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是谁啊?”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谢留尘也下了屋顶,持着手上烛火,走到院门,绕过丹吾的身躯,见到门外身影,诧异道:“原来是你。”
前来敲门的,正是白日里那名叫“秋儿”的女孩儿。
秋儿眨眨眼,惊喜道:“啊!没想到是公子你,原来隔壁搬来的是你!”她似乎是刚洗完头,头顶发辫散开,还冒着微微水汽。烛火照耀下,她微微发黄的脸上染着一酡红晕,也不知是被氤氲水汽洇到,还是因见到他而泛红。
谢留尘迎着丹吾一脸莫名其妙的眼神,客气问道:“有事吗?”
秋儿却问道:“公子是这一户的主人吗?”
得了谢留尘肯定的答案,她展露一个欣喜的笑容,道:“白日里跟你分开后,我与爹爹随村民去城里卖柴,刚刚才回到家,看到隔壁点起烛火,我说这里可能有人来住了,我爹还不信,所以我就过来看一下,没想到竟然是你。”
她又望了丹吾一眼,嗫嚅道:“白日里就想问了,秋儿想问公子叫什么名字?是打算在这里长住吗?”
谢留尘点点头,道:“嗯,这里是我的故居,我在这里度过幼年岁月,游历回到此地,准备与舍弟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却是没回她自己的名字。
秋儿听了,显是有些失望,垂首咬唇,正在思索如何说出接下来的话。
谢留尘瞥见丹吾投来的好奇眼神,轻轻一嗽,道:“夜深了,姑娘还是回去歇息吧。”
秋儿带着几分犹豫与期待,支支吾吾道:“那,那我以后可以过来找公子吗?我在山里见到的都是乡里的叔叔伯伯,没有见过其他人。”
谢留尘一口答应:“当然可以。”
将人送走后,关上院门,侧首望见丹吾盯着他的视线,他木着脸道:“看什么?”
“看你喽,”丹吾嘟起嘴,“为什么刚才那个姐姐一直在跟你说话,都不理我的?”
谢留尘反唇道:“我哪知道。”将手上灯烛放在石桌上,先一步进了屋子歇息去了。
丹吾百无聊赖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望着不时跳跃的亮红火光,陷入沉思中。
那野鹿被他骚扰了一夜,现在终于得了清静,屈腿躺在一旁地上,心安理得地睡下了。
次日凌晨,二人醒来,喂了鹿,在院中打坐了半个时辰,出了门,打算在周家村到处逛逛。
刚走出院门没几步,身后便传来秋儿精神十足的声音:“公子,早啊!”
二人回头,正见秋儿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衣裳,站在不远处一间土屋门前,脸上洋溢着年轻的神采,含笑望着他们二人。谢留尘道:“秋儿姑娘早。”
秋儿走了过来,道:“昨晚我回去问了我爹爹,他说你那间屋子,十来年前确实是有人住过的,是一个年轻的大夫带着一个小孩。公子,您就是那个孩子吗?”
谢留尘道:“是,是我。”
秋儿道:“昨日山上见公子那般好身手,你也是猎户吗?”
谢留尘迟疑一下,道:“不是。”
这小姑娘常年居住山村,对于人的身份所知,除了樵夫外,也就是猎户了,见他独自一人猎了数十只猎物,便将他当做了猎户。
她讪讪道:“也是,公子一看就不像我们这些村里人。”说着,一抹红晕又悄然爬上她的脸颊,她羞赧半日,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绕在心头一整夜的问题:“秋儿还是想知道公子的尊姓大名……”
这般公子长公子短地叫着,也着实有些奇怪。谢留尘道:“我姓谢,你叫我,呃——”他有些迟疑,正苦思冥想于如何找出最合适的称呼。
秋儿展颜一笑:“那我叫你谢大哥好了。”
谢留尘想了想,点头:“也行。”
秋儿又道:“谢大哥,我跟爹爹一会儿要上门砍柴,你们也要去吗?”
谢留尘道:“我问我弟弟。”转头叫了一声:“丹吾。”见那小子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推了他一下,好奇道:“怎么了,发什么呆?”
丹吾蠢呆呆应道:“没,没什么。”
他从来不是个会藏心思的人,说着没什么,眼神却是飘飘忽忽。谢留尘更加好奇,见秋儿又进了屋子,低声问着丹吾:“你从昨晚到现在都闷声不吭,怎么回事?”
