长而沉重地呼吸了一下,用最平静的语气道:“我承认,我或许没有那么坚强的意志去戒毒,但是我不会畏惧生死。活着固然很重要,可是要我卑躬屈膝在你面前,死都算是一种恩赐。何况我也有这个自信,至少从前到现在,所有害过我的人都没有我活得好,那么以后也会是这样。”
多么清冽的眼神啊,多么无所谓的语调啊。
真熟悉啊。
就像是阿麟死前拿着刀,嘴角一抹很淡很浅的嘲笑,脸上沾着血,眼神却是看可怜虫一般的悲悯与不屑,就那样回击着章修鸣。
即便没有伤到章修鸣一分一毫的躯体,却更甚于将他一败涂地。
“好、好、好……”章修鸣牙齿咬得咯噔响,“你现在有骨气,那我就等等看,希望你忍不了毒瘾的时候,还能这么有骨气!”
“你这样高床软枕的大少爷当然不明白,生活在底层的人是怎么挣扎着活下来的。我承认,这毒瘾的确让我头疼,可是绝不会让我放软自己的骨头——”
迈开步在往前走,每一步都有些特殊的压力,许杭从袖子里抽出一根明晃晃的、尖锐的金钗,抵在章修鸣的脑门上:“你自诩是恶魔,不过是有些丑陋的心思罢了,脑子却像新的一样。真正的恶魔,生长于地狱,比你想象的可怕得多。你当我是白羊,可是在我眼里,你才是鱼肉。”
眉间一点疼痛,可是章修鸣没空理会这一点点的威胁,他在许杭抽出那根金钗的时候就已经惊吓到了。
如果是刀子或是枪,他都不会感觉害怕,可这金钗……似乎就是军统和都督接连出事的现场的凶器?
站在他面前,拿着这只金钗,凌厉地看他的人,难道就是闹得满城风雨、轰轰烈烈的那个金钗杀手?
“你…你……”
欣赏着章修鸣的脸色,许杭用金钗的尖顺着他的脸颊往下:“蠢货,都丢了一条腿难道还不明白,谁才是这场游戏的玩家?”
形势急转直下,这变故太过突然,完全超过了章修鸣可以预见的范围!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许杭,脑子里轰轰一片,好似所有的情绪和思绪都被打翻了,五颜六色地混合在一起,一时间根本分不开。
那浅淡微笑的青年,手执利器,毫不避讳杀意,无视他的威胁,每一点都让章修鸣吃瘪。原来这个看似最无害的人,才是最恐怖的角色。
段烨霖算什么,正面的敌人会让人敬畏,却永远不会让人害怕,而只有背后的黑手才会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手在被子下暗暗拽了拽,虽然他原本就是等着许杭来求自己,因为自信所以没有设下守卫,但是天性阴毒的他还是在被窝里藏了一把枪。
事实上他现在很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小手脚,才不至于让他在许杭面前太丢脸。老实说,他真的有一点恐慌起来,仿佛这是他第一天认识许杭,或者说——他从未认识过许杭。
原本残废在床这几天,他以为自己对‘活着’已经是绝望了,可是当死亡逼近的时候他才觉得,求生的本能依然强烈。
真是可惜了,这副美人骨还是只能打坏了。
章修鸣这么想着,就拿紧了枪,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许杭的动作,只等着某一秒,一发突袭。
或许是他太紧张,所以额头渗出一点汗,许杭突然动了一下,他几乎就要把枪拔出来,却被许杭的手带着十足的力气,摁着穴位飞快地压住了!
“章修鸣,你还是别轻举妄动地好,你都不觉得奇怪吗,都过了十二点,你妹妹怎么到现在还不回家?”
章修鸣的瞳孔一下子就收紧了!
第135章
“你把小溪怎么样了?!”章修鸣恨不得长出一条腿,马上从床上翻下来。
“你说,你妹妹若是知道萧阎帮着我害你断了一条腿,在知道今夜萧阎会去泡温泉,她会不会去找他算账?”
一定会。
章修鸣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她就是那种不带脑子的人,脾气一上来,做什么都是可能的。
其实许杭是在诓他。
他也并不确定章饮溪会不会去找萧阎做什么,只是在他进章家庄园的时候,刚好看到章饮溪出门而去,深更半夜,这女人托着一副病怏怏的身体也要出去,想必是去做些不简单的事情。
至于她回没回来,许杭也不知道,只是当下的情形拿来乱一乱章修鸣的心绪倒是很适合。
虽然章家的守卫故意松懈,可是若真的闹起来,想来还是会涌出不少士兵的。
“你想做什么?”章修鸣怒视着许杭,彻底没了先机的他已经失去了从容。
许杭轻笑:“把枪给我,我就告诉你。”
这等于是在交命。
章修鸣没有犹豫,直接松了手,许杭掀开被子,把枪拿起来在手里把玩:“没想到你是个人渣,但却是个好哥哥。放心吧,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妹妹与我无冤无仇的,她的命我不关心。”
“那你想要我的命?”
许杭的笑容加深了一点:“你的命我就更不关心了,我不是加倍奉还的那种人,你对我做的事,以你现在的下场我也觉得够了。”
章修鸣牵挂着章饮溪的安全,语气也急了起来:“那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妹妹呢!”
许杭退了几步,倚在阳台的栏杆上,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章修鸣,如同在看羔羊一般指使章修鸣:“你就这样出去,一个人,不准喊人,不准求救。我记得萧阎今夜会在‘瑞庭芳’泡温泉,你能不能在你妹妹出事前赶到,就看你爬得快不快了。”
这是羞辱。章修鸣终于知道许杭今夜的来意了。
一向高高在上的章修鸣,终于也有被人踩在地上碾压的时候,这种反差带来的耻辱深入骨髓,至死都不能忘记。
“只为了折辱我就敢深入虎穴?”
“你也不是只为了得到我就大闹上海滩么?”
“呵…我还以为你多能耐,原来也不过就是想体验一把高高在上是什么滋味。”
许杭抚摸着枪身:“高高在上的滋味我不稀罕,把你踩在脚下的滋味我比较喜欢。”
章修鸣没有选择,许杭的枪口就是警告,只要他一叫人,就会开枪。
于是他掀开被子,拿起床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刚断没多久的残肢当然是疼的,何况还有一只手也是没有知觉,才几步章修鸣就已经出了汗,可是他不敢停下,只要一想到章饮溪可能会出事,他就心如刀绞。
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好不容易出了大门,下台阶的时候重心不稳一下子就摔了下去,滚了好几米远。断腿磕在台阶上,那已经不能说是钻心的疼,该说是濒死的痛。
他能感觉到,许杭的视线在二楼的阳台上,俯视着自己,轻蔑的、冷酷的。他咽了咽唾沫,额头的汗和背后的汗涔涔往外冒,咬着呀一点点往外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