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担忧崔明若的现状,又问了句:“魔族现在主事者是谁?”
“赤霞洞主莫名失踪,留下一片数百里的无主之地,一十九宫与三十三洞主正忙着迁宫,无人主事……”
“那现今驻守北陆的十万魔兵由谁统领?”
“是……钟涟小公子……”
谢留尘脸色倏变,又补了一脚:“你在耍我?那钟涟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如何统领数万魔兵?”
那魔人被踢得又呕了一口血,连声求饶道:“大人我真的不敢骗你啊!这是真的!小公子一夜丧父,性情大变,主动接揽魔兵兵权,十万魔兵多为昔日左护法部下,也是全情拥护于他,小的句句属实,无一虚言啊!”
谢留尘见他跪在地上,双腿战战,应是不敢说谎,便以长剑将人格杀当场,抱起小丹吾,走过另一处山谷另一侧,审问另一名魔族之人,得到了一般无二的答案。
自此,他才确信了淇封谷是北陆上唯一无魔族驻兵的地方,想要离开北陆,只能通过这个地方了。
他将丹吾放下,矮**与他平视,说道:“小丹吾,哥哥要离开荒谷去南岭,想带你一起走,你愿意吗?”
小丹吾扯着他的衣角,歪着头,清澈的大眼睛不停眨动,谢留尘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他才终于听懂,点了几下头。
谢留尘笑道:“真乖。”又将他抱起,转身面向匍匐在地的数千妖兽,低头道:“跟你的族人告别吧!”
丹吾咯咯一笑,挥挥小手,身前数千妖兽呜呜叫了一声,在天色未明之际,目送谢留尘二人御剑离去。
北陆淇封谷,因靠近中州之地,常年冰天雪地,生灵难活,谢留尘抱着丹吾御剑数日,终于来到此地,见得绵延数千里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不禁放声长啸。丹吾自知逃出魔族掌控,也是兴奋难耐,激动地啊啊几声,在他怀中扭来扭去,差点就要掉下去。
谢留尘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一拍他屁股,含笑道:“别闹!”
丹吾只以为这是亲昵之举,顺着他的臂膀爬上去,“啪啦”亲了他一口。
谢留尘哭笑不得,道:“我在打你呢,你还当我是在宠你?”
丹吾看他笑了,自己也嘻嘻地笑了起来。
谢留尘望着怀中一派天真的幼年兽王,心中感叹万分。当年兽王雨夜逃出荒谷,历经艰辛磨难,后来在凡间的周家村定居,与受天命指引而来的南星师傅一拍即合,救治了年弱多病的他。于兽王而言,在周家村的那几年,是在荒谷多年不曾有过的欢乐。
而如今,星河轮转,岁月更迭,两代人的命运浮沉,在这一刻汇成一线命途之光,第一次到荒谷的他,正正遇上新一任兽王的诞生,冥冥中,似乎昭示了他与兽族之间斩不断的因缘。
想到这里,他忽然产生一个想法:“丹吾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或许,该让他也去沾染凡间烟火气,领会一下红尘俗世的魅力。”现在不敢回秋水门,倒不如先带丹吾去凡间走一遭,等他想好该如何与商师兄交代祁欢与风归云之事后,再带丹吾回秋水门。
反正,也不会很久。
他垂眸望向怀中懵懵懂懂的丹吾:“小丹吾,你会飞吗?”
丹吾这次却无须他重复语句,一次便听懂了,点点头,奶声奶气回道:“会啊!”
谢留尘有意考验他,问道:“那……十万里海,如此遥远的距离,如何飞得过?”
丹吾也皱起疏淡的眉,嘟起嘴认真想了想,道:“你载我,累了,然后我载你。”
“聪明啊!”谢留尘点他额头,御剑疾冲上空,“走,哥哥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这一去便是在海上飘了整整七个月。淇封谷在北陆北侧,与南岭相距甚远,谢留尘放弃最近的海岸,舍近求远,绕北陆飞了一圈,才终于找回踏上南岭的路途,所行之路途远远不止十万里。加之路上风雨兼程,罡风巨浪打乱前进方位,致使他们好几次脱离原有轨迹,几度错登上占地最为广袤的中洲大地,更甚至多次绕出海外而去,如此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他与丹吾每隔一日交换一次,要么丹吾化出兽态,驮他飞行,要么他抱着丹吾御剑而行,一者飞行时,另一者则趁机休息,恢复真气。
海上气候与陆地殊为不同,时而飓风暴雨,时而风和日丽,时而暖流罩面,时而寒气袭体,二人全神于赶路,不到半月便是一身风尘仆仆。身前身后,天上地下,入目处尽是白茫茫的水,看得久了,又觉得都不像水了。
等到了来年开春三月,南岭草长莺飞的季节,他们终于摆脱半年多的海上漂流之旅,踏上了南岭坚实的土地。
谢留尘一开始以为自己二人也同往昔一般,登上了不知名的海外陆地,等抱着丹吾走过碧绿如茵的草地,绕过红白相错的花间,登上郁郁苍苍的山巅,见到远处杳杳不绝的人间炊烟,才终于相信自己已然回到南岭。
那一瞬,他心头近乎狂喜,身躯重重一颤,只恨不得把什么顾忌都远远抛下,快马赶回秋水门,去见商师兄一面。
但方踏出一步的脚步又猛地停下。他想,现在还不是机会,至少,要等他将丹吾送回凡间,再好好想想如何去向商师兄解释祁欢与风归云之事。如果商师兄知道他的两名结拜兄弟都为自己而死,他会不会再也不原谅自己了?