丹吾仰头望了他一眼,低下头,闷声道:“我没事。”
谢留尘也不去理他,自顾自道:“那我们一会儿就跟着秋儿父女上山走一趟。”
丹吾道:“哦。”
秋儿的父亲,正是昨日那名出口向谢留尘贩卖山兔的汉子。他本已备好父女俩上山用的干粮和水,一听谢留尘二人要去,又多备了两份。父女二人打点东西,一人抱着粮水,一人背着刀斧索绳,出了门。
他因昨日谢留尘慷慨赠送猎物之故,对这年轻人十分有好感,憨笑道:“我姓周,家中排行老六,你叫我一声周六叔就可以了。”
“是,周六叔。”四人一行即上了路,走到山村后方。
周家村位于一处山脚旁,因近日雨季之故,常发生山体流泥之事,故而自半山腰以下的山路寸草不生,以泥沙居多。父女慢悠悠走在前头,刚走上半山腰,二人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谢留尘有些疑惑。周六叔解释道:“不用急,现在还早,露水没干,山路不好走。”
秋儿解开水囊,咕噜噜喝了一口水,也笑道:“我们往日里是要到太阳上山才出门的,因这时候露水干了,踏过草木时不会惹了一身水渍,而且木柴受了日光烘晒,失了水汽,重量会轻许多。到了夏季,天气酷热,我们早上就待在家里,延到申时再上山了。”
谢留尘恍然道:“原来如此。”见他们乐在其中的模样,思忖了下,又道:“曾听说世间凡人靠天吃饭,辛勤劳苦,也不过为一点钱财,那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苦,其实想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实在无须他人悲悯。”说到这里,又是怅然若失。
秋儿听不懂,只傻傻地笑着,解开身上包袱,朝他递过一个水囊:“谢大哥,喝水!”
谢留尘摇头道:“不必了。”将水囊推了回去,秋儿笑嘻嘻道:“不客气,这是爹爹给你们准备的。”又递了回来。
谢留尘只好接过,道一声:“谢谢。”转身一望,见丹吾无精打采坐在身侧,便将水囊拍到他身上:“喝!”
丹吾恍若未觉地将水囊接过,抱在怀中,没说些什么。
谢留尘也不知他究竟怎么回事,但也没多追问,与秋儿父女再谈一阵,日光掠上山头,暖阳普照。四人正待出发,却闻到一阵清新馥郁的花香味。
“好香啊!”他猛嗅几口,赞叹道。起身走到山路外侧,俯首望向香味来处,只见脚边的山崖下立着一间小屋,屋前屋后开满各色春花,姹紫嫣红,引来粉蝶翩翩。
原来正是昨日所见的那间木屋。
而与昨日不同的是,那时虚掩着的窗棱此时已是大开,屋前空出一片平地,铺着一层白布,布上平铺着晒了一地大小不一、薄厚各异的书籍。粗略一看,竟有上千本之多。晨风一吹,书页翻动,发出如春蚕食桑一般的沙沙声。日光照在页上的墨香味晾出,蕴在花香中,随春风送到他的鼻间。
他注视着那满地书墨,欣赏那繁花似锦的春光,不禁出神。
秋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开口道:“那是傅先生的家。”
“傅先生?”谢留尘怔道:“这位傅先生一定是个雅人。”在周家村这等穷乡僻壤之中养花育草,典藏书籍,想来这木屋主人是个十分有情趣的人。
秋儿噗嗤一笑:“才不是呢,傅先生是个书呆子。”
谢留尘也笑了:“怎么个书呆子法?”
秋儿伸伸舌头,道:“傅先生是个教书的秀才,本来是住在城里的,但是他说城里俗人太多,藏书放在人多的地方,会受了俗人污浊之气。所以将家搬到了周家村,说这样可以远离凡尘,抱书而眠。”
周六叔摆摆手,哈哈一笑:“哪里是什么书呆子?小丫头不懂事,胡说八道,傅先生是个读书人。有学问的人,行为古怪点嘛,也是正常的。”
谢留尘也微笑道:“有意思。”觉得这花香味十分好闻,忍不住又猛吸几口气。
秋儿道:“可他放着好好的教书先生不干,非要躲在我们这种小山村里养花,不是读书读坏脑子了嘛!”
周六叔哂道:“小孩子净瞎说!傅先生本来就是周家村的人,七八年前才搬去城里的。你那时还小,记不得这些事!”
