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卫敏时每每在家学里与人打架,起因十之八九都和卫敏文有关,卫敏文虽然对他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的习惯颇为无奈,也不能真的扔下他不管。
至于被打的那几位,个个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却都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敢怒而不敢言。
这两位一位是永宁侯世子,一位是忠义侯幼子,都是老侯爷老夫人那边心尖上宠着的人,就算他们要仗势欺人,旁人也找不到说理的地方,更何况他们打架的理由,若被大人知晓,回去恐怕都要再挨一顿打的,所以这亏他们只能吃定了。
“敏文哥哥今日下学了,要回哪边府里去?”卫敏时收拾好了,不耐烦地卷着袖子,问他。
卫敏文偏过身,帮他把袖子卷好,免得他待会儿写字的时候不方便。
整理好了,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卫敏时。
洗干净换整齐的小霸王,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又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只要他不说话不乱动,众人很容易会被他的表相蒙蔽,以为他是一个听话的乖宝宝。
这大概也是他性子这么急躁,屡屡闹事,却至今还是被人宝贝着的原因之一。
“还是回祖父祖母那里。”
皇帝不日归京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京里,只是具体时日还不清楚,他的父亲自然很快也要回府了,不过就算他的父亲回来了,卫敏文的生活也和过去没多大区别。
永宁侯府占地宽广,布置奢华,可惜除了家里的管家奴仆住着外,这座府邸的主人,住在府里的时间屈指可数。
卫敏文做了他好几年的儿子,真正和他相处的时间,实际上两个手掌就能数得出来,偶尔一起用顿晚膳,还是在祖父祖母那里。
虽然没人管头管脚的日子,真的很舒服,但是有父亲和没父亲,基本上一个样,也是让人很郁闷的。
虽然卫敏文自觉他已经长大了,早就过了需要别人紧紧盯在他的屁股后面,告诉他该干什么的日子,虽然他每每告诉自己,不用太在意这些,反正那或许根本就是他的便宜父亲,但是父子两人,相处的时间这么少,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想法的。
“以后别再为那些闲话打架。”
这句话是卫敏文在每次热闹结束后必说的话,当然他家的小霸王,每次都会乖乖点头,到了下次又会忘到九霄云外,以至于每隔几日,这家学里面就有热闹可看。
有些话,大人不敢说,但是孩子们无知无畏,什么话都敢说。
卫敏文自然听到过无数不好听的话,有关他的父亲,有关他自己。
卫家对这件事很忌讳,若有奴仆私下议论,都会被重责。
不过背后论人长短,是人之本性,再严厉处置,也会有漏网之鱼,何况自己家里可以禁,旁人的嘴巴长在旁人身上,又怎能禁得了,若一个个计较过去,哪里计较得过来,所以他也只能当作没听见,不过他家的小霸王通常忍不下这口气,每次都要大打出手,闹个人仰马翻,才肯罢手。
等这番热闹终于歇了下来,家学里的先生也休息完毕,回来上课了。
卫敏文一直很欣赏这位先生,每次卫敏时大闹学堂,这位先生永远都能置身事外,不闻不问,这份装聋作哑的好本事,实在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接下来,先生在前面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卫敏文在下面正襟危坐,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实际上他是在神游太虚,而他旁边的卫敏时,则拿着笔,不知道在涂抹些什么。
好不容易,先生嘴里“下学”两字出口,卫敏时迅速把笔往桌上一扔,也不等书童们收拾好东西,拉着卫敏文的手,就往外走。
“卫敏时,你几岁?”卫敏文哭笑不得地望了眼彼此牵着的手。
又不是小娃娃,需要手拉手吗?难道还怕走丢了不成?
“嘿嘿嘿……”卫敏时傻笑着,不答话,只管往前走。
卫敏文拿他这无赖模样没办法,最后只能由着他去了。
当下,他俩一起回了忠勇侯府,去老侯爷老夫人膝下承欢撒娇。
过了两三日,卫敏文抽了个空,回了永宁侯府一趟。
世子回府,永宁侯府中的大小管家,各院管事,还有忙完秋收后上来的田庄各管事,统统都候在理事厅外面,等着世子一个个召见问话。
这也是卫敏文对他的父亲很有怨言的地方。
不带这么欺负小孩子的,哪家的小孩子会在连自己都管不好的年纪,就需要管起这么大一个家,就需要操心这个家的里里外外人情往来?
