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应外合么?”商离行一怔,忽地想起昨夜荧荧烛光之下,那双酷似谢留尘的眼睛。果断摇头道:“不可能。”
何所悟听他语气肯定,想着多半是自己担忧过多了。抛却心头万千思绪,静静听商离行交代计划。
“那两万人马受大妖王调遣,无须将兵力放在他们身上,只需将妖王引至秋水门的方位来即可,其他皆交由大妖王处置。你所做的便是截断通风报信之人,与纪——”话到这里,顿了顿,又改口道:“罢了,让他多休息一段时间吧。”
何所悟飞快点头:“不用跟他说了,我自己行动就可以。”
忽闻门外敲门声,纪清的声音随之在门外响起:“门主……”
商离行与何所悟对视一眼,可见彼此眼中担忧之色。少顷,商离行轻嗽一声,朝外面道:“进来吧。”
门外的纪清轻推房门,头发束起,白纱缟衣,走进书房,与房中二人打了声招呼。何所悟将头压得低低的,胡乱应了一声。
商离行抬眼望去,见纪清双眼红肿,口唇发白,面上全无半分活人气息,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纪清缓缓走近桌案,对他道:“门主,我也要去。”
商离行与纪清相识三百年,何曾听过他提出这般主动要求,知他因纪柔之死大受打击,性情大变,欲相劝几句:“你再休息一段时间吧。”
纪清摇了摇头,正正看过来,眼中满是坚毅之色:“小柔生前常与我说,人活一世,与其得过且过,不如轰轰烈烈,活出自己的一条路。我那时只觉得她说的一切离我很遥远,要什么风光,要什么名望,安贫乐道一辈子不好吗?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商离行五指顿然紧握,扬眉一望,何所悟也不顾内心愧疚,讶异地抬起头。
“我是个没本事的哥哥,多年来一直仰仗着自己的妹妹过活,功劳是她挣来的,名望地位也是她打拼来的,我这个哥哥只会躲在她身后贪图安逸,做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商离行喉头微微一动:“纪清……”
“门主,无须再劝,我这段日子已然想得清楚了,”纪清顿了顿,又说道:“如今小妹累了,想先歇息了,我这个做哥哥的,生前不能为她做些什么,死后更加不能让人瞧不起。我要继承小柔的意志,代替小柔,活下去!”他说话犹是那般低声细语,语气中却多了几分坚定的决心,眼中光彩亮得几乎灼人。
看着那熟悉不已的神采,商离行只觉自己的心被一根尖针狠狠地刺了一下。当日纪柔惨死雪山,受打击最深的自然是她这位血浓于水的兄长,他也早已想好了如何安置这位内向讷口的结拜兄弟,使其快速走出痛失亲人的阴影。却不料纪清受了打击之后,性情竟转变至此,不但没有沉溺于悲伤之中,反倒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商离行心头酸涩,只好退了一步,答允纪清:“也好,多出去走走,对你也有好处。”低声吩咐了一句:“何所悟,照顾好他。”
“知道。”何所悟神色凝重,望了一眼纪清,说道:“我以后会保护好他。”
第六十八章
纪清、何所悟离开后,商离行整理桌上书册,径自走出书房,穿过庭院,来到昔日谢留尘暂住客房,不解衣带,往床上一倒,闭眼养神。他这段时日以来,每每胸口痛楚难忍之时,便只身前来这间厢房,怔怔然坐上老半天,夜间也是不由自主在此下榻,只有闻到那残留被衾的独特气息,方能安睡。
可孤衾独枕,其心中寒苦无论多少被衾都盖不暖。
休憩半晌,感到心上伤口微微痛痒,遂在房中解开衣襟,低头一看,那卦钱大小的伤痂已脱落,只剩一道浅白嫩红的痕迹。商离行看着心口那道白痕,苦笑一阵,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我自作多情了么?”
半月来,他除了处理门中事务,余下独处时间,便是在反复想着谢留尘那一剑的动机。他苦思多时,却始终想不明白,谢留尘既对自己有所怀疑,为何宁愿相信魔族之人,也从未想过盘问自己事情真相,难不成真是因为……商离行长长叹了口气,得出一个更加令人心碎的答案:“或许是他根本没想过信任我吧?”仰倒床上,双睛无神,望着头顶红绡青帐。这时间,后院传来呜呜之声,含悲带怨,是风中竹子发出的声音,似在啜泣,又似低吟。
小院之前只栽种了一些松树柏木,自谢留尘入住后,商离行便仿照磊落峰的景致,嘱托门人往院子里栽了数十支南竹。南竹受泗海之水浇灌,这半个月来簇丛节生,拔地长了十尺有余,本是给谢留尘练剑之用,可惜那日谢留尘始料未及的一剑,将他全盘计划打乱。
商离行念及至此,又忿然念道:“管他是信不信任我!待来日抓到这坏家伙,看我怎么好好处置他!”
