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烨霖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呼吸一下都能轻易让许杭爆炸。
就是因为如此,现在的许杭全凭喜怒好恶做事,动不动就会情绪上头,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是想要吗啡,想要得不得了,以至于全然顾不得自己在做什么;感知到段烨霖的拒绝,他又气得不得了,所以每一句话都扎在最难听的地方,想让段烨霖滚得远远的;
最后软的硬的横的竖的一概行不通,他的内心开始有些崩溃,一下子如猛虎开匣,全部的恶意都蜂拥而出!“段烨霖,你真的令人讨厌。我恨你!”
段烨霖眼神晃了晃,一字一句道:“我、不、在、乎。”
不想再理会现在不冷静的许杭,段烨霖打算回书房去处理点公务让自己清净一下,刚转身没走两步,床榻上的许杭将自己随手可以拿到的东西往他背上砸。
“段烨霖!我不要你干涉我!你听到没有!”
枕头、被褥…虽然不疼,可是段烨霖心头一阵沉闷的打击。
直到一个小小的纸盒被盛怒之下的许杭不慎丢了出去,精准地砸在段烨霖后脑勺,掉在他的脚边。
咔嗒。
许杭的动作僵了一下,呼吸也凝滞了一下。段烨霖低头一看,有点不敢置信。那是一个小小的烟盒,是士兵们比较爱抽的‘红锡宝’,这种烟里含的烟草量是其他烟的数倍,但是价低,味儿重易上头,受了伤的士兵格外爱抽,麻痹性极好。
之所以会震惊,是因为在他千防万防之下,许杭竟然还能在身边藏着这样的东西?!
他慢慢蹲下身捡起来,转过身,瞪着许杭:“这个,从哪儿来的?”
许杭不自然地把头扭到一边,其实这是他前两天从一个收拾房间的小兵身上偷来的,藏在床板夹缝里,刚才气急了没反应过来就丢出手了。
见许杭不回答,段烨霖几乎是怒急转笑了:“刚才说话声音不是很响吗?现在问你话,你哑巴了?”
憋着火的许杭随即就冲了回去:“还能怎么来的,你段司令不吃我这一套,总还是有人看得上我的,不服么?”
好、好、很好。
谩骂、殴打、顶撞、刺激,段烨霖都忍了,可这一条,等于是剪断了他最后一分理智。
‘绷’的一声,他几乎都听得到自己脑子里一根神经弹断,什么从容冷静全都去他妈的。
到了愤怒的顶点,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狰狞表情,平淡无比,甚至有些发白,一甩手就把已经开了一半的门合上,落锁。
然后转过身,一颗一颗开始解着自己的纽扣,慢慢走回到床边,上衣就已经脱下,被扔在地上了。
看着段烨霖走近,头顶的光有些暗淡,许杭脑子轰的一下,开始有些想逃的冲动,下意识背就靠在了墙上。
眼见着那双大手就要拿住自己,许杭猛的一挥手:“不是说我倒胃口吗?走开!”
段烨霖不跟他多废话,干脆利落地解开皮带,把许杭受伤的手拉高,绑在床头,省得他乱动裂开,许杭防御一般把自己缩起来,他就势把许杭翻过来。
“刚才不是信誓旦旦地要来色诱我么?那现在就别怂。”段烨霖的语气凉得可怕,是那种鬼魅一般阴森入骨头的冷。
与此完全不同的,是从后面渐渐贴上来的滚烫躯体。
“刚才是刚才!现在我不要!放手!”许杭拼命挣扎,床板回应着他的挣扎,发出凄厉的吱吖声。
除了蜷缩的手脚指头以为,许杭全身关节开始发出轻微的颤抖,这不是因为情动,照顾了许杭几天的段烨霖明白,这是毒瘾发作的征兆。他把手往前伸,强迫性地塞进许杭的牙关中,让他咬着自己。
许杭也就一点儿没让他失望,一口就咬出血来。
又开始疼了,许杭觉得自己是拔河比赛中的筹码,悬在当中,毒瘾和段烨霖在两头不分上下地拉扯着自己,几乎要把脆弱的他撕裂。
在遍布全身的疼痛之下,来源于情欲的疼痛变得那么微弱,甚至难以察觉。但是那种招架不住的浮沉颠倒,却容易让人忘记对毒瘾的渴求。
或者说,它本身就像另一种瘾。当然,无论哪种都不会太好熬。
“我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许少棠,”段烨霖低头盯着许杭渗出汗水的背脊,眼睛充了血一般红,“你记住,这就是我发狂的样子。”
第165章
不管是快乐的日子还是痛苦的日子,等过去了就会发现,都过得很快。
“华中、华南沦陷,金陵已经是屠杀区了,北上一片虽然战事还在继续,但是情形要好得多,接下来…应该就是我们这儿了。”
乔松汇报完,合上战报,一脸严肃。
段烨霖仔细听着,然后双手在脸上用力搓了搓,似乎是让自己精神一点:“我在这儿多久了?”
