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起身离床,慢吞吞走向药炉:“那些人终于来了。”
那丑汉道:“是。”
“你要去应战?”
“是,我可能回不来了。”那丑汉道:“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们师徒的事,可能这一生都无法弥补了。”
“我也等不到那时了,”南星缓缓将汤药倒入碗中,道:“那就将这件遗憾报答在人族身上吧。”
那丑汉面无表情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忽地停下脚步:“南星,你可曾后悔过?”
南星面不改色喝下汤药,涩声道:“无从选择,谈何后悔?”
那丑汉身形一僵。从谢留尘的角度望去,只看得到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末了,只听他沧桑老迈的声音道:“我也是。”旋即大步迈出屋门去了。
最后的画面随着他的离去而变得支离破碎,谢留尘蓦地回神,神识重回现世。
他抬眼一望,商离行正孤零零站在不远处一株桃树下,低着头,望着满地花瓣。一阵夜风袭过,吹散地上残败的桃花,也吹动他黑色的衣袍一角,他的身影融在夜色中,就好像随时会乘风归去一般。
谢留尘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愚钝感到懊恼,——他从来,都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
走了一步,见他仍对自己不理不睬,谢留尘心底蓦地一慌,叫了一声:“商师兄。”
商离行这才“活”了过来,走过来:“看到什么了?”
谢留尘茫茫然摇了摇头:“看到小时候在周家村的一段记忆,可是我还是不懂。”
商离行叹了口气:“我也是只看到一些熟悉的记忆,也猜不透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的表情很是平静,仿佛刚才那道落寞身影只是谢留尘的错觉。谢留尘稍稍一定,看向他手中那块玉石,提议道:“不然我们再去找那位老人家问问。”
“这既是他给的答复,那我们也问不出别的什么了。”商离行摇头道:“罢了,我们先回去吧,天快亮了。”
谢留尘一惊抬头,果然天际已微露白光。他们自进了那片迷雾,再到重见往日记忆,算下来不过短短片刻,竟然却已耗费了如许漫长时间。他不由脱口:“过得好快!”
二人出了桃林,重新经过那块石碑,商离行突然道了一声“等一下”,迎着石碑走了过去。
谢留尘见他又跑去拂去石碑上的桃花辨,心中纳闷,干脆在一旁静静等着。
商离行背对着他,只是轻抚石碑,不言不语。过了一会儿,连风也停了,谢留尘有些尴尬,想开口,一时又不知该问些什么。他莫名想道:“好安静啊,这人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想着想着,突然听身前人气息一紊,低声叫了一句:“谢师弟啊。”
谢留尘下意识应了句:“在在在!”
商离行回身一望,见他认真端视自己,双眼一眨一眨的,不由失笑:“这么紧张作甚?”
谢留尘忙辩解道:“我没紧张!”
商离行含笑看他,又拉长尾音叫了一声:“谢师弟啊——”
这一声道来温柔款款,更多几分缱绻情思在其中,谢留尘耳朵尖莫名有些红了,扭过了头,又羞又恼道:“你这人……你有什么事就说,别老这样!”
商离行静静凝视着他,一双星眸倒映出海面粼粼波光,声音出奇地温柔:“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如此良夜,正是情人私话时,经由商离行说出来的,哪里会是除情话之外的其他事,谢留尘耳朵烧得更红了,别扭了一下,小声道:“什么事呀?”
商离行神色哀切,看着他道:“跟我在一起,真的很为难你吗?你会感到委屈吗?”
谢留尘脸上潮红顿时退了个干干净净,他猛地抬头,睁大眼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你……你还是在怪罪我?”
商离行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人各有命,每人经历过的事情不同,我没经历过你的那些事情,自然也无法理解你为何宁愿一意孤行也不愿选择相信我。”
谢留尘心中无由来地一酸,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揪住他的衣袖:“商师兄……”
商离行只是定定看着身前石碑,温声道:“我并非有心狎昵与你,若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你了,我尽可以抽身离去,反正也还陷得不深。”
谢留尘手下动作一滞,旋即更加用力地握了上去,看着商离行无悲无喜的侧脸,一时只恨自己笨嘴笨舌,不知如何回复才好。
商离行又道:“谢师弟,你的想法呢?”
谢留尘轻轻摇了摇头,呐呐开口:“我不知道……”
商离行反倒轻轻一笑:“你若是直言说不,我也不会一味强迫于你。情爱之事,方得你情我愿方得其中况味,一味强取豪夺,只能贪享一时之乐,但天长日久下来,热情消散之后,又有甚么滋味可言?但如今看你这般模样,你也不是全无感觉。”
谢留尘想及方才床榻之上自己主动迎合商离行亲吻一事,面皮又是一热。
商离行温雅的声音自身旁缥缈传来:“我方才去了一趟幻境,见到了一些旧人旧事,渐渐地倒是冷静下来了。先前是我一时盛怒,说错了话,你不必记在心上。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在这三天内不要出门,好好考虑是否继续跟我在一起,还是与我天涯海角再不相见。若选前者,我尽可以放下秋水门一切,与你游历天下,一心爱你护你;若选后者,那你便可以自由走人,从此不必因待在我身边而闷闷不乐了,此后一生,我也不会再纠缠与你。”
谢留尘不意他竟一下子将话说至如此决绝,可见并非全是一时兴起。他内心一震,失声道:“我不答应,就不能跟你见面了?”