过了半日,果见门人来报,说是妖族集结了一万大军,往秋水门方位行来,照当前路程测算,六日后将到达秋水门本部。门中一时人心惶惶,只因眼下驻守秋水门本部的散修不及上千,门派地势又处平原,易攻难守,如何抗衡得了妖族上万大军?门人争相向门主请示迎敌方针,却只得到商离行短短四字回复:“守好本部”。门人私底下揣摩这四字含义,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知道门主行事向来高深莫测,或许是已有了应敌之策,才如此成竹在胸罢?心下大定,渐渐地放弃探索念头,回到自己的岗位去了。
商离行为了不让风声走漏,并未道出与大妖王合作之事,只装模作样地加固秋水门周边防守,静候妖族大军来临。自己却带着几名资历较老的散修,朝出晚归,耗费心力,在秋水门前方十里深谷布下可围困万人的巨型法阵,往来指导,忙得直抽不出手脚。门中杂事悉数交予白萱负责,商离行同时委派她与各大宗门联络传讯,共抗妖族。除云山剑宗外,其他门派皆传来讯息,道是因妖族分拨一万大军对付秋水门,压力陡减,无须秋水门这边增援人马相助。步蟾宫因昔日妖族进攻之故,死伤惨重,半月以来致力于重振战力,部署麾下,整座宫殿加固了整整三层法阵,巍如泰山,固若金汤,宫主梦秋云更是放言,步蟾宫与妖王不共戴天,妖王胆敢来犯,直教他有去无回。
商离行空闲之际,给云山剑宗发了数道密函,却始终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不知究竟出了何事?商离行忧心忡忡,但当此风雨飘摇之际,不敢轻易离开秋水门,便召了数名信得过的散修飞往云山剑宗探查情况。
妖族一万精兵步步逼近,势如破竹,渐渐靠近秋水门所在平原,商离行随即吩咐门人往后撤离五里,逃至山谷中。妖族大军不知是计,跋山涉水,行军愈疾,幸自南岸一路行来,皆为荒无人烟的平原河岸,妖族大军也没有伤害凡人的机会。
六日之后,妖族大军终于抵达秋水门前方平原,与商离行所设巨型法阵不过十丈之遥。领头之人正是那擅使妖火的随从寒竹。
商离行带领数十位散修停在法阵之前,一块石碑旁。猎猎山风吹动墨染长发,他身披玄色长袍,手持乌木长杖,眸似星海,面容肃静,端的是气度伟岸,风骨卓然。
寒竹喝令大军停驻在地,率众而出,与商离行众人隔着一道灌木林,遥遥对视。
“我见过你。”寒竹说道:“三百五十年前,我在南岭小盘山见过你。”
小盘山位于南岭大陆西岸,正是当年商离行与先任妖王初次见面之地。
商离行扬了扬眉,也想起旧事:“那时随在先任妖王身边的是你。”
寒竹大声道:“没错,那时我王游历南岭,在小盘山与一位少年一见如故,感叹道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天下人物来去,千百年后,孰能独领风骚?谁曾想,几百年后,我们竟在此地兵刃相对呢?”
商离行道:“你既是对先任妖王忠心耿耿,那应当知晓当年先任妖王与人族签下协议之事,为何却甘愿听任差遣,无故犯我南岭?”
寒竹直截了当道:“我为妖族子民,自然听任妖王差遣。”
商离行忆及数夜前来访的大妖王,轻笑一声:“孰为真妖王,孰为假妖王,你的这些部下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寒竹听他话中有话,岔开话题道:“看来你就是商离行了,原来你没死。”
商离行淡然接道:“大敌未破,何敢身死?”
寒竹断然道:“好一个何敢身死!今日便让你死得其所!”说罢旌旗高扬,喧声震天,喝令身后一万大军冲锋陷阵!
妖族大军得了指令,齐声高呼,人马如波纹荡漾散开,漫山遍野,杀将过来,渐成合围之势,将岿然不动的商离行众人围困山谷之中。
商离行身形不动,任由上万人将自己紧密围住,目光始终不离那人马中指挥之人。寒竹见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镇静气度,心中暗自佩服,出声道:“十来人便想对付我们上万精兵,商门主忒也托大!”
