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发展早就脱离了齐远恒当年进言的初衷, 但是抱着物尽其用的皇帝自鸣得意, 不明所以的群臣无法介意,知道实情的那些人,比如谢萌等人, 心知他们若想安安稳稳吃饭睡觉, 就得学会闭嘴。
至于卫衍,他也知道这些事,不过他没觉得这个民议司在皇帝的手掌下变得面目全非, 有什么不妥,在他的心里, 忠君爱民是不应该起冲突的, 如果起了冲突, 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劝谏皇帝。
而皇帝多年来的所作所为, 也表明除了在有关他的事上,皇帝无法保持为君者的理智,经常要做些骇人听闻的事,在其他事上,皇帝做错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对于皇帝如此滥用民议司的行为,他始终不曾多置一词。
现在他手里的这份密折,上奏了一件既关民情又涉百官的要事。
“常大人是个能吏。”这是卫衍翻完这份数百页的奏折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当时他心里面最真切的想法。
这位常锡年常大人官职不过是民议司辖下某府的一名小小中丞,却上了一份极有远见的奏折,不但指出了他忧心的事,还有无数具体的事实为佐证,显然是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收集到的。
“朕小时候,太后经常告诫朕,上有所好,下必盛焉,朕那时候嘴里应是,心中总是不以为然。事到如今才明白,太后所言不虚,事态发展至今,朕有很大的过错。”对于此事,景骊也颇为感慨,这罪己的姿态,摆得非常端正。
“陛下不必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来。陛下又不是神仙,怎能事事都预料得到后果。”见皇帝这般痛陈己错,卫衍自是不忍,握住他的手,劝慰他道,“事到如今,陛下不如想想如何补救为好。”
常锡年的奏折上所言事关民生大计,若是处置不当,后果相当严重。
高祖当年马上得天下,平定乱世坐稳天下后居安思危,留下遗训,命子孙后代不许荒废弓马骑射,故景朝上下上至皇家子弟,下至文武群臣都有围猎的爱好。
到了皇帝这一代,除了每年的秋狩外,其他时候驾临西山猎场围猎的次数也不在少数。皇帝嗜猎,下面的官员为了讨好奉承皇帝,自然个个苦练猎技,以期君前露脸。
皇家子弟有皇家猎场可供练习,文武百官没地方练习,自然要找地方练习,久而久之,这圈起田地变耕为猎的私家猎场就越来越多。
京畿地区皇帝脚下还不是很严重,在那边远州府,圈占良田的现象已有不少。
谢萌当年的厘田,整理的是天下的赋税,但这些私家猎场的所有者并非不交赋税,而是荒废了良田。若对此种情况听之任之,不加以遏制,长此以往,官员富户们荒废田地只为嬉乐,贫苦百姓们无田可耕流离失所,国将不国,也就难以避免了。
毕竟可耕种的良田变少了,粮食的产出就会变少,粮价就会上升,百姓生存就会不易,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后果。
“既然是朕的过错,那么就由朕带头还猎为耕好了。”景骊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不过,朕打皇家猎场的主意,太后那里好交代,群臣那边肯定要吵做一团,到时候有人定会指责朕在败坏祖宗家业。”
“陛下的心天地可鉴,臣也明白。”卫衍明白,皇帝的这个方法无疑是最好的方式,严令下去固然可行,但是就效果而言,肯定没有皇帝以身作则好,自然支持他的决定。
“朕坐久了,脖子有些酸,你替朕揉揉。”卫衍这送上门来的温柔体贴,景骊不用都觉得太对不起自己了,揽着他的腰,示意他靠过来好好服侍他,“西山猎场还须留着,总不能让祖宗遗训从此成为摆设。至于其他的猎场,都处置掉吧。”
“只留下西山猎场,会不会一下子砍得太多?或者……”卫衍说到这里,突然想到旧事,又闭上了嘴。
皇家共有八大猎场,分别为上苑、西山、灵山、龙晗、川西、乌蒙、安远、祟平,其中以上苑猎场为最。据史书记载,这上苑猎场是前朝有位君王侵夺万顷民田开辟所建,又经历代君王修葺完善,其规模宏大不是其他七大猎场可以相提并论的。
景朝历代的秋狩都是放在上苑猎场举行,也就是因为当年那桩旧事,后来皇帝才将秋狩改在了西山猎场,并且在此后十多年,不曾踏入过上苑猎场一步。
若让卫衍来选择,如果要留一个,必会选上苑猎场,不过他突然想到那是皇帝的痛处,还是在开口前,把话都咽了下去。
