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离行静静看他,只觉眼前青年身姿修长,窄肩细腰,纵披上一身死气沉沉的乌黑法袍,也是好看得紧。失神片刻,才道:“你若弃暗投明,别说护你一阵了,在秋水门待上一辈子我都养得起。”
“我听着呢。”谢留尘迎着洞穴出口走去,不以为意道:“出去了。”
商离行看着身前那道优雅身影,直看得目不转睛,站了少许又缓缓跟上,脚步有着些许迟滞。
谢留尘在前一边催促,一边不住轻哂道:“商门主是对这地下秘洞恋恋不舍,走不动路了吗?”
商离行轻轻咳了一声,低声笑骂几句,而后撑着墙壁慢慢跟在他身后。走了十来步,忽闻前方竟传来打斗之声,商离行凝神细听,面色凝重道:“不好,他们遇上魔兵了。”说罢将谢留尘手腕扣住,足下发力,携着他往声音来处去了。
谢留尘遭他所制,脸上霎时乌云密布,也身不由己地被带走,懊恼间,心中同时惊惑:“远渡而来的魔族不是全都死了吗?又有哪里来的魔兵?”
狭小/洞穴中,两人飞也似的穿梭其中。行走片刻,终于行至一处转角,眼前景物豁然开朗。一览无遗间,见一处低矮土坑中,十余名修士,包括纪清、曲空青众人在内,正与场上另一群人混战厮杀。那帮人约有五六十名,神情狰狞,五官丑陋,面容呈现乌黑、青白、枣红种种诡异颜色,不一而足,周身散发一股浓烈腥臭的气味。正是魔族特有之先锋魔兵。
商离行见状,不及多言,将谢留尘留在洞边,纵身跃下,加入战局。几名散修抬头一望,惊喜道:“门主来了!”其余散修见他到来,也是一派喜不自禁,志得意满的神情霎时浮现脸上。
商离行并未抽剑,只是挥动着一柄乌木长杖,将真气倾泻,直接点向在场魔兵,魔兵遭他凌厉杀招袭来,严密阵仗登时瓦解。
众散修一时士气大振,三两个凑成一堆,将步履散乱的魔兵团团围住。
商离行对战间隙,见纪清被一个悍勇魔兵逼得节节败退,便出手将他解救。那魔兵不及反击,为他所杀。商离行捂着胸口,微微喘息问:“怎么回事?”
纪清顿感一松,匆忙中应了一句:“门主,这帮魔兵是自凡间而来,想在此渡海回去,恰好给我们遇上了。”
商离行举目四望,见在场散修少了数半,又问了一句:“何所悟呢?”
纪清应道:“他带人回去召集援兵了。”
商离行心道:“原来如此。”现下众人身居之处已靠近出口,这伙魔兵必是尚未知晓千重影壁之下的魔族入口已被炸毁的事情,才按照一贯旧路进入千重影壁,却在刚一进入千重影壁就遇上纪清等人,双方起了剧烈冲突。至于何所悟带人回去召集援兵这种说法,商离行心里也有了个七七八八的猜测,料是何所悟倾向于一人来回速战速决,那数半散修多半是自己找了个借口先走一步了。
商离行心里种种想法交织共生,手上动作却忙而不乱,将紧缠上来的数名魔兵斩杀当场。抬眼望谢留尘,见他仍静静站在原地,便放下心来,全力施为,与众人配合攻打魔兵,真气虽不如以往,对付一群无首之兵却是不在话下。众散修顿觉如虎添翼,只消半个时辰,便将在场五六十名魔兵解决妥当。
众散修气喘吁吁,莞尔而笑。商离行吞气吐纳,收缓神识,回头一望,却见谢留尘竟然不在原地了。
商离行登时眼前发昏,只觉一股涩然之意倏地充塞心头,如潮涌一路贯至口耳、双睛、天庭,他想不得、也听不得其他事了。心中只余明晃晃直戳戳一个想法:“不能让他逃走,以后再想见到此人,怕是难于登天了!”
他一挥手道:“你们先出去,我去将人抓回。”话音一落,朝着来时路一路疾速奔去。
“门主——”众散修高声呼唤的声音已被抛在风中,商离行再也不应,只一味低头朝前飞掠,奔至一条越见狭窄的路口,眼前路竟是一条被参天巨石堵住的死路。他脚下步伐一顿,终于恍然回神,发觉原是自己慌不择路,跑到其他分岔口去了。心中自嘲一笑,自己纵横半生,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复又方向一转。等在盘根错节的洞中兜兜转转半柱香时间,才终于找回之前的路,待飞奔至之前伏击魔族之地,入目处,一道黑色身影正站在幽瞳洞口边缘徘徊。
他猛地停住脚步,顾不得身上痛楚难抑之感,强自稳住心神,一步步缓缓靠近。
谢留尘察觉身后异常,飞快回头,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你,你怎么来了?”
