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未说完,一转过头去,在看到祁朔的那一刻,林玉儿甚至都忘了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祁朔既没有退后也没有躲避。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面貌。他长得很白,干净清秀,看起来像是被保护得很好,很善良纯真的模样。双瞳黝黑,眼睛大而圆,理应是一双不谙世事的眼,却满是哀伤,像含着一汪泉水,仿佛一眨眼就要落下泪来。
“少爷画的是……”他犹豫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孩子可真傻,一眼就能看出在说谎话。林玉儿心想。
“我得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记起了什么事似的,对林玉儿毕恭毕敬地道,“多谢您待我家少爷好。”
祁朔正想离开,林玉儿一个心软叫住了他,问道:“你……还好吗?若是有什么心事,不妨和我讲一讲,或许我能为你开解一二。”
祁朔低着头没有言语,半晌,眼圈通红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画:“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了,我要和我……我最喜欢的人分开了。”
“你若是不愿去,便去和你家少爷讲一讲。你家少爷是通情达理之人,会帮你和你家老爷求情的。”
“不是的……我……”祁朔垂眸,“就算我在这里,他也离我很远很远的,我够不着的……”
“遥不可及之人啊。那也是无可奈何……”林玉儿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祁衍安,那个神采飞扬的京城少年郎。
林玉儿叹息道:“遥不可及之人就像朝阳,人人皆因他耀眼才爱它。”
“不是的……说反了……”
林玉儿诧异地看了一眼祁朔。祁朔极少说“不”,这句话脱口而出时,也着实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我觉得……我不是因为耀眼才喜欢……他。”
“因为是他,所以才耀眼。”
祁朔说完,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那副画上,眼底满是哀伤和眷恋,浓烈的情感让林玉儿感到不解。
为什么要这么看一幅画?
莫非他看的不是画,看的是……人?
林玉儿愕然。
“我让他把画拿走了,”林玉儿道,“这样的喜欢,只怕是让他难以承担,很痛苦吧。”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祁衍安牵马走在长街,临走前林玉儿意味深长的话言犹在耳。祁衍安心里头空落落的,仿佛自己身体里留给祁朔的一部分被祁朔一并带走了。
这么多年的情分,却连告别都吝啬。
明明说了会等我回来的。
那么怕我把你赶出去,怎么这个时候一声不吭转头就走了呢。
祁衍安漫步目的地走着,像是成为了一个魂灵,俯瞰一个行尸走肉。
肩膀撞到了几个人,隐约听到有人在叫“安少爷”,还被一个蹲在墙角的人挡住了去路。
祁衍安停下脚步。面前的人衣衫褴褛,沾了不少淤泥,脚上穿着破了洞的草鞋。祁衍安恍然间以为自己穿过了层层岁月,回到了多少年前的下雨天。只可惜,蹲在地上的小乞丐一抬眼看他,祁衍安就清醒了。那双眼不是祁朔的眼,没有谁会是祁朔。祁朔头也不回地走了。
“和亲也顶不了几年用,蛮子又不安分了,这些日子街上的流民多了不少,轰也轰不走。”
“看什么看,真晦气。”
人来人往,人声嘈杂。
祁衍安缓缓蹲下,把一锭银子放在了乞丐手中。
“好好吃顿饭,换一身干净衣裳,去找份工罢。”
祁衍安浑浑噩噩地回了府,在祁正则门前长跪不起。
祁正则让祁夫人不要管他,转头就对祁衍安厉声呵斥:“你这到底想要做什么?”
祁衍安深深地望着祁正则,一字一顿地道:“求父亲允准我从军。”
日光暴晒,滴水未进。一天一夜后,清晨时分,祁正则视若无睹地走出房门,没走几步,又转身走了回来,一脚踹在祁衍安的肩头。祁衍安硬生生挨了这一脚,紧咬干裂的嘴唇,面色不变,哼都没有哼一声。
祁正则盛怒之下又是几记狠踢。
“你进来!”
祁衍安跪得久了脚麻腿酸,硬撑着站得笔直。一进屋,他便感觉到有一股不太熟悉的中药味。他轻轻蹙眉,这时,祁正则厉声质问他:“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成家立业不好吗?你这个时候非要跑去从军?你为什么偏偏就觉得我会在这个时候准你去?”
“先有国再有家。儿子自小习武读兵法,这么些年下来,不只是为己防身,还为了能有用武之地施展抱负。儿子也有一腔热血,不愿做纨绔子弟庸碌之徒!儿子没法子对街上的流民熟视无睹!”