他知道皇帝介意此事,还要去提,就是他做人不知趣了。反正只要皇帝开心,留这个留那个,也没多大区别,皇帝想怎样,就怎样吧。
“这个,你就不懂了。”景骊嗅着卫衍颈中的气息,耐心地告诉他一下子要砍这么多的原因,“在朝堂上,有时候也像做买卖一样,要学会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朕砍掉一个猎场,那些人会吵做一团,朕砍掉七个,也是吵做一团。既然这样,不如一次到位,朕也就有了足够的余地,和他们讨价还价。”
“陛下……”卫衍没想到皇帝竟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听了他的话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军国大事,怎可以和商人做买卖两相比较,他刚在心里称赞过皇帝,没料到才这么一会儿功夫,皇帝又开始胡闹了。
“你不要笑,这是实话,朕也就对你才说。”驾驭群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朝中的那些人个个滑不留手,心中又或多或少都有些小算盘,不是卫衍这样事事都以他为先的实诚性子,就算是景骊也要竭尽全力,恩威兼施,整日敲敲打打,才能让他们老老实实地为他所用,“朕本来想等你寿辰过了,就带你去西山行宫避暑消夏,这么一来,倒不好在这时候动身,只好委屈你在宫里陪朕了。”
卫衍的寿辰是五月二十五,绿珠和卫敏文则计划在六月上旬出发,景骊怕卫衍一开始不习惯,早就计划好等卫敏文一走,他就带卫衍去西山行宫避暑。只要两个人整日腻歪在一起,他保证卫衍绝对没时间想到别的,但是这份奏折的到来,却打乱了他的计划。
为了顺利达到还猎为耕的目的,他须在朝堂上装出一副心怀天下,忧心万民的仁君模样,先以身作则拿皇家猎场开刀,再逼群臣对自家的私产动手,等有了皇室和百官做榜样,再严令下去彻查各州府侵占良田变耕为猎之事,才能上令下效事半功倍。
如果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他提出要去西山行宫避暑,这心怀天下的大戏还怎么演得下去?
“不如,这事等我们避暑回来再议。”景骊觉得这次去不成西山行宫,实在有些可惜,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他从卫衍手中抽走了奏折,随手合上,就准备把它塞到不知名的角落去。
“陛下。”卫衍急忙抢回了奏折,“事关黎民百姓江山社稷,绝对不能拖。西山行宫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再说就算不去避暑,臣保证会在宫里乖乖陪着陛下。”
景骊轻轻哼了一声,对卫衍的保证表示怀疑。
若是在京里,卫衍手头同样一堆事情,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陪着他?卫衍竟敢拿这种哄小孩子的话来哄他,以为他和卫衍一样傻吗?
卫衍见皇帝因为目的无法达成,满脸都是不甘心的表情,只能想方设法讨好,揉肩敲背不算,最后还抢过了秉笔之责,才算让皇帝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第二日,景骊在朝会上下了两道圣旨。第一道圣旨是调常锡年入中书门下;第二道圣旨是因侵田为猎现象日益严重,为免他日国中无可耕之田,皇室当为天下万民之表率,特将除西山猎场外的七大皇家猎场还耕于民。
常锡年固然属于破格提拔,虽然众人不知道这位民议司的小吏,因为何事入了皇帝的眼,要将他调到身边,不过皇帝这些年破格提拔的官员不在少数,在军中的时候,更有一日三迁的先例,众人都已经司空见惯,除了吏部的官员照例嘀咕了几句外,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
至于第二道圣旨,则非常成功地让朝会立即变成了如商贩云集的集会般热闹,若是卫衍在跟前,恐怕不得不相信皇帝昨夜所言,这处理政事有时候就像是在做买卖,你来我往,讨价还价,费尽心血让己方的利益最大化。
景骊演起一心为民的仁君形象来,得心应手毫无破绽,不过他的对手们也不遑多让,个个都是忠君爱国,一心为公的大忠臣,或慷慨激昂,或痛哭流涕,恳求皇帝在忧心万民的同时,也要为皇家颜面着想,就算要还耕于民,也不能让皇家只剩一座猎场。
这些话,乍听起来,个个都是忠臣诤言,至于心里有没有打些诸如皇家如果只剩一座猎场,他们家若超过这个数,岂不是有犯上之嫌这样的小九九,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经过数度讨价还价,外加群臣的苦苦哀求,景骊最后留下了西山、灵山、安远、祟平四大猎场,另外四大猎场则还耕于民,上苑猎场也没有例外。