商离行声音沉了下来:“你还想走?”
谢留尘急忙退后几步,粗着嗓子道:“我说了我不回秋水门!”见他脚下步伐不休,又色厉内荏道:“你别过来,我要跳下去了。”
“本还想放你一马,结果你竟说走就走。”商离行步步紧逼,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玄思真人便是这么教你不告而别的吗?”
谢留尘本就对玄思真人极为不满,闻言轻哼一声道:“我就是一个没人教没人养的野孩子,还需要守什么规矩?”
商离行脸色异变,眉峰深深蹙起,阴沉着脸道:“真是冥顽不灵。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是跟我回去。”
谢留尘兀自不应。商离行面带忧色,凝眸望他,放柔声音道:“你在担忧些什么?你在逃避什么?秋水门与云山剑宗虽交好,但甚少干涉彼此处事方针,你不必担心他们来为难你,”神思一转,语气忽而转得委婉,“不然,不然带你上云山与众长老峰主对峙,还你一个清白?我与清阳真人素有师徒之谊,我的话还是管用的。”
谢留尘紧抿着嘴,看了一眼身下深洞,洞中深处横卧着缭绕魔气,凝聚成一只巨大瞳孔,充斥着邪异气息。面上不显,心中算盘打得溜溜响。
久等无果,商离行脸上焦灼之色更甚:“谢师弟,可以吗?”等了片刻,谢留尘突然闷着声道:“好,我跟你回去。”
商离行心中惊喜,声音愈加柔和:“那好,你过来吧。”谢留尘不敢与他直视,只偏了头,缓缓走近。商离行勉强扯出一张笑颜,始终定定站着。
等两人只剩半步之遥时,谢留尘身形一顿,眉间厉色一闪,飞快打了他一掌。商离行毫无防备,坐倒在地,仰头呕出一口红血:“你——”
“怎么回事?你受伤了?那群小喽啰竟能打伤你?”谢留尘丝毫没料到自己竟能一招得手,他睁大一双眼睛,瞟了一眼自己手掌,呐呐数语,忽而又极快反应过来:“不,你不是受伤,你是真气一直就没恢复过来!”
商离行瘫软着低喘,目光近乎涣散。
“门主——”两人僵持间,一声声呼叫自石壁那端远远传来,回声在洞中遥遥回荡。原是纪清众人来寻商离行了。
谢留尘见机不可失,咬咬牙,狠心转身,几步奔至幽瞳洞口,又回头望了一眼,而后径自跳了下去。
“谢——你站住!”跳下瞬间,听得商离行低低叫了一声,谢留尘哪里肯应,身影瞬间融入一片黑雾中。下落至中途,突觉耳边风声陡变,手肘遭到擒捉,竟是商离行随着他一起跳了下来。
谢留尘大喊叫道:“你做甚么?你这样会死的!”
商离行将他紧紧抱在怀中,谢留尘徒自挣扎,失声道:“我有修炼魔煞血书,可以抵御洞中杀气,可是你——”
“那又如何呢?”商离行咳得断断续续,身上防御法阵自行启动,抵御起洞里的万千杀气。一阵金光闪过,将搂在一起的二人紧紧裹住。衣袍猎猎而动,谢留尘一阵目眩神迷,风声中只闻得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不可能放手……不可能……”
谢留尘无奈,只得随他去了。
……
云雾散离,一轮圆月高高挂起,朗照亘古长空,清辉之下,海岸边或坐或卧两道身影。孤影独坐的人,望向广阔无垠的海。潮汐如雪卷袭,一阵紧接一阵,刚被捧上高空的浪,转眼又被击打成无数雪□□沫。
他抱膝坐在一方礁石上,看海许久,心绪稍复,回头注视着身旁那人英挺面容,蓦地又起波澜,口中呢喃道:“唉,你为何要跟着我一起跳下来呢?你明明知道……”
话到这里,发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无人给他答案,复再抬眼,痴痴望着天上明月,良久,在奔雷啸声中发出一声低低叹息。
——第一卷完——
第三十九章
缤纷芳华次第开,道是人间好景来。
花红柳绿的人间。这日正值月中,正是开集之日,又恰遇上晴朗天气,一方乡野市集上,叫卖连天,呼声阵阵。游客们人头攒动,络绎不绝。买者卖者在此相聚交易,熟络地打着招呼,煞是一阵热闹非凡。集市上有卖着粮油绵绸的,也有卖各种手工物件的,其实最为受欢迎的还是各种糕点零嘴,不止乡间孩童爱吃,连大人们亦无法控制住这口舌之欲,没走几步便被香味勾去,买上一些解馋边走边食。