偏偏这么欺负小孩子的事,他的父亲做得出来。
他们住进了永宁侯府没过多久,父亲就把管家的重任交给了他,美其名曰他公事繁忙,对家事有些力不从心,亟需儿子来帮忙,实际上卫敏文觉得父亲肯定是头痛那些琐碎的事,才会一股脑儿丢给他来做。
问题是他操心头痛,别人操心难道就不会头痛吗?
卫敏文也同样头痛,但是他没有父亲甩手不管的好本事,一开始他根本就没把父亲的话当做一回事,最后还是被他那万事不管的潇洒姿态惊呆了,再加上后来又发生了许多其他的事,他只能管起了整个家,这一管就脱不开手,一直管到了现在。
虽然父亲出门在外,他经常住在祖父祖母那边,不过每隔几日,他就要回这边府里一趟,管管事,住上一夜,由着父亲那样甩手不管下去,这府邸恐怕早就被人拆着卖了。
世子在上面翻看账册,除了大管家卫来站在他旁边低声说两句,下面有头有脸的管事们,都屏声呼吸,小意等候着世子可能会有的问话。
这府里的一大一小两位主人,住在府里的时间虽然不算多,但是他们的脾气,这些管事们早就摸透了。
侯爷脾气很好,犯了错通常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是栽到世子手里,那是你自己不长眼,怪不得别人,这是卫敏文管家几年,府里众人早就明白的道理。
特别是侯爷不在京里的时候,大家的皮都要崩紧点才行,免得犯了事,连求救的人都找不到。
一个侯府每天大大小小的事情有几百件,真要所有的事情都管过去,卫敏文每天都坐在这里才差不多,所以不重要的事,他基本上都放手让大管家做主了,他要做的不过是查查出入账,决定大笔银钱的动用,至亲挚友的人情往来,以及开源节流等等重要的事情。
田庄上的收成是这府里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几座山头的产出今年都很不错。卫敏文将那些管事叫进来,问了一些话,又勉励嘉奖了他们一番。
赏罚分明,才是驭人之道,这个道理,很多年前卫敏文就明白。
田庄上的账册查过以后,卫敏文开始查阅府里上个月的流水开支账,偶尔会问下面的众人几句。
这是这些管事们最紧张的时候。世子的问话通常没有关联性,东一句西一句的,但是以前犯到世子手里的那些人,就是被这么问出来的。
一来二往的,就算没做亏心事的,到了这种时候,也会忍不住紧张起来。
这次,卫敏文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问完话,就放众人走了,然后他和大管家两人,对很快就要到来的年节人情往来,敲定了一些细节。
府里的其他事情还好说,只要开头理顺了,以后按例做就行了,只有这件事比较麻烦,不重要的那些人家,还有例可循,重要的至亲挚友间的人情往来,是一件最让卫敏文头痛的事,送什么还什么,如何用最少的代价讨人欢心,可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对某个人的怨念,就会忍不住直线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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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华佗再世
皇帝班师回朝的行程,本来很顺利,却不料,途中皇帝得了一种怪病,随军的太医久治不愈,越发严重,行程就此耽搁了下来。
按照原先的计划,年前回到京城,时间上绰绰有余,结果现在都十二月二十了,御驾还停留在离京城几百里远的某个小镇外的行宫里。
这一日午后,卫衍揪了个空,带着人出了行宫。
他站在小镇的街头,一方面忧心皇帝的病情,一方面挂念多时未见的家人,一方面还被小镇上热闹的年前氛围分去了心神,一心三用,不可谓不忙。
“左边高了……右边高了……左边……右边……阿爹是笨蛋……”小镇集市一隅,有一人家,父子二人正在大门口贴春联。
父亲站在长凳上贴,儿子站在下面指挥,也不知道是父亲在乱贴,还是儿子在乱指挥,贴了半天,还是歪歪扭扭不得齐整,急得才及腰高的小娃儿涨红了脸,跺着脚埋怨自己的阿爹是笨蛋。
卫衍看着觉得有趣,站在那里看了半天,直到那父子二人,贴完春联进了屋,他才想起今日出来的目的。