飞土扬尘跑马归来,一日一夜油米未进,形容憔悴,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却明亮得惊人,眼神比任何时刻都更为坚毅。
这个眼神无疑激怒了祁正则:“且不说你这是自不量力!你以为你被周围人捧着就是个什么人物了?多你一个就能摆平得了蛮夷?再者说,你别以为你讲得那么冠冕堂皇,我就不知道你有什么私心,做了些什么丑事!”
丑事?祁衍安微微皱眉。等他明白过来祁正则意有所指时,虽感到意外,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您果然知道了。不然您也不会这么急着把小朔送去江南,也不至于不同我商量就要逼着我娶许蕴玉。我求您允准我从军,确有私心。若是得知我要从军,许家怕是要重新考虑是不是还要把女儿嫁给我了罢。”说着,祁衍安露出了讽刺的笑容。祁衍安若是从军,且不说常年征战在外,家中事都指望不上,还连是生是死都不好说。能混出个名堂得个一官半职自然是跟着沾光,可祁衍安要是真有个什么闪失,许蕴玉岂不是要守活寡?
“你这个不孝子!”祁正则气得满屋子找寻用的顺手的家伙,可惜一件都没找到,不知道是不是被祁夫人藏了起来。他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祁衍安,恍然间也忘了要教训他。当年那个被他拿着鸡毛掸子追赶着满院子跑的幼童,仿佛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长成了高大健硕的青年。祁衍安都长这么大了,他又怎么能不老呢?
祁正则颓然坐下。他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这些天一个接一个地跪在了他的面前,求他成全。
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只剩一声喟叹。
“娶许家的女儿,究竟有什么不好的?过上安稳的日子,到底怎么就这么让你不满意呢?”
“父亲……她不是我的心上人啊,”祁衍安声音颤抖,有几分哀求之意,“我以为您明白的。我断然不能草率接受一桩我根本不愿的婚约。”
“我懂什么?”祁正则反唇相讥,“在我看来,他可不像是你的心上人。要是你真能有点本事,把他好好放心上,他决心要走的时候,也不会谢我成全他。”
祁衍安如鲠在喉,薄唇发白,微微颤动。他没有辩解,良久,才缓缓吐出了一句:“我知道。”
“我不去找他了。我等他,等到他愿意见我。”
室内寂静无声。
“前朝有一个将军,听说倒是有一个男妻……”祁正则自言自语,眼神飘然恍惚,若有所思的模样。
祁衍安从前听说过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有诸多版本,在坊间流传甚广。说的是一个将军在外征战时,救下了一个因族人犯错被株连的世家公子,然后便着了魔似的要与落魄了的公子海誓山盟,无论将军去哪里,都要带上这个公子。许多年后,将军解甲归田,乡邻听闻都想来一睹这公子的相貌,究竟是何种相貌才能把将军迷得神魂颠倒,于是总有好事者在门口伺机偷窥。公子怕生,深受其扰,于是将军便给他在山上建起了一间房,二人隐居山林。至于公子究竟长相如何,最广为流传,也给这个故事添了几分戏剧色彩的说法,便是那公子其实是一只魅惑人的狐狸。这一说法来自一个酒馆打杂的伙计,伙计说在二人搬去山中之前,他曾爬上过将军宅子旁边的槐树,亲眼见到公子变成了甩着尾巴的白狐。不过,祁衍安倒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在他看来这一说法不过是为了讲些大伙儿爱听的故事好卖卖酒,比起这个说法,他更信另一个爬树的孩子的说法。那孩子说:“那个公子长得就和一般人没什么区别。他和将军看上去就和我爹娘一样。”
没有进食,也未歇息,反应不那么灵敏,连同感官也变得迟钝。祁衍安正愣着,祁正则突然又骂了起来:“你别在我眼前碍眼了。滚出去。”
在呵斥声中,祁衍安懂了祁正则的意思。父亲……妥协了。半晌,祁衍安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砰砰”地响。
“儿子不孝,谢父亲成全。”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门。许久,屋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1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出自司马光《西江月》。
第38章
祁衍安要去从军的消息一出,第一个找上门来的就是许蕴玉。两人一打照面,许蕴玉二话没说,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你是有多瞧不上我啊?不就是不想让我进你祁家的门,才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跑去军营!你以为当一个兵士会有当你的大少爷舒服吗?你是在前面冲锋陷阵送死的你知道不知道啊?你的命算个屁!”许蕴玉也顾不上大家闺秀的涵养破口大骂,眼中蓄着泪。
这一掌没有留力,祁衍安也没有躲,脸颊上立刻浮现出了鲜红的指印。许蕴玉虽然任性刁蛮,幼年时祁衍安还嫌过她吵闹,但长大后的祁衍安其实并不讨厌许蕴玉。从前碍于两家关系,对于两家意图结下姻亲的事祁衍安不好言明,只得多次在长辈面前婉言相拒,顾及女儿家的面子也不便与许蕴玉挑明。祁衍安本就不是温吞之人,这事与他本性相悖,藏藏掖掖的让他半点也潇洒不起来,却又不得不如此。事到如今,祁衍安只得承认,己不由心,也怪不得事与愿违。再度看到许蕴玉,祁衍安如同卸下了重担般,轻松了不少。祁衍安本想朝许蕴玉一笑,扯起嘴角脸上便火辣辣的疼。
“确有私心,不过这也是我从小到大的志向了,我知其中艰辛,但也甘之如饴,”祁衍安道,“多谢你关心。这事始终是我对你不住。这虽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却还是对你有亏欠。我……”
“呸,我才不关心你的死活,你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许蕴玉打断了他的话,“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心里有别人,但我不是还是愿意嫁给你了吗?你喜欢谁我不干涉,我不阻拦你娶她回家,这还不够吗?你怎么就非要去送死呢?”
