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隐在重重衣袍下的身躯不自觉颤抖一下。
商离行凝神细听,仿佛听到石壁之外隐隐还有海水暗流、妖兽嘶叫之声。原来他们一路往地穴深处走来,不觉已入地千尺,靠近海底了。北陆与南岭之间相隔十万里茫茫大海,海中栖息无数千奇百怪的妖兽,人族对其所知甚少,秋水门也不敢在海中派遣守卫,这也是商离行一心认定魔族会由千重影壁渡海登岸的缘故。
有修士纳闷道:“怎么妖兽叫嚷的声音这么大?”
又有修士道:“是啊,声音近在耳畔,感觉就像随时会冲进来一般。”
商离行静静站着,听众人七嘴八舌谈论不休,想了片刻,忽而回头朝众人道:“千重影壁之下不见天日,不辨时辰,现在该是酉时三刻了。大家既休息够了,就该重新出发了。”
商离行一步当先,率先退出寒洞,回到原有路途,余下众人虽深感奇怪,却个个不敢多问,鱼贯而出,紧随着跟了出去。
这次商离行没有让黑袍人带路,而是自发在前,继续往千重影壁深处迈步而去。众散修跟着他,在绵长的洞穴中又走了一阵子,眼前景色再度一变,商离行站在入口处停下,身后几名散修眼前一晃,看清异状,皆不禁“咦”了一声,祁欢被商离行身影挡住,只看到忽忽闪闪的夺目光亮,皱起眉道:“怎么,这就到……出口了?”缀在最后的修士看不见身前异象,探头探脑道:“怎么回事?看见什么了?”
商离行负手立着,神色幽幽:“千重影壁……果然不愧起名千重影壁……”原来随着商离行步伐,众人竟尔走近一处十分怪异的景象,自洞口望去,只见眼前黝黑石壁悉数被遮挡住,壁前林立着无数光滑的水镜,从身前半尺处一路延伸至目力再难企及之处。镜与镜之间天衣无缝衔接无暇,镜面光华波动,光可鉴人,照出无数个或大或小的人影,端的是一派光怪陆离的场景。
顶板,地板,四面八方,除众人所处窄小来路外,再也见不到其他东西,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些诡异阴森的镜子。
商离行伫立片刻,走进水镜范围十来步,身影立即被倒映到镜面上,镜面互相照射,转眼分化出无数个“商离行”,有大有小,有高有矮,作出与本人一模一样的神色。
商离行眉梢动了一下,水镜中无数个“商离行”随之作出相应动作;商离行拄起手中长杖,水境中的“商离行”也将手中长木杖挥出,动作分毫不差。众散修跟在身后,一经进入,瞬感一阵晕眩,霎时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哪个是镜中形成的幻象。站在人群中间的何所悟随之步入水镜中,忽然叫了一声:“小心陷阱!”黑袍人突而桀桀怪叫,声音凄厉如枭,嘶哑如鸦:“真是自作孽!”
商离行闻声而动,往黑袍人那处望去,见黑袍人兀自低着头,罩住五官的衣袍收得紧了些,望也不望那些镜子。再见周遭众人,除何所悟冷冷抱剑站立外,连祁欢在内,个个眼神涣散,口出呓语,面露茫然之色。
显然已是被水镜摄去神魂,一时失魂在场了。
商离行无奈摇头,心想真心是自己托大了,以自己修为应对水镜确实不在话下,但以散修们微弱定力,根本无力抗衡这等能摄魂夺魄的咒法,当即心神一凛,唤出定心咒,大咄一声,“去!”
众人神识一阵混沌,只觉耳边顿起鼓噪雷声,声若洪钟,同时间,一股金铜击撞、玉石相砌之声晃荡盈怀,自识海最深处蔓延开来,震荡四肢百骸,一股精纯元气生生不息,灌注全身。众人神魄一遭凝练,很快清醒当场,怔怔不言。
黑袍人突然嘲笑道:“蝼蚁之辈,无能之徒,也敢出来自寻死路!”
商离行见他明明也是早先得知此处异常,事先捂住眼睛才得以逃过一劫,也不知到底有何资格嘲讽他人,心中冷笑一下,敏捷抓起黑袍人手腕,落下一句:“随我来!”
脚步一转,竟然又开始走了回头路。众人只得一头雾水又跟了上去。
黑袍人气结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商离行浑不理会,抓他抓得更紧。
黑袍人又打又骂:“你有病吗?还是耳朵聋了?我说我自己会走!不要抓我的手!”