商离行嘴角挂笑,慢悠悠道:“你怎知我是在托大,还是真备有后招?”
寒竹窦疑丛生,举目四望,见山谷地势低矮,远山葱郁高林,遮挡日头,山林之外又有皑皑白雪,与云头相接。疑心是雪山有诡,下令命妖族大军围得更加紧密,远离那随时会崩塌下来的雪山。妖族大军听他号令,本已漫野散开的军队再度靠拢,密密麻麻围聚在十里平原上。
寒竹看着从容自若的商离行,朗声道:“你的法阵呢?怎么还不亮出来?”
商离行淡然自若,反问道:“什么法阵?我怎不知?”
寒竹见他装疯卖傻,好生不快,下令将他众人擒抓,正这时,只觉一阵山摇地动,远处突来砰然巨响,便似狂龙怒号,声撼惊雷,又似九霄凤鸣,裂石穿云。妖族大军登时一阵喧哗:“怎么回事?”“雪崩了!”
寒竹骇然望去,只见远处陡峭山崖之上,团团乳白雪块溃然崩塌,倾盆泻下,冲往妖族大军而来。西涯山四季常绿,罕有极端气候,妖族之人不曾见过什么冰融雪消,瞧见这番汹涌动静,俱是面如土色,部分人更是吓得失声大叫了。谁知他们越是高声大叫,雪崩得越加剧烈,雪团簌簌扑下,砸在妖族人马之中,妖族大军登时人仰马翻,四分五裂。兵荒马乱之中,只能听得商离行声音隐约传来:“托大的到底是你,还是我呢……”
寒竹心中惴惴,忙运起妖火,将迎面砸来的雪块燃成水汽,又下令妖族大军镇守原地,好在随他出征的俱是族中精兵,应变机敏,纵心中恐惧消难,却无须多作交代,便自发整饬装容,井然有序排列在他身旁。
商离行在山崖一岸瞧得分明,心道看来此人便是那个擅使妖火的人了,为消妖火之患也好,为报纪柔之仇也好,此人绝不可留。念及至此,将湛然秋水剑抽出,衣袂飘扬,眨眼间便消失在山崖之上。
寒竹下令整顿妖族大军,倏然感到肋骨传来一阵钻心之痛,原来是商离行趁妖族不备,轻剑飞扬,闯入万千妖族军中,对他刺了一剑。
寒竹紧紧捂住伤口,退后三步,忽闻地下传来一阵喀嚓之声,这声音极微极弱,寻常情况是听不见的,但寒竹此时痛极,反倒目明耳聪起来,强忍伤痛,大声喝道:“不对,不是雪山!大家快撤!”
那阵声音越来越大,随着一阵响彻云霄的裂地之声,整片山谷摇摇晃晃,树木栽地,河水沸腾,围着妖族大军竟尔深开豁口,从山谷迸裂处泛出恢弘白光,山林、草木、河流、雪粉也随之呼应,粼粼生光。以河岳为载体,以水木为祀物,商离行在此设下的巨型引灵法阵现出原型,将妖族大军团团围住,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妖族大军自认为避过一劫,根本没料到商离行真正陷阱竟在脚下,顿时哗然色变,你推我攘,蜂屯蚁聚,全然无法逃离。寒竹心中暗叹:“好个商离行,此次败得不冤!”他眼前一黑,随即足下一空,与数万妖族精兵齐坠无边黑暗中。
寒竹最终却没有死。原是商离行在紧急关头想起谢留尘之事,他曾听何所悟说起寒竹此人尚存三分悲悯之心,也知晓这人曾跟随过先任妖王,定是比那喜怒无常的大妖王更加靠得住,心念电转,没有对寒竹狠下杀手,反而索性也将他困在阵中。
商离行将寒竹与那一干人困在法阵中,又亲入暗黑法阵,看着坐地疗伤的寒竹,许诺道:“只要你告知我一人下落,我便不杀你。”
寒竹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说的是那名被王带回西涯山的少年。”
商离行道:“我杀你,实为易如反掌,但看在先任妖王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只要你将那人下落告知。”
寒竹闻言大笑:“哈哈哈,商门主,我又不是那般懵懂无知的少年人,你说的是你不杀我,却没说秋水门不杀我,你拿这话来哄骗我,还不如劝我降服来得实在。”
商离行遭他识破内心想法,倒也不恼,摇头道:“我无法阻挡门人的作为,你杀了纪柔,秋水门本就不可能轻赦你。”
寒竹却是软硬不吃:“杀了我,你也就永远得不到那名少年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