他最近生物钟颠倒,生活一片混乱,连具体的时间都记不太清了。
乔松提醒他:“到后天,就满两周了。司令,还是按照原计划出兵吗?”
回想起前几天,许杭的症状一直在好转,不会再疼得打滚或者痉挛,手铐绳子之类的也早就不用了,吃饭睡觉都很定时,特别是昨天到今天,都没有任何不适。
“不变,”段烨霖揉了揉太阳穴,“后天一早,集兵出发。”
乔松前脚刚出去,军医后脚就进来了,他是刚从许杭的房间做完最新的检查出来的,不用等段烨霖问,他就先道喜:“段司令,戒断的成效实在可喜啊!最危险的头一周已经过去了,能熬过这一轮,接下来的疗程就会好受多了,只要看得紧,往后不要再给接触毒品的机会,一定万无一失!”
“他接下来还会出现那种失常的行为吗?”
军医打包票说:“不会的,虽说这跟烟瘾一样,一旦抽过了,这辈子都会时时惦记那个味道,但只要不再碰,就没问题。不过…这一遭真的挺受罪的,元气大伤,是得好好调理调理才是。”
段烨霖此刻才觉得放下心来:“不用了,你可以回去了。”
“啊?”军医有些云里雾里的,挠挠头,这才壮着胆子说,“司令,这会儿正是戒毒的关键点,可不能因为初期成功就马虎了呀。很多人都是后头撑不下去的……”
段烨霖眼皮一抬:“不需要。日本人就快打进来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再留在这儿了。能做到这一步就够了,他不是常人,以他的毅力,接下来的困难他能克制得住。”
这种满满的相信和笃定不容一点质疑,军医虽然心中腹诽,嘴上却是不敢说出来的,赔着笑脸应和了两下就匆匆离开了。
看着许杭一点点好起来,蝉衣的心情也好极了,今日难得不是青菜豆腐稀粥馒头,挺丰盛地做了一桌,还特意杀了一只鸡炖了汤,要给许杭补补。
她忙里忙外,走到许杭面前时,被许杭抓住了手腕,那只手带着手套,小拇指的地方空荡荡的。
蝉衣紧张地抽回来,藏在背后:“当家的…您、您有事吩咐就行了,不用拽着我…”
许杭微微抬头,看着这个纤细瘦弱而忠诚的丫头,说不感动是假的,他这个主人没能给蝉衣带来什么大富大贵,何德何能接受她这样的馈赠?
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这个傻丫头…”
他太瘦了,被折磨得只有一副骨架子,以至于这么长舒一口气都让人觉得像是精气外泄一般。
蝉衣不想勾得许杭难过,只一味傻笑着,不让他见着自己的半滴眼泪。
鸡汤上桌的时候,段烨霖也来了。
自从那‘发狂’的一次之后,许杭就老实了,让他吃饭就吃饭,让他睡觉就睡觉,喝药便喝了,戒毒就忍着,不顶嘴也不挣扎,甚至……一句话也不和段烨霖说。
也不知道是乖顺了,还是换着法子置气。
不过段烨霖更愿意认为,他是找不到其他更好的态度和自己相处,所以只能沉默。
这样也好……也好。
鸡汤看起来很清淡,少油少盐,段烨霖拿汤勺舀了半碗放到许杭的面前,许杭捧起汤碗,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用了很长时间才喝完。看他把碗放下,段烨霖才给他夹了一个荷包蛋和水煮的肉。
他自己倒没吃,而是看着许杭软绵绵地拿起筷子,目光似是放空,又似乎只是认真在看盘中餐。
许杭吃荷包蛋的时候很有意思,会拿筷子尖将半熟的蛋黄戳破,看它流出来,裹着整个蛋,再一点一点把它吃掉。他自己似乎是无意识地做这个习惯的动作,段烨霖从未这么认真端详他吃饭的小习惯,看着看着就有些着迷了。
等整个鸡蛋都被消灭干净了,段烨霖才给自己盛饭,边盛边说:“后天我就走了。”
许杭吃饭的动作停住了。
段烨霖吃得倒是挺畅快的,心情一点没见受影响,他囫囵往里塞,咽了下去,道:“如果你不想死得比我早,就自己注意点吧。”
看着许杭有些狐疑的眼神,段烨霖补充道:“我只会帮你到这里,至于今后,你染不染毒,寻不寻死,都不归我管了。帮你,是因为想还给你一个自由。当初是我逼你留在我身边,现在要你走,自然也应该让你好端端地走。这样,咱们就算两清了。”
说到这里,段烨霖停住了,似乎是在想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起头。
这时候,许杭把筷子放下,终于开口了:“你是想让我我告诉你药在哪里,对么?”