商离行沉着脸,任由他打骂,将他手腕死死抓死,再未松手。
第三十一章
两人便一直打闹着走出水镜照射范围,踏上原时路,遇上纪清与曲空青。原来他二人由于纪清还带着伤,一直跟在人群最后,尚未有机会走近水镜,曲空青扶着纪清,见二人走来,掀起唇角,不冷不淡笑了一下:“哟呵,好大的脾气。”
他笑得邪气,声音也带着古怪意味,身边的纪清一愣,又听曲空青说:“不过嘛,发脾气的资格一向是美人专属,啧啧,你这半人半魔的怪物就算了吧。”
何所悟跟在商离行身后,抱剑走过来,冷冷道:“我也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俘虏。”
商离行见身旁之人身躯抖索不停,似乎是被捏得痛了,于是将虎爪般钳得死紧的手掌松开一圈,感受到黑袍人急欲挣扎的举动,嘴角一扬,又狠狠握了上去,果听得身边之人一声闷哼。
商离行沉着的脸开始恢复往昔温煦和善,笑了一声,与纪清众人道:“跟上”。领着怒骂不已的黑袍人走了几步,突然手掌在黑袍人身后一扬,化掌为刃,在黑袍人后颈处又狠又重击了一下。
黑袍人一个不察,登时昏迷在地,人事不知。商离行手探其怀,搜出一张灰青符纸,将其一把燃烧殆尽,雪白灰烬掉落在地,又一手穿过黑袍人肋下,抱着人往来时路去了。
曲空青饶有兴致看着,啧啧称奇:“那人脾气挺辣,你们门主品味独特啊。”
纪清眼神一黯,低声道:“你喜欢这样的?”
曲空青怔愣道:“什么这样的?”祁欢这时候慢慢走近来,目光始终追随着商离行的身影,看到商离行背影即将消失在转角处,又小跑着追了上去。曲空青又怪模怪样“哟”了一声:“这一个两个的,你们门主吃得消吗?”
何所悟抽剑出鞘,喝道:“你嘴里在不干不净放着什么?”
曲空青嘿然道:“我可没说错。你们门主啊,怕是对那小魔人产生什么不得了的心思了,怀里搂一个,身后跟一个,真真艳福不浅啊。”见何所悟面色冷肃,隐然是要与他干上一架的态势,又嘿嘿道:“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就正印证了你家门主魅力无双吗?纪清你说是不……哎,纪清,等等我……”
纪清却像没听到似的,沉默着跟着祁欢走去,背影看着十分落寞。
……
商离行重走来路,对路途本应更加熟稔,却不知为何脚下步伐慢了许多,甚至有时候还会故意停顿驻足,他人问他何故,他也不作应。众散修随他来来回回,一颗原本躁动的心竟奇异地安宁下来。
如此断断续续,时走时停,众人在洞穴中走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过才走出七八里路,离先前所进入的寒洞尚有一里左右路途,商离行忽而停在一处光线晦暗处,将手一挥,吩咐道:“何所悟,助我布阵!”
何所悟向来与他默契十足,也不多问,只应了声,便开始视察当前地势,清扫乱石,有模有样忙了起来。余下散修不解其意,皆是呆住了。
商离行这时又道:“众人备战,静待魔族到来。”
“什么?”“魔族要攻来了?”“什么时候?”众人闻言骇了半晌,面面相觑,有一名表现得较为稳重的散修上前问:“门主,魔族何时会攻来?”
商离行看了昏睡的黑袍人一眼,缓缓道:“若我没猜错,戌亥之交之刻便有魔族进入千重影壁,大家做好准备,给他们一个当头痛击。”他在进入寒洞之时,察觉寒洞气氛有异,测算到魔族将至,心中了然,定是黑袍人暗中搞鬼,伺机将他们带往魔族入口,与远道而来的魔族狭路相逢。但他生性素来主动,不愿如此受制于人、坐以待毙,于是将计就计,佯装不知,假意退却,又半途折返,在此设下伏击,以逸待劳,以图先发制人。
又唯恐黑袍人与魔族暗通讯息,将众人行踪泄露,于是在折返之前打昏黑袍人,将其怀中窃听符咒燃尽,来了个出其不意。
随即吩咐众人隐匿行踪,各自藏身,遁入黑暗中,自己准备布阵。
“好。”众人本就冲着魔族而来,一听此言,当即来了精神,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要将方才吃的亏一并讨回来。
祁欢见他始终将黑袍人半搂在胸前,自作主张道:“大哥抱着这个人一定不方便排布阵法,把他交给我好不好?”