一想到此处,欢喜心情顿消大半,愁着脸抱着丹吾下了山。怀中的丹吾察觉他大起大落的心绪,问道:“哥哥,你不开心吗?”
谢留尘摇头,又点点头,抿嘴道:“很开心,但是又不开心。”
丹吾眨眨眼:“为什么呀?哥哥回家了,应该要开心。”
“回家了……”谢留尘呆呆念着这几个字,目光望向云雾中的一处,忽而,怔愣愣站住了,目中漫上一层水雾。
丹吾探头探脑问道:“哥哥你在看什么?”在他僵直的怀抱中爬上爬下,疑惑道:“咦?那里有好多高楼,那是什么地方啊?”
谢留尘道:“那是秋水门。”只见远远望去的那处楼阁矗立,绿柳扶堤,正是秋水门所在之平原。
丹吾重复了一遍:“秋水门?”又问:“那是哥哥的家吗?”
谢留尘苦笑道:“算是我的家吧,可是,这个家欢迎我回去吗?”
丹吾有些不理解:“为什么不欢迎?回家后就可以跟家人见面了啊。”他自小与兽族族人一起生活,宛如亲人,在他幼小的心灵中,自是将家人的概念看得极重。
谢留尘长叹一口气:“要是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丹吾弄不懂他那些又喜又忧的心情,装模作样学他叹了一声,心中对他那个“家”很是好奇,复又望向那个方向几下,眨眨眼,突然出声:“咦!哥哥你快看!那里站着一个人!”他视力出众,在如此遥远的距离尚能准确捕获细不可察的身影。
谢留尘抱着他的双手猛然缩紧,忽然觉得头顶似有千钧之重,不敢抬头,只颤声问道:“他……长得什么样?”
丹吾细心观察一阵,道:“长得高高的,一身黑衣服,身板挺得直直的,手里……手里还提着一根古怪的木杖。”
谢留尘听他描述,再无怀疑,那确确实实便是商离行。他不敢再作停留,匆匆拔腿下山,朝着秋水门的反方向奔去。
丹吾倚在他胸前,随他一路颠簸,摇来晃去,皱着小脸道:“哥哥你心跳好快!”
谢留尘匆匆奔到山下,纷杂的心绪被急促的呼吸所扰乱,这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是个会御剑的修士,召出修明剑,摇摇晃晃飞上半空。
一路上,连声音也在发抖:“你刚才……看清那个人在干嘛了?”
丹吾摇头道:“不知道,他就站在门口,背对我们,不知在看些什么。”
谢留尘心中又是一惊,想道:“他是在等我回去,他是在等我回去……”其实不该有这种想法的,商离行事务繁多,焉有这等闲情逸致守在秋水门门口等他?但他一听商离行站在门口,第一想法竟是他在苦等自己回去,并对此种念头深信不疑。
丹吾歪着头看他,十分不解:“小尘哥哥,你怎么了?”
谢留尘摸了摸他的小脸,苦着脸说道:“哥哥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情,现在没脸见他。”
“他是谁啊?”
“他是我的——”谢留尘哑言,又觉得在小孩子面前说这种事情终究有些不妥,转了话头道:“算了,你又不懂,跟你说这些作甚?”
他抱着丹吾下了山间,走上山路,又失魂落魄地走到一处凡间城镇。镇上来来往往,人声鼎沸,十分热闹。午后日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红酒幡,绿瓦墙,刚冒出的粉花尖,无一例外披上一层耀眼的白,照得他眼睛发花。他新奇地打量着一切,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这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丹吾比他更加好奇。他一进了城,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物品,眼睛就定在上面,不动了。他眼中满是好奇,将方才的疑问抛诸脑后,挣扎着跳下谢留尘的怀抱,在街上跑来跑去,最后索性蹲在一处摊子前。
见谢留尘仍呆呆地左顾右盼,他跳起来招手,大叫道:“哥哥,哥哥!”