祁衍安沉声答道:“热血方刚,赴战场杀敌。我甘愿。吃祖宗家产,耽于享乐。我不想。草率地同你结为夫妻,是耽误了你。这不该。”
见祁衍安是铁了心,字字有力,再无转圜之余地,许蕴玉便越发歇斯底里:“我都不在意你耽误不耽误我了,你还管我?”
她刚一朝祁衍安吼完,眼泪就簌簌滚落。她抹着抹着,泪水却越抹越多。许蕴玉一刻也不肯在祁府多待了,转身要走。
祁衍安把她一路送到马车,恭恭敬敬地同她拜别,这一回无关保持距离,而是诚心的谢意。
“你最好过几年好好地回来,”许蕴玉正要踏上马车,一扭头眼神凶狠地看向祁衍安,眼中却闪烁着泪光,“到时你好好看看,我的夫君定是比你还厉害数倍的好男人。”
“一定。”祁衍安回道。
许蕴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让你这么喜欢的人,她可真是幸运极了。”说罢,就催促车夫,马车扬长而去。
一想到祁朔,祁衍安就感到胸口钝痛,然后痛感如水流,涌向四肢百骸。
小月亮。
小月亮。
这一回离家,一路走一路苍凉。京城的繁华仿佛都成了上辈子的事,吹散在了西北的风沙中,在耳畔呼呼地响。
而再次见到祁朔,则是十一个月之后,祁衍安接到母亲的书信,说父亲病重速归。而等祁衍安快马加鞭返京时,才惊觉父亲竟然病得如此之重。那个曾经叫他见之生畏,威严伟岸的男人竟然连翻身都吃力,终日卧床瘦得脱相,被病痛折磨成了一具披皮的骷髅。
那一刻,过往种种让祁衍安生疑的细枝末节都有了答案。总也好不起来的咳疾,多种苦涩气味的中药,还有父亲一年多前仓促的决定。悲从中来,祁衍安跪在父亲的床榻边,极力隐忍却也止不住语音哽咽:“父亲!”
宛如大雁的哀鸣。
日日盼着儿子归来,真见着了儿子,祁正则眼圈红了,嘴上却一如既往的不服输:“有什么好哭哭啼啼的?还六品校尉呢,就这点出息?”
祁衍安略一低头,再度看向祁正则时,心底固然还是痛的,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还紧紧箍住,连呼吸都被制约,可那些流露在外的伤感情绪却被祁衍安悄然抹去:“父亲说的是。让父亲看笑话了。”
祁衍安长大了。跪在榻前的儿子长大了。从前的祁衍安,五官还有几分随了祁夫人的秀美,如今眉宇英武,眼瞳深邃。西北的骄阳让他不再是那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麦色的皮肤和健壮如豹的身形都无疑是在告诉祁正则,他的儿子不再是一个不知人间苦难为何的少年郎,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祁正则近来格外嗜睡,醒着的时候少,还总是要瓶瓶罐罐喝许多中药续着命。他醒的时候,同祁衍安说了许多话,在祁衍安印象中似乎二人就没有这么坦诚地好好说过话。父亲总是严厉的,他也总是不服管教的。最让祁正则牵肠挂肚的就是祁夫人。一说到祁夫人,祁正则就不再是那样一副“生老病死乃常事”的洒脱态度了。他年轻时曾信誓旦旦地承诺过要与祁夫人白头到老,可如今却是做不到了,说起祁夫人便满是不舍与愧疚。她是祁正则在人间全部的眷恋。但说到祁衍安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