商离行道:“唔……也好。”于是将怀中的黑袍人送了过去,由祁欢扶着,又道:“他身上这件法袍沾有魔气,你要小心不要碰到。还有,千万不要一时冲动揭开他身上黑袍,以免沾染魔气。”
祁欢当他此言是在顾念自己的安危,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大哥放心好了,我不会这么冲动。”
商离行往黑袍人身上看了一眼,自行忙去了。
商离行手尖星芒熠动,一气呵成,一连布下三个小型诛魔法阵,环环相扣,阵上加阵,与原有空间融为一体,让来人丝毫觉察不出异常。众人三五成群,隐匿在盘杂错乱的石壁后方,商离行藏在离寒洞最近的角落中,祁欢带着黑袍人紧随其后,何所悟与纪清带着人守在另一处。
过了片刻,果觉空中气息似乎变得极不寻常,阴沉沉的氛围笼罩众人。众人心中都有了主意。一名散修赞叹道:“门主果然料事如神。”另一人低声道:“这份测算之机、通天之能,怕是当年的天衍宗弟子也未能习得。”
商离行嗅觉出众,已然闻得空中隐隐有股腥臊之气传来,他全神贯注于八方风吹草动上,还要分出心力注意众人动静,闻言抬头,微微笑道:“这不是推演之术,而是通过研习阵法知道的。”
众散修们奇道:“门主此话怎讲?”
商离行冷眼注视着身前动静,声音却极其温和:“寒洞中寒气逼人,想必是靠近深海的缘故,洞中设有特殊阵法,需到每日固定时辰方见开启。”
散修疑道:“也就是说这个魔人说的话是真的?”
商离行回头看了那黑袍人一眼,点头道:“是,他没有骗我们。方才进的那处寒洞确实是魔族渡海潜入南岭的入口。”
散修问道:“那门主,那里的阵法需要如何破解呢?”
商离行却摇头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那处阵法到底算不算阵法,明明似阵非阵,却又找不到阵眼所在,看来我还得再过去研究研究。”
说到这里,来时路逐渐变得幽暗,自那处远远传来一阵难闻味道,奇臭难闻,带着腐尸般糜烂的气息。商离行放下那份不解心思,低声道:“来了,大家做好准备。”
众人随即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祁欢悄声道:“大哥,好难闻的味道!”他面露嫌恶之色,一手拉住商离行衣襟后摆,一手紧紧掐住黑袍人臂膊,用力太过,竟然把那黑袍人掐醒了。
黑袍人缓缓转醒,无由来的低低□□一声,祁欢转头一看,立即将他嘴巴紧紧捂住,在他耳边小声恐吓道:“别出声,不然杀了你!”
黑袍人冷笑一声,将他手掌狠狠格开,厉声道:“杀了我,你们就真的出不去了。”
他声音不算大,但是在这一室安谧中就显得极为响亮突兀,祁欢大吃一惊,生怕魔族来人察觉异常,就要再度对他出手之际。这时,商离行回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黑袍人半躺在地,懒懒开口道:“方才那处洞穴确实是出口,我并未撒谎,只是那处需等到戌亥之交方有异象出现。”
身后修士横眉怒目:“你方才又为何不说?”
黑袍人阴阳怪气道:“我方才说了,你们都不信,还大老远跑来跑去,现在又来责怪我,哼,说你们自作自受还真是抬举你们了,分明就是一群没脑子的废物!”
身后修士听得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商离行静静看着他:“你是想带我们攻克魔族入口,还是想让我们这群人尽数步入魔族圈套?”
黑袍人“哦”了一声:“那有差别吗?”
“怎么没有差别了!”“你分明就是包藏祸心,想让我们去送死!”“好歹毒的心思!”身后众散修再度动怒。
商离行叹了一声,又问:“为何寒洞中只有戌亥之交才会出现异象?那究竟又是什么阵法?”
黑袍人打断他道:“那不是阵法。”
“什么?”商离行看着他道。
黑袍人重复了一遍:“那不是阵法。”
商离行声音涩滞:“那是……什么?”他生平最厉害的便是那一手无双符法与精妙阵法,如今竟将阵法错认,心中只觉不可思议,难以接受。
黑袍人道:“那是什么很重要吗?我只是想跟你们说,我是你们之中最了解这里的人,在没有出这千重影壁之前,你们不能对我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