被誉为国中第一大猎场的上苑猎场,当年取之于民,如今还之于民,或许,冥冥之中所有的一切早有定数。
皇家猎场的归属告一段落,就轮到景骊为难群臣了。常锡年的密折非常详尽地列举了国中排得上号的私家猎场,景骊照本宣科一个个问过来。
皇帝已经做了天下万民之表率,百官除非活腻了,否则定然要从善如流,效仿皇帝心怀百姓为国为民,哪怕他们的心里在滴血,这嘴上的话也要说得漂漂亮亮的。
鉴于此,景骊这出还耕于民的戏码唱得非常顺利,顺利到有效排解了因卫衍回府庆祝寿辰,没在宫里陪伴他时的无聊寂寞。
就这样,大概过了十余日,有一日,太后突然派人来请皇帝过去。
景骊去太后宫里请安的次数不算勤快,但也不能说是疏落,除了逢年过节外,平日大概三四日会去慈宁宫一趟,关心一下太后的身体,顺便陪太后说会儿闲话。
离他前一次去慈宁宫也就一日的功夫,太后突然遣人来请,景骊刹那间就感到了一丝不妙,揣测着是不是有人在太后跟前多嘴饶舌说了些什么,太后才会突然要见他。
说实在话,这段日子他也没做什么需要心虚的事,不过是在逼迫臣子的时候心狠手辣了一点而已。
景骊干的事,从本质上而言,既可以美化为臣子心怀天下为君分忧自动献产,也可以丑化为君主穷凶极恶软硬兼施逼迫臣子献产,嘴巴长在人身上,只要嘴皮子一翻,这件事正说也可,反说也可,端看这饶舌的人,在太后跟前怎么说了。
既然想到了这里,景骊就组织好了一堆措辞,若太后问起此事,他准备绕到太后头晕。
可惜,他煞费苦心想好的词全部浪费了。他的母后根本就没问他那件事,而是提起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伴读?皇儿们不是早就都有了伴读?”听了太后的话,景骊奇怪地发问,不明白他的母后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要给众位皇子添几个伴读,到底是何用意?
按惯例,皇子们一般会在开蒙时选定伴读。他记得皇子们应该都开蒙了吧,太后怎么又想起这事来了?
对此,景骊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二十五章 皇子伴读
“陛下近来政事繁忙, 大概忘了珂儿还不曾选定伴读。”太后满脸慈爱地望着一头雾水的儿子,轻声提醒他,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含饴弄孙安享天年的老太太。
“珂儿?”景骊愣了许久,才想起周贵妃前些时候, 的确向他禀告过六皇子景珂今春入学启蒙的事,他当时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大概只点了点头, 就丢在了脑后,此时经太后提醒,他才发现他这个做父皇的,似乎对这位皇儿有些漠不关心, 不由得低声咳了一下, 才回话,“既然如此,就劳烦母后为珂儿挑选几名合适的伴读吧。”
景骊深知他的母后肯定不仅仅为了给景珂挑选伴读, 才郑重其事地请他来说这件事。在他母后的眼中, 大概只有景琪这位嫡孙才算是她的孙儿,其他人都属平常,至于景珂, 此时能被太后提起,恐怕还是沾了别人的光。
“既然要挑选伴读, 不如多挑几名, 其他皇孙那里, 也可补上一二。”
果然, 不出他的意料,在他答应以后,太后马上又来了这么一句。
“一切但凭母后做主。”对此,景骊依然没有反对,原因有二。
其一,他相信太后挑人的眼光,太后虽然向来偏宠景琪,但是在太后心里,江山社稷永远摆在第一位,所以他不用担心太后会作出让他为难的安排。几位年长些的皇子入学启蒙时,伴读人选都是太后选定的,事后观来并无不妥,就可见一斑。
其二,景琪是嫡也是长,在世人眼中群臣心里,于情于理都是储君的第一人选,景骊虽然将群臣请求立景琪为储的折子驳了又驳,原因却从来不是旁人以为的那个。
只有君权旁落的时候,立储才会特别注重皇子外家,而此时的他早已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他向来对这个儿子不假辞色,严厉以待,不过是本着玉不琢不成器的原则在磨砺他。
如果日后他堪当大任,不用太后劝说,他也会给他机会;如果他不堪大任,无论太后做了多少安排,都没有意义。至于其他的皇子,当然也拥有同样的机会。
所以,心中早已打定主意的他,不会在这些许小事上驳太后的意。再说,如果太后在伴读的安排上,真的失了平衡,过后他自会再指定几名伴读,让诸皇子间的势力维持均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