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与其他散修越听越是心惊,谢留尘却是听得迷迷糊糊,大为不解。
商离行忧色不改:“那,那名小贩现下何在,他如今还好吗?”
那文雅散修道:“门主有心了。受了这等无妄之灾,我们几人看了也是唏嘘不已。我们按照白萱姑娘的教导,将他这段恶魔般的记忆自脑海中剐去。只是此人后半生,怕是再难安享美梦了。”
商离行点头道:“既能恢复,那便好。将那几名门人好生安葬了罢。”
那文雅散修道了一声是,又道:“是该如此。门主想必已经看到那方锦帕了吧。”
商离行自怀中掏出那片帕子,置于手心上,众人齐齐围上来,带着或惊疑或恐惧的眼神打量着这方丝帕,议论纷纷。
商离行怔怔看着那方丝帕,喃喃道:“妖族中自先任妖王逝世后,竟还有人擅使这等妖术……”
纪清站立左侧,也目不转睛看着它,喃喃道:“这方丝帕,还绣着几片枫叶,是不是妖王用的?”
一名散修恍然道:“先前听门人打听说那新任妖王名叫竞枫,或许正是此人。”
纪清疑惑道:“可我却清楚记得,三百五十年前,魔族入侵西涯山,妖王与妖后先后战死时,那时他们只留下一个女儿,怎么又会变成男的呢?”
“女儿?男子?”商离行却蓦地想起一件多年前的旧事:“难道是当年那个男婴?”猛地转头,看着始终静静站在一旁的谢留尘。
谢留尘遭他看得心里一慌:“怎,怎么了?”
“没什么……”商离行又瞥开眼神,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那时候妖族通道已经关闭了。”
谢留尘深觉商离行方才那个眼神极不寻常,似乎是想对他说些什么,身边众修士也觉得他这动作实在怪异,于是纷纷看往商离行。
商离行敛眉垂眸,想了半晌,一抬头,却见到周围人目光俱都停留在他身上,眼神是十分的耐人寻味。好笑道:“怎么了,为何都这么看着我?”
众散修目带关切,欲言又止道:“门主……你没事吧?”
商离行摇头道:“无事。”
何所悟将围在商离行身边的几位散修推开,冷着声道:“大哥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了。”
“现在局势尚未明朗,”商离行轻嗽一声,谈回正事:“妖族隐遁三百余年,其中种种情状,我们不在其中,未得可知,多作猜测无用。我们现下所要担忧的,是他们会如何与人族相处,又该对未来局势产生何等影响。”
众散修若有所思,此时却听曲空青悠悠道:“若他真是有意为难人族,想必不多时便会主动来访,而不是拿几个无关轻重的散修出气。”
商离行十分首肯:“曲少阁主说得对,他们对人族修士出手,明为挑衅,实为试探,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众人也道:“门主此言有理。”众人商议一番后续应对之策,只道要如何在西岸部署兵力,监测妖族一举一动,如何探知妖族未来打算,妖族势力趋向哪方,人族这边又要如何联合起来,未来是战是和等等……说得煞是词严义正。过了片刻功夫,见商离行神色愈加憔悴,众人也不好多作停留,纷纷告退,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纪清也被静不下来的曲空青拉着出去,为他做了秋水门的向导。先前拥挤热闹的议事厅瞬间一片冷清。商离行将帕子一收,站起瞬间,突感识海一阵晕眩,差点跌倒,何所悟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商离行借了他这扶力,稳稳站起,对他摇头示意道:“无妨。你先去做自己的事吧。”
何所悟应了一声:“大哥多保重。”
又冷冰冰瞥了身旁站得木然的谢留尘,一言未发,径自走了出去。
商离行站立原地,调理气息一阵后,对谢留尘道:“你随我来。”说罢,也款款出了议事厅。
谢留尘可有可无跟在他身后,随他慢慢走到后院。见他步履蹒跚,身形萧索,几度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出声:“你真的没事?”
