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谢留尘自嘲一笑:“怕周六叔说中了,他与秋儿的灾殃是我带去的,他们是被我害死的。”
傅长宁听了他的疯言疯语,不仅没惊怕,反倒语重心长地劝解道:“谢贤弟,六叔他老人家是因丧女之痛才那般口不择言,如今他老人家仙去,你不好再这般耿耿于怀吧?”
谢留尘嗤笑:“哈!我倒是不想耿耿于怀!可惜我害死的又何止是秋儿与周六叔二人?”
酒楼伙计送上来一坛老酒,谢留尘还没拿到手,就被傅长宁一把抢了过去。
谢留尘一瞪他:“干嘛?把酒给我!”
傅长宁痛心疾首道:“谢贤弟,你这般胡喝乱饮,伤胃损脾,对身体不好。”
谢留尘不快道:“你怎么比商师兄还啰嗦?”又将酒坛子抢回来。他迷蒙的眼色半睁,看着坛子上附挂的铭牌,又是嗤然一笑:“忘愁归,哈!我倒要看看是否真能一醉解千愁!”又将一坛一饮而尽。
傅长宁见劝他无用,只好作罢。
饮过半日,酒意醉熏间,听得身旁傅长宁突然问了一句:“谢贤弟听说过云山吗?”
谢留尘脸上表情一滞,很快又恢复成如常面色:“没听过。”
傅长宁道:“其实,为兄十数年前也曾向往过求仙问道,也曾跋涉千里,去过一趟传说中的云山。”
谢留尘道:“哦。”他有些醉了,听了傅长宁的话,也没反应过来他突然说起云山是个什么意思。
傅长宁自顾自道:“十数年前为兄独身远上京师赶考,不想科举落榜,又被街头混混抢了微薄盘缠,孤苦无依之下,借宿道观,听闻观中道长所言,千里之外有一座仙山,山上终年云气缥缈,是为仙人修行之所,为兄那时求官无望,遂起了修仙的念头。”
谢留尘道:“你找到了?”
傅长宁苦笑:“找到倒是找到,可惜,可惜——”
谢留尘随口接道:“可惜什么?”
傅长宁眼神迷茫,似陷入回忆之中,片刻,他抬头浅浅一笑:“那时留恋山麓,满心只盼仙人看在为兄一颗赤诚之心,出来与我见上一面,哪怕跟我说一句我根骨奇差,无法叩响仙门,绝了我的痴望也行。可惜,可惜任凭我在山下忍受风吹雨东,苦守数年仍是无人问津,最后终于不得不放弃。哈哈,现在想来,若真有仙缘,又怎会苦寻经年毫无成果?”
谢留尘心中暗笑。修道之人沉迷修行,日夜不辍,有谁会无聊到专程下山去见一介资质平庸的凡人,引导其进入修途?何况云山名气浩大,前来求长生求入道的凡人数不胜数,若是人人都能得偿所愿,那南岭上再多的修行资源也是远远不够的。
他想这书生当真有些痴呆之处,但也不好当面嘲笑,只哄骗道:“世间根本没有什么仙人,也没有修士,是我骗你的。”
傅长宁幽幽叹了一声:“真也好,假也好,有谁没有长生梦呢?”
谢留尘不屑一笑:“所谓修行看的无非就是资质与心性,依我看,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傅长宁仍是痴痴一般道:“没有拥有过的东西,总是格外令人向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为兄相信仙人耳听八方,终有一日会听到为兄的心声,赐下入道法门。谢贤弟,你是真的喝醉了,连这种胡话也说得?”
谢留尘哈哈笑道:“醉的明明是你,你陷入虚妄中了,哈哈哈哈……”
傅长宁也不恼,只是笑眯眯地坐着,看着他醉醺醺的脸蛋,半晌,突然问道:“谢贤弟是有心事?”
谢留尘笑意顿止,冷冷道:“没有。”
傅长宁叹道:“都胡言乱语了,还说没有?你这已经是第五坛酒了,再喝下去,只会越喝越难受。谢贤弟,借酒消愁并不是个好主意。”
谢留尘冷笑道:“喝难受,不喝更难受,还不如醉死个一了百了!”提起酒坛,准备再灌一口入肚。坛中酒却是早被他喝了个精光,一滴也没有的了。他一愣,忽而,将空了的酒坛狠狠甩到地上,随即用手捂住胸口,趴在案上,抽噎起来。
只听“劈拉”一响,碎片满地。傅长宁立时便站了起来:“谢贤弟,你哭了?”