商离行叹息般道:“是啊,你想跟我称兄道弟,怎么不问我愿不愿意?你难道忍心看我忍受心爱之人近在眼前却无法拥抱的痛苦?我不缺兄弟,只缺恋人,所以将选择的机会留给你。三天后,你给我确切的答案。”
谢留尘望着他淡然自许的神情,小声嘟囔道:“你刚才还要我做你道侣呢,现在又不要了?”
商离行摸了一下他脸,笑道:“并非不要,恰恰相反,我对你是爱到极致,才甘愿放弃主动权,我不想再让我们之间重蹈无念与南星的悲剧。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此后是分是合,见或不见,都在你一念之间。”
谢留尘听出他语气中的涩然之意,一颗心渐渐沉至无边深渊之中,心道:“要让我做选择,好难,好难……”
第九十章
二人相携回到秋水门时,天色大亮。谢留尘满心忧虑,一脸不开心地被商离行牵着走,刚进门时,迎面走来几道身影,商离行飞快将他拉至身后。
那几名散修见到商离行,有些讶异,纷纷见了礼:“门主。”
谢留尘有些奇怪,不懂商离行为什么突然这么紧张,他被商离行挡住视线,看不到那几名散修,只听商离行疲倦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嗯。”
他刚想说话,又被商离行压低声音警告:“别出声!”以宽大衣袖将他的身躯死死挡住,拉着他飞快地跑了。
那几名散修也是不懂,等二人走出老远方敢议论:“门主不是去边界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走回到商离行院子,谢留尘才得以松开商离行的衣袖,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心里闷闷地想着:“我就有这么见不得人吗?”抬眼一望,发觉院门大开,院子里背对门口,坐着一人,驼背佝腰,正抬头望天,不知眺些什么。
那人听闻身后响动,立时小步跑来:“大哥,你昨晚去了哪里,我在你院子等了一夜,都不见你回来!”
商离行看了他一眼,又看着身侧的谢留尘一眼,没回他,只是淡淡地点点头。
经白萱治疗几日,祁欢脸上红痕已消退许多,复见往日白嫩脸蛋,此时立在二人身前,委委屈屈道:“昨晚上你没回来,我担心了你一整夜。”他分明是看到谢留尘的,却连对他望上一眼都不肯,只顾着跟商离行说话。谢留尘因当日千重影壁之下引诱祁欢犯错之事,对祁欢始终心存几分歉意,又想起祁欢一贯依赖于商离行,爱对他撒娇示弱,先前不觉如何,现在等真正见到这一切了,竟隐隐对此生出些恼怒之意。
他们二人内里存着各异的小心思,表面上俱是一派风平浪静,商离行也不想多去琢磨那些心思,扬了扬手,倦道:“我很累了,我先休息一下。”语罢径自走进房间,阖上房门。
这下子,院子里便只剩下祁欢与谢留尘二人了。
祁欢在这里苦等商离行一夜,好容易等到商离行回来了,身边却多了一人,又见是个长相端丽的男孩子,心知此人便是门人说的那个谢留尘了。他高昂着头,朝谢留尘投去轻蔑的一视。谢留尘触及他投来的视线,很不满地说了句:“看什么?”
他目光凶狠瞪着谢留尘,谢留尘也挑衅般瞪着他。
他朝谢留尘哼了一声,谢留尘也朝他哼了一声。
祁欢皱起眉道:“怎么感觉我在哪里见过你?”
谢留尘闻言心虚了一下,又很快想到祁欢根本不知那个蛊惑他的黑袍人是自己,遂理直气壮道:“你记错了,我们没见过!”
祁欢一口咬定:“不可能!我肯定在哪里见过你!”
谢留尘稍稍偏过头,振振有词道:“没有,你记错了!”
“那你目光在闪躲什么?”
“谁闪了?”
“你不闪,那你干嘛不敢看我?”
争吵不休间,耳边突而响起一道低沉的啪嗒声,商离行开了房门,站立门扉处,板着脸道:“怎么在门外吵吵闹闹的?都给我闭嘴!”
二人一齐闭嘴,谢留尘低下头,一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祁欢犹不死心地盯着谢留尘,冷冷哼了一声。
商离行望见二人势如水火的态势,煞是一阵头疼,对谢留尘道:“跟我进来。”径自走进屋子,将房门开着。
谢留尘大力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房间,在伸手触上门扇之际,得意地朝祁欢扬起下巴,做无声炫耀,待见祁欢冒出火了,又啪嗒一声紧紧阖上门扉,将含