沉静行走的商离行倏然顿住,转身望他。谢留尘看得分明,他转身之际,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也不知究竟是在高兴些什么劲。于是又挑起唇角道:“养了几天也不见好转,怕是年纪大了吧。”
商离行轻笑一声:“收起你这幅幸灾乐祸的样子,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见他唇线微挑,显是极为得意。心中深觉可爱,又忍不住靠近几步,借机将整个人倚靠到他身上,发出一声惬意叹息:“要是每天都能这么忙里偷闲就好了。”
谢留尘当即板起脸,轻轻将他推开:“又没人逼着你去当甚么门主。”说着先跨出几步,反倒将商离行落在身后了。
商离行见他急急走远、一脸不胜其烦的样子,在后面无奈道:“有些事,总该是要有人去做的。”
谢留尘走得急切,并未听见。商离行终是了然苦笑,低叹道:“唉,你又何曾懂我呢?”旋即踱着步跟了上去。
他领着谢留尘到自己院中,指着那之前谢留尘住过的厢房,道:“你暂时先住我这里吧。”
谢留尘也不习惯住陌生地方,当下只满不在乎道:“好。”
商离行撑着身子缓缓走到门口,又嘱咐道:“我就住在隔壁房间,有事可以直接过来找我。”
谢留尘不想跟他纠缠,极不耐烦地将他撵走。商离行笑着说了他几句,回了自己房间。
谢留尘在房中打坐半晌之后,终是有些心痒难耐。之前那把剑已被摧毁在清阳掌门设下的杀阵中。他已是多日未曾练剑了。在房中好一阵鼓捣,终于教他在床榻后头的墙头上发现了一把剑,虽比不上商离行手里那把,但剑身泛出流萤之光,却也堪称上品。谢留尘也不客气,提起剑就到院子练起剑来。虽清阳真人对他做下赶尽杀绝之事,但他所传授的《沧海剑法》与自身功法颇为契合,还是要练的。
练剑半日,商离行那边始终房门紧闭,无动于衷。谢留尘不免多想,心道这人睡得可真够沉的。复又想到他这番伤势与自己也脱不了关系,心中暗骂道:“活该!谁让他那天跟着我跳下来的!”
这一日便也这么相安无事地过去了。翌日一早,谢留尘堪堪醒来,商离行就正好前来敲门,谢留尘将房门打开,见商离行站在门外,容光焕发,一派神清气爽。
谢留尘心中怪道:“这人怎的好这么快?”脸上却是不显山水,只淡淡道:“商门主找我有事?”
商离行笑容可掬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留尘面露惑色:“什么地方?”
商离行牵了他手,心情似颇为愉悦:“随我来便是了。”带着他走出房门、院门,竟是朝着后山而去了。一路上不乏三三两两的散修过来问好,见他二人紧缠双手,眼神皆是一热。
来到险险靠近后山的一处茅屋,商离行停在屋前,道:“到了。”
谢留尘打量身前,见山麓林荫下,两三间茅屋紧挨一处,残垣断壁,屋前长满荒草蛛网,显是久无人居了。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商离行静静这几间屋子,口中叹息般开口道:“这里是无念住的地方。”
“无念?”谢留尘喃喃道:“这个名字倒是耳熟……也是你们九子之一吗?”
“对,”商离行半躬**,将屋前杂草除去:“近日妖族现世,我才想起已多时未来探望这位昔日兄弟了。”
“这跟妖族又有什么关系?”谢留尘看他动作似是极为眷恋怀念,又不解道:“为何多时不来看他?”
商离行将草除完,已顺利接近屋门,头也不回应道:“他生性冷僻,不愿我们时常来此打扰,我上一次来此也有好几年了。”接道:“其实妖族与秋水门在之前也是有些来往的。无念的道侣正是妖族之人。”
谢留尘蓦地心思一动,脱口问道:“妖族之人?”
“对,是妖族的药师,”商离行道:“叫南星。”
“什么?”谢留尘双耳嗡的一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四十一章
商离行察觉他异常语调,回头问道:“怎么了?”
谢留尘仿佛五雷轰顶,呆呆站立原地,心中七上八下地想着:“会是他吗?怎么可能!将我养大的南星师父明明只是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活了三百年?”又愣愣看着商离行,心道:“怎么可能会这么巧?我要不要告诉他?此人到底值不值得我信任?”他心头诸般纷乱念头闪过,却是无一能停留心窍半分。
商离行惊疑目光在他身上巡视:“谢师弟,你——”
谢留尘强迫自己定住心神,开口问道:“那这位无念真人究竟是什么人?他现在在哪?”