在奉城的时候,他被一堆人纠缠,没心思弄这些东西。前段时日,他们忙着赶路,始终没有时间。现在皇帝要在这里养病,他倒是有了空闲。
只是昨夜皇帝这里不舒服,那里很难受,一直折腾到半夜才肯歇下。
今日清晨,皇帝醒来了,又说他的病情加重了,不能起程,还得继续休养,卫衍没有办法,只能陪着皇帝腻歪了半天。
一直到了午后,皇帝歇息了,他才能抽空出来一趟,置办点节礼土仪。
小镇虽小,物产颇丰。
卫衍购置了瓜果干货蜜饯等物事,准备回去讨儿子欢心,又替家中诸人也备好了礼物,一并交与随从,然后他开始在集市上东张西望,流连忘返。
他走着走着,看到集市上有一处卖春联的摊子,蓦然想起刚才那对父子贴春联的温馨场景,他心中一动,暗暗幻想了一番回去以后与儿子联手张罗春联的热闹景象,很快止步不前,在摊子上挑起了春联。
摊子的主人是一老秀才,春联上写的都是些应节的普通词句,不过那老秀才写得一手好字,再说卫衍买来只为图个热闹,并非为了精巧别致,自然不介意那条幅上写的内容有没有新意。
当下,他挑了几幅春联,又挑了几个“福”字,还没来得及示意跟着的人付钱,就看到皇帝身边伺候的人,急冲冲地寻了过来。
那人见了他,行礼后,附到他耳边低声禀告:“侯爷,陛下醒了,在找您。”
皇帝正在病中,比平时更加不讲理,卫衍稍微晚去片刻,恐怕就会有一堆麻烦,所以他这句话,简直比急令符还管用,卫衍听了,根本不敢有任何耽搁,直接把东西都扔给了随从,翻身上马,迅速赶回了行宫。
他一进去,就看到皇帝寝殿外面跪了一堆人。
“疼……一群废物……都给朕滚……”稍后,卫衍听到里面传来皇帝的呼痛声和斥责声。
平时皇帝就算再难受,也不曾呼过痛,最多是抓着他不放,整日里要他陪在身边做这做那,有时候兴致好到卫衍忍不住要去怀疑,皇帝是不是在装病。
这下子连“疼”都叫出来了,看来不是在装,而是真的很严重。
卫衍心中一急,再也顾不得往日谨遵的种种礼仪规矩,不等人通报,就直直闯了进去。
“陛下……”
景骊听到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心里就后悔了,急忙挥手示意正在给他换药的随行太医们都下去,然后拉过卫衍的手,将他抱在怀里使劲安抚:
“不要担心,已经不碍事了,是刚才他们换药的时候毛手毛脚,才会弄疼了朕。”
卫衍听了他的话,心中依然担心不已。
他偏过头去,仔细观察皇帝露在外面的脚趾头,其他四个脚趾头都是红润的粉色指甲,唯有大脚趾上的指甲是厚厚一层枯黄色。
他想到十指连心,平时稍微碰破点皮,就会钻心地疼,脚趾头自然也是同理,又想到他曾经怀疑过皇帝是不是在装病,心中更加难受。
“臣给陛下换药好不好?”他以前觉得太医们比他更适合换药之类的活,就没有插手,现在既然这些人毛手毛脚,会弄疼皇帝,他自然不放心让他们来,要自己动手了。
卫衍要动手服侍他,当然是好事。
不过景骊看着卫衍低头细心为他上药,脸上是掩不住的心痛,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些负疚感。
他的脚趾甲看起来似乎很可怕,其实疼得不是很厉害,不过他转念想到卫衍前段时日,曾在他跟前念叨过的那个从大年初一排到十五的走亲访友安排,就怒从心起,心里的负疚感顿时减少了许多。
整整一个年假,从初一到十五,整整半个月,卫衍竟然没有专门空出一天来陪他。这种不把他摆在第一位,还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的事,谁遇上了都会怨念丛生的,就算他没病,都会被卫衍气出病来,更何况他原先就病着,现在这病当然更严重了。
换完药,卫衍洗了手,开始帮皇帝一起处理京中快马送来的那些急奏。
如往常一般,皇帝半眯着眼,舒舒服服地倚在榻上休息,卫衍取过案头的奏折,打开,先念奏折上的内容,再把皇帝说的话写上去。
仿照皇帝的笔迹,简单常用的那些字,卫衍已经学得足可乱真,要写的内容多了,他还是会有点心虚。不过大部分奏折,只要批示那些套话,基本上没出什么岔子。
卫衍前几日还在奇怪,皇帝明明是脚上的病,手又没病,为什么连字都写不动了?
不过有了刚才这一吓,他做这些事,顿时变得心甘情愿任劳任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