秋儿眨了眨眼:“咦,爹,你之前怎么不跟我说?我还以为他是第一次来我们村呢。”
周六叔嘿然道:“跟你小孩子家有什么好说的。”
秋儿微微撅起嘴,气道:“我都十六岁了,你还当我是小孩子。”
周六叔打趣道:“得得得,女儿长大了,赶明儿给你找个婆家,把你嫁出去得了。”
秋儿脸一红,几乎要把头藏进包袱里,嗔怪道:“爹,不要在谢大哥面前说这种话。”余光见谢留尘还在望着俯视那间木屋,丹吾又在发呆,自己一番小女儿姿态,无人注意,不由失望,心思转了一转,又嘟囔几句:“不过确实好一段时间没见到傅先生啦,也不知他的病好了没有?”
周六叔绑好水囊,重新背上刀斧,叫了一声:“走!”将谢留尘游离半日的心神唤回。四人将要再度出发。
谢留尘低下头,见丹吾仍呆呆望着脚边沙土,神情有些郁郁寡欢,手上的水囊原封不动,一口都没喝。他暗自忖道:“这小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怎么一直古古怪怪的?”
待四人重新踏上山路,他才想起秋儿方才脸红红的样子,突然心念一动,想道:“这小子难道是见到秋儿,喜欢上人家了?”
丹吾生长异常快速,不过短短半年,已经只比他低了半个头,外表看来,便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不过容貌粗狂,虎背狼腰,与“清秀”“英俊”几字是完全搭不上边的。这种年纪的男孩子,会对同龄的女孩动心思,也属正常。
不过,他皱眉望着丹吾厚实的肩背,又暗自嘀咕道:“不可能啊,丹吾从化出人身到现在还不到几个月,开窍也不能开窍这么快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四人上了山,却是绕到山的另一侧,不是昨日那条路了。谢留尘微微诧异,问出了心中疑问。
秋儿道:“我们要去另一侧山峰砍柴。”
谢留尘不解:“为什么?”
秋儿回头微笑,解释道:“因为山上的植物,不是无穷无尽任人采取的,我们每半年就要换一次山头砍柴,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原来的树林生长,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取之不竭。”
谢留尘拧眉道:“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秋儿笑道:“我们本来也是不懂这个道理,是傅先生来到周家村后,这么教导我们的。”
谢留尘也不由笑了起来,随着她轻快的脚步,跳上一处斜坡,道:“又是这位傅先生?”
见他听得津津有味,秋儿的语气更加欢快:“是啊,是傅先生的功劳,他还说这叫什么——‘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说到最后一句,还学着摇头晃脑几下。又道:“反正这是从书本上学来的道理,我是一句也不懂的啦!”
谢留尘不由失笑,想到此举确实有着维系生物繁衍的意义,心道:“这位傅先生是个有智慧的人物。”
日子如此波澜无惊而过,他在周家村又生活了半个月,晴天时与秋儿父女去山上砍柴,出门闲逛,下雨天便躲在家里,与丹吾练功打坐。
丹吾长得极快,这半月中身量又拔高数尺,已经与他一般高了,因怕村民指指点点,再也不肯出门。谢留尘整日里愁眉苦脸,一是为如何向村民解释这吃了药一般膨胀的弟弟而苦恼,二是为无法与丹吾沟通而烦恼。
这天早上,丹吾躲在房中,不肯说话,不肯吃饭。谢留尘也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与他闹了一场别扭后,也不练剑了,随手拎起一件外袍,气鼓鼓地出了门。
昨夜下了一场春雨,村道边青草沾着将滴未滴的水珠,粉白的野花落了一地,被鞋履一踏,碾成了泥。他踏着泥点,走到隔壁周六叔家。
秋儿在屋里听到他的脚步声,欢喜地应了一声,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将他迎进屋去。
屋中热气氤氲,充斥着淡淡的药香味。甫一进门,光线一暗,差点以为身处药庐中,等秋儿重新关了门,他才看到除了周六叔父女二人之外,房中还坐着另一人。
那个人着一身白色长袍,头戴纶巾,穿作书生样貌。霎一看他的面容,只见唇红齿白,面容十分清秀。白袍落在身上,更衬得他周身一股掩不住的风流气韵。秋儿关门之时,一股冷风恰吹进小屋,书生以拳抵唇,猛嗽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