“除了这个,咱们之间没有别的联系了。”段烨霖很快速地吃完了碗里的饭,极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所以他没看到,许杭的睫毛颤了颤。
许杭微微呼吸一下:“明明阮小蝶已经进城了,你要找到她应该不难。”
段烨霖笑了一下:“找到人有什么用?能为你所用的,就不会轻易出卖你。许少棠,我不是为了私利,国难当头,你就把恩怨放一放吧,把药交给我。”
他们这么心平气和地讲话,真像在讨论明日去哪里郊游一般自然。
许杭的声音听起来来哑哑的:“你真的觉得,我们之间……两清了吗?”
看到许杭无动于衷的样子,段烨霖以为他还是执拗着仇恨,便开起了自己的玩笑来,口气半真半假:“你要是看我碍眼,很快也就看不到了。战事已经迫在眉睫,我是要上战场的人,这条命没办法交代在你手里了,若是运气差一点,死在战场上,你就开心了……”
“你不会死。”
许杭很突兀地打断他,定定地看着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又把头低了下去,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你死了,日本人会直驱北上,华夏千里平原便危险了。所以…你不能死。”
段烨霖的心先是浮起来一点儿,然后又沉了下去。
“那药…?”
“……我知道了。”许杭站起来,往门外走,“你既然后天才走,那我就后天再告诉你我的决定吧。”
第166章
贺州,空城萧瑟,兵马横行。
日头将出未出,远处阴云未散,黑泱泱的人群集结在金燕堂的门口,肃正站立,等着门内的统领者出来,段战舟也在那儿等,他胯下的马有些不安,他摸了摸马头。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慷慨就义、英勇无畏的神情,每个人都肩扛着保家卫国的重任,他们知道这一去九死一生,但是他们别无选择。
过了一会儿,金燕堂的上空飘起一阵黑烟,抬头望去,就见园林一角,一颗枣树着了火,都烧到顶了。
段烨霖今天也醒得很早,不过是在闻到一阵浓郁的烟熏味才走出的房门。
院子里,许杭面对着一株正在燃烧的树干站立着,火势很大,把他的皮肤照得发红,院子里连空气都像扭曲了一般。
于火光之中,许杭把手里的火棍一丢,缓缓转过身来,望着段烨霖轻飘飘地说:“跟我来。”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他眼中许杭的神情,不是恬淡也不是锋利,不是悲哀也不是痛苦,不是兴奋也不是愉悦。
好像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
于是段烨霖就一路跟着许杭走到了正厅,正厅里摆着一个小圆桌,桌上是一个圆盘,盘子里是两个杯子,分别都装着酒。
许杭在一边坐下,对着另一个空位摆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段烨霖坐下。段烨霖把军帽脱下,看着这个仪式般的摆设,眉头一拧:“别告诉我,你是想给我饯行?”
许杭摇头,苍白的嘴唇慢慢启开:“昨夜我想了一宿,清算了一下我们之间的债与还,你来我往,加加减减,发现都已经差不多了,除了一件事……完成那一件事,一切都抹平了。”
“什么事?”
“我还欠你一杯四年前的酒。”
段烨霖不解:“酒?”
“记不记得当年你给了我两杯酒,一杯生酒,一杯死酒,当初我选择了活下来。现如今,我也还你两杯酒,”许杭把面前的圆盘一转,两个杯子顺着圆盘不停交换位置,等到停下,已经不知哪杯是哪杯了,“这里有两杯看起来一样的酒,不一样的是其中一杯是‘独活’酿的。独活,这味药的名字,同它的毒性一样猛烈,这坛酒,我四年前就埋在绮园里,直到今天才开封。”
独活,独自活着,独自死去。
意味深长地看了段烨霖一眼,他把圆盘推到他面前,说:“我让你先选,你不用喝,但是,我会喝掉剩下的那杯,就看上天选择让谁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