叫声高高盖过吆喝声,引得过路行人不断回头注目。
谢留尘听而不闻,只怔怔看着繁华的红尘街市,只觉世间的悲欢离合,在这一刻,离他如此之近。
丹吾见唤了许久不至,又蹭蹭蹭地穿过人群,拉紧了他的手。他身为兽王,力气绝非七八岁的孩童可比,谢留尘被拽得手腕发红,无奈地被他拖着走。
他将他拉至一处贩卖糕点的摊贩前,指着热腾腾的糕点,道:“哥哥,你看这是什么?跟我们在山上闻到的味道一样!”
只见摊板上铺着一层油纸,纸上摆着一层精致糕点,制成桃花状,色泽绯红,散发甘甜的香味。谢留尘挠了挠头,有些困惑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可以吃的。”
那摊贩老伯哈哈一笑道:“小兄弟没见过吧,这是桃花酥,以三月采下的桃花入料,沥水晒干,捣入面粉中,做成桃花形状,又带有桃花香味。小兄弟要不要尝一下?”
丹吾忙道:“我要!我要!”
谢留尘木着脸道:“小丹吾,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凡人所做的东西杂质太多,能不吃就不吃。”
丹吾拽着他的衣摆,乞求道:“哥哥,我以前没吃过这种东西,就让我吃一次嘛!”
谢留尘木着脸道:“不行。”正想转身,衣袖一紧,却是丹吾死死攥住他的衣角,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望着他,眼神中满是哀求之意。
谢留尘拗不过他,只好给他买了一份,道:“就这一次,以后不准随便吃外面的东西。”
丹吾捧着包得露出一个小口的桃花酥,咬出一小片,含在口中,心满意足地舔舐着,根本不在意他的训诫。
谢留尘重新将他抱起,顺着人群涌动方向走去。拐过这条街,又是另一条街,热闹不逊上一条,有女绿鬓罗裙,当垆鬻酒,酒香飘出十里路;又有乐声阵阵,彩车游街娱神,车上锦旗迎风招展,飒飒作响。
其时凡间王朝不知更替到哪朝哪代,凡人安居乐业,生活富足,这些民间活动就多了起来。路上所遇之人服饰衣着也不尽相同,目之所见,一派昌繁景象,大有山河安定,天下太平之盛况。
“哥哥也尝一口。”谢留尘看得入迷,被猛塞进口的食物唤回心神,发觉丹吾将一小块桃花酥塞到他口里,他细细咀嚼着嘴里食物,心中赞叹道:“真美啊……”
凡间真美啊。
到了夜间,桥边张灯结彩,河莲绽如天上星,则更是美不胜收。丹吾双眼看了一整天,也亮了一整天,一个劲儿地哀求他:“哥哥,哥哥,我们在这里住下好不好?”
他贪恋凡间繁华,不肯离去,谢留尘受不住他的央求,又在这处城镇住了三五天。等到了第四天晨间,才抱着肚子圆滚滚的丹吾离开这里。
到了下一个城镇,又是另一番昌荣盛景。二人留恋其中,渐渐放慢了脚下步伐。谢留尘少年心性,丹吾又是个化出人身仅有半年的无知幼童,二人换了凡人衣着与装扮,天天上酒楼吃吃喝喝,养出一身凡间野性,将修行之道全然抛弃脑后。过了大半月后,他们将身上仅剩的银两花了个精光,丹吾为了能多吃点好的,甚至偷偷溜出客栈,要将脖颈上的金项圈典当出去,被尾随而至的谢留尘发觉,严厉制止。
他痛定思痛,心想不能再这样纵容下去,不然连自己也要一并堕落下去了。咬咬牙,当天不顾丹吾的抽噎挣扎,强行抱着他离开这座城镇。他们走走停停,路过繁华如梦的凡间。十来天后,来到一处城外荒郊,又穿过莽莽山林,终于走到周家村所在的山村。
沿着幼时记忆中的路线落到村门口,只见村门口朽木腐枝,门栏上停着三两灰不溜秋的麻雀,一块歪歪曲曲的牌匾挂在麻雀脚边,依稀写着“周家村”三字。一路走进去,只见篱笆稀稀落落,鸡鸭鹅东西乱蹿,拉了一地黄屎,三两只家犬正争夺一块带血骨头,见到陌生人入村,退到一处瓦房后,狂吠不已。其时凡间正值太平盛世,凡人大多搬到城里居住,除了少部分以砍柴为生的樵夫外,少有住在山脚边的,因而周家村人烟寥寥,十分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