商离行反问道:“你竟不知道?”
谢留尘心头仍是静不下来,摇头道:“我怎会知晓?我又没见过他。”
“看来你真是从未下过磊落峰了。”商离行与他隔着一条被开辟出的小道,与他对视:“这本该是四陆都知道的事情。”
谢留尘摇头:“我确实不知。”心中不忘腹诽道:“我还不一定是你们人族之人呢,知道这些作甚?”
商离行负手转身,仰视着身前破屋,语气幽幽道:“无念虽是‘凤临九子’之一,但细细说来,他其实并非散修出身,而是真正的大宗门弟子。”
谢留尘不知自己该不该走上去,只立在原地问:“他是哪个门派的?”
商离行回道:“天衍宗。”
谢留尘再度摇头:“我没听过这个门派。”
“你没听过天衍宗也是正常,现在年青一辈都不知晓有这个门派了,”商离行道:“三百年前,魔族进攻南岭大陆,天衍宗上下六百余名修士尽皆归降,向魔族称臣,无念愤而出走天衍宗,在凤临川上与我九子结拜,后来又与我集结天下散修成立秋水门。”
谢留尘却是深觉不可思议:“为何会整个门派上下一起投降?就,没人反对?”
商离行将门扉推开,解释道:“当时世人亦是不解,只觉荒唐无稽,对其门人唾骂不已。后来与无念一番彻夜详谈,我才了解内情。天衍宗门人修行衍术,感应天命,性情大多悲观厌世,过于信奉虚无缥缈的宿命之说。恰逢那时宗主赋神通离世,他们门派的信仰破裂缺失,又预感到人族覆灭,心中绝望,于是除两三名傲骨铮铮者,剩下尽数降了魔族。”见谢留尘仍站在草堆外,又挥手示意他走近来。
谢留尘跟了上去,又问道:“那天衍宗那六百余名修士现今何在?”
商离行领着他进了木屋,走到屋子中间,边走边道:“魔族战败之后,退居北陆,那六百名修士尽成了魔族手下泄愤工具,无一幸免。”
谢留尘问道:“那无念当时听闻此事,什么反应?”
商离行淡淡摇头:“他那时已不在世上了。”
“死了……”谢留尘心里重重一跳,又佯装不经意问道:“那,他那道侣呢?”
商离行果然毫无察觉:“不知,后来下落不明了。”
谢留尘悚然一惊,又听商离行道:“当时人魔两族打得火热,无念的道侣南星携着一名男婴来找他,两人不知因为何事大吵一顿,愤然决裂,他那道侣带着男婴一走了之,至此消失在世间。几年后无念遭到卜卦反噬,呕血而死。他死时大战还未结束。”
谢留尘这下更是震惊了:“男,男婴?”心头惊道:“难道是我?”又瞬间清醒:“不对不对,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
屋子窄小,十来步便走到中间,见屋子中间立着一方石台,上面摆着一个绘有四象三垣的占星盘。商离行目光幽远,望着石台上星盘,像是透过那星盘上的荧荧蓝光、追念旧日兄弟:“无念算尽一生,却终究算不过天意。道侣者大道相连,若他当年留下的这局卜象真有答案,南星可能是唯一一个知晓卜象结果的人。”
谢留尘也正正望着身前星盘,脱口问道:“难道你也不知道?”
商离行哑然失笑道:“你真当我是全知全能的呀?”
谢留尘如堕五里雾中,不解问道:“无念为何不直接告诉你?”
商离行见他什么都不懂,笑着摇头道:“不是不肯说,而是不能说。天机渺渺,命数无常,虽说命途之说向来虚无缥缈,但若想窥测天机、改换命数,则往往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不过现下时机成熟,又有了合适人选,将卜象破了倒也无妨。”
谢留尘问:“合适人选?是谁?”商离行朝他点头道:“他来了。”谢留尘深觉意外,正这时,门外走进一人,直直行至二人身边,恭声道:“门主,属下来了。”
商离行正色道:“无念死前曾为四族留下一卜,只语有所指道三百年后会有大事发生。我那时不以为意,但如今妖族恰好此时入世,我不信也不行了。赋阳生,你与无念师出同门,应该懂得如何破解他留下的卜象。”说着,为他让开一步,以便赋阳生看到石台上的星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