乡僻之地,向来是乡邻乡里的熟人才会聚在一起来往买卖,然则这日,乡野集市上却意外来了生人。
“店家,你家做的这屉包子包得甚是精巧,给我包上几个吧。”一道清亮男子声音出现在一处包点摊前。
“好咧——”包点摊后的小贩应了一声,随即下意识抬头望氤氲热气一望。只消望一眼,剩下的话便被吞没在唇齿间,心中只暗赞道:好一个俊俏男儿。只见摊前站着一位男子,眉目如画,锦衣绶带,俊美得直不像凡中人。他身后随着两名男子,一者文弱纤美,一者高大英伟,竟也是一个赛一个的俊朗。摊前其他食客亦不错眼地打量着这几位陌生来客,眼中隐带惊艳之色,间或窃窃私语。
那小贩看得一阵失神,只听那男子噙着笑意重复道:“店家,给我包几个包子。”
“哎,来了来了。”小贩回神,急忙将木屉里的包子以牛皮纸包好,递了过去,又殷勤地添上一句:“客官小心点,烫手。”
那锦衣男子将牛皮纸包悠悠打开,以一方绣着红枫的丝帕覆于指尖,轻轻拈起一只精致包子,轻笑道:“人族的食物向来爱玩些花样,也只有碌碌无为的凡人才会花费精力在吃食俗事上。”呵笑一声,又一手将那玲珑包子送进自己口中,慢条斯理吃了起来。举止高贵从容,让周遭的人看得深觉赏心悦目。
说话间,从集市的另一端缓缓走来几名身姿出众的男女,锦衣男子身后那名英伟随从灰白眼珠微转,上前一步,与他贴耳道:“王,是有修为在身的人族修士。”
那锦衣男子接连吃了几只包子,又笑笑道:“自去处理便是,不必请示。”
身后那英伟男子得了命令,大步跨上前,大掌一伸,将那五六名修士拦在街市上。
那几名修士见人拦路,一时面面相觑,又望着身前这人,浑然不解道:“这位……道友,你这是何意?”
英伟男子用一种极为诡异的语调道:“你们是人族修士?”
那几名修士点头道:“正是,我们是秋水门的散修,因身怀要务前来凡间探查,不知几位道友也出现在这里是——”
“是人族修士便没错了,”那英伟男子沉着声音道:“找的就是你们。”话音一落,双唇微碰,以怪异腔调念了几声咒术。那几名秋水门散修不及反应,猛然发觉自己被一股无形之力束缚腰身,彼此身躯拉扯至紧紧贴合,捆成一团棉花也似的人柱,登时全身充血胀红,痛不堪言。几人苦苦挣脱不得,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啊啊”几声。对着身前男子怒目而视,心中不由骇道:“这是什么法术?竟是见所未见,前所未闻!”
英伟男子将几名修士绑住了,又退到锦衣男子身边,请示道:“王,将他们带回去?”
身后那文弱随从往后小心着退了几步,神色不悦道:“王,还是给他们一个痛快吧。”
锦衣男子慢悠悠吃完手中包子,将手中丝帕随意一扔,淡淡道:“如此无能,看来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地处理掉吧。”
英伟男子应了一声,口中怪语怪调又念了一句,那兀自挣扎的五六名散修同时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高亢惨叫,肢体霎时四分五裂,断肢残骸掉了一地;温热鲜血喷洒,染红整片市集。
集市上的摊点小贩、来往游客俱都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跑开着:“杀人了!杀人了!”人群眨眼间便跑了个精光,只有那离得最近的包点小贩瘫软了腿,身子滑了下去。
那绣着火红枫叶的丝帕这时飘落落下,恰好罩住其中一名惨死当场的男修头颅。
锦衣男子擦了擦嘴,回头与包点小贩道:“店家,你家这包子好吃倒是好吃,就是瘦肉放太多了,忒腻了些。”又悠悠然道:“你们凡人出来谋生一趟可不容易,来,领了这颗明珠,回家侍养双亲去吧。”说着将一颗拇指大小的圆润明珠放在遍布油迹的蒸屉旁,浅浅笑着。那小贩哪里还敢接,只吓得躲在摊点后,惊慌失措地缩起抖索不休的身子,牙齿上下打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