谢留尘闷闷的声音自桌底传来:“你别管我!反正我就是没人疼没人爱,我就是活该!”
他安安静静哭了一会儿,猛地抬头,眼中盈满泪水:“傅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样让他原谅我?我怎样才能回去?”
傅长宁低低一叹,将他半搂住,轻拍他的肩膀:“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谢留尘眼泪一出来,再也收不回去。他哭得越是厉害,傅长宁越将他抱得越紧。对方白袍上带着花香与书墨味。他闻着这味道,头脑阵阵晕眩,过不多时,脑中紧绷的弦一松,彻底昏睡过去。
他睁开眼,一股异香扑鼻而入。
木屋前后窗棂都被竹条支起,他躺在屋中,便能看到墨蓝色的夜空。
门前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他发觉自己躺在傅长宁的床上,身上盖着傅长宁的被褥。
他慢慢支起身子,轻声道:“傅兄……”
门外咳声顿止,傅长宁背对漫天星辰走进木屋,温润笑道:“谢贤弟醒了,头还痛吗?”
他白袍上沾着露珠与花瓣碎片,显得脸色更白了。
谢留尘揉了揉额边穴位,懊恼道:“……我方才……是不是耍酒疯了?”
傅长宁道:“那倒没什么,人压抑久了,难免会有需要宣泄的时候。”
谢留尘平时是不会在他人面前失态的,但自离开北陆之后,他便经常梦见商师兄对他问责杀害祁欢之事,压抑久了,才有了白天里那一番酒后哭闹。他说不出自己是心更累,还是身体更累,只觉得头还有点痛,轻轻摇晃几下。恍惚间,突然听傅长宁轻声问了一句:“谢贤弟可有心仪之人?”
他莫名其妙抬头,对上傅长宁眼神,却是吓了一跳。只见对方拂去身上花瓣碎片,正目光缱绻地望着他,眼里印着满天星光。
谢留尘一颤,以为是自己酒后未醒,眨了眨眼,再望过去,对方眼神如旧。他突然觉得情景诡异起来,支吾道:“傅兄……实不相瞒,小弟舍家远游,中馈在室……”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跟傅长宁相处了一段时间,连说话也变得文绉绉起来。
傅长宁讶异道:“没想到谢贤弟年纪轻轻,原来已经有了家室了。”他笑了笑,“那为兄就可以放心了,谢贤弟性情不定,应寻一芳侣为贤内助,时时从旁协助才是。”
谢留尘嗯了一下,赧然想道:“原来是我误会了。”傅兄将不省人事的自己带回周家村,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自己自作多情,真是枉费傅兄一番善意。他讪讪一笑,调侃道:“傅兄为什么不成家呢?”
傅长宁轻咳几声:“你看为兄这副残躯,像是可以成家立业的样子吗?还是别耽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了。”
谢留尘道:“傅兄一表人才,又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哪家姑娘嫁了你,都是上辈子积来的福分。”
傅长宁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嘴里却还在笑着说道:“为兄幼年时曾遇一游方术士,说我这一世体质羸弱,至多只能活到五十岁。”
谢留尘皱眉道:“什么狗屁游方术士,傅兄脉象虽弱,但只要好好调养,活到八十岁没有大问题。”
傅长宁擦干眼角泪水,微笑道:“贤弟,生死有命,何须强求?况且为兄缠绵病榻多时,怕是药石无灵了。”
谢留尘很不爱听这丧气的话,气冲冲道:“我南星师父当年便是有名的药师,要什么灵丹妙药没有?对,屋子里还种着许多南星师父留下的药草,我去拿来给你服用!”
似乎是因为此计甚妙,他越想越是觉得合该如此。反正南星师父也不在了,药草养着也没用,不如用来救人。而且刚才误会了人家一把,他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他穿鞋下床,留下一句:“等我,我去采药给你!”便匆匆地去了。
一路跑回到自己院子,推开草棚下的柴垛,露出其下的芳香药草来。
他蹲**,伸手连根拔去泥地中的药草。这药草无人照看,在此地养了十年都能生长得如此生机盎然,他也无须怕自己动作过于粗鲁,一口气将其拔了个干净。
忽而一道红光闪出,随着草根被翻出土面。谢留尘动作一滞。
一块通体流红的玉石躺在泥土上。
这是一块越天石,与他的修明剑铸炼材料出自同源。
他顾不得药草,一手捡起泥土里的越天石,心头的讶异越来越重。
这里怎么会埋着一块越天石?
谁放在这里的?
他握着越天石,怔忪间,想起很久前的一件事。
那是他第一次下山,进入紫渊秘境,遇到了商师兄的时候。那时商师兄怀疑他的身份,对他出手,后来为了修补关系,答应帮他铸炼本命剑,而铸剑所需,正是一块越天石。
他细细回忆那时商师兄的一字一句——
“据闻现世所存大多越天石是经由穿梭三千世界,从中吸取不同世界灵华而炼化成的……曾有一性情至坚至柔之人为历情劫而入红尘,历经百世情殇后,识海内竟也修出一颗越天石……”
只有穿梭过无尽空间,才能得到一块越天石。
将越天石放在这里的,除了南星师父不会再有别人。
而南星师父所种下的药草,正是靠着这块越天石的灵气滋养,才得以活到现在。
像是突然间醍醐灌顶一般,他沉寂了半年的心湖终于再度翻起滔天巨浪,从前一切想不明白、困扰许久的事情,此时此刻,水落石出。
从南岭到西涯山,从北陆到周家村……
他喃喃道:“我知道我是谁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第一百三十章
三百五十年前,魔族攻入西涯山,妖王与妖后战死,妖族隐世不出,南星抱着刚刚出世的妖王幼子在外流浪,无法再回西涯山,后来去了一趟秋水门,与其道侣无念真人发生歧念,愤而离去,至此消失在世间。
南星去了哪里?
他怀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
其实一切都明了了。
他先是震惊,转而被更大的喜悦所代替,忍不住就想现在回去秋水门,将发现的真相与商师兄分享:“我要回去!我现在就要回去!不管了,我一定要告诉商师兄!”
他难抑心中激动,将越天石塞入怀中,眼珠一转,瞥见自己手上渐渐枯萎的药草,才稍稍冷静下来,想道:“先将药草送去给傅兄,顺便跟傅兄告别。”
他将地上药草尽数拔净,胡乱拢在掌中,奔出屋子,冲到周家村后侧的小木屋。
陡一闪进傅长宁的屋子,见他正卧在自己方才躺过的床榻上,低嗽不停。
谢留尘擦去脸上汗珠,气喘吁吁道:“傅兄,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要回家了!”
傅长宁诧异道:“谢贤弟要走了?”
谢留尘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现在就走!”见傅长宁脸色彻底白了下去,又忙解释道:“你放心,我以后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傅长宁好容易止住咳嗽,断断续续道:“谢贤弟,如今周家村只有我们二人,你忍心弃我而去吗?”
他面色苍白的模样实在可怜,谢留尘顿时就不知如何接话了,呐呐道:“我……我会回来的呀……”
傅长宁道:“为兄又生着病,实在无人陪伴,贤弟不能再陪为兄一段时间吗?”
“可是……”
“等暮春时节一过,为兄身体好上许多,你才走,好吗?”
谢留尘当然不愿意,可是对上傅长宁哀求的眼神,心一软,终是勉强答应了他:“那好,我下个月再离开。我先去为你熬药吧。”
他捧着采来的药草去煎药,只是情绪低落,心里没个静下来的时候,待傅长宁喝了药,躺下后,他又掩了木门,黯然回到自己家中。
几日后,傅长宁的病果然有所起色。见他心神不宁,提议再去喝酒。二人便再次去了城中酒楼。
谢留尘又大醉一场,被傅长宁带回周家村时,已人事不省。傅长宁将他放到床上,道了一声“谢贤弟,你好好歇息”,便关门离去。
他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周身忽冷忽热,好似身在浮云之间,虚软无力,耳边千万道声音在呼唤着自己,他想开口应和,却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
如往昔一般,他做了一个不太美妙的梦,挣脱不开的梦魇将他重重困住,使他无法逃离。
这一觉睡得十分长久,等他再度醒来时,天刚刚转亮,门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说话声。
他莫名想道:“周家村还有其他人?”
也没心思多想,他坐起来,伸伸腰,奇怪的是,浑身腰酸背痛,腰根本直不起来。好容易等肌肉舒缓,走到门口,推开门,眼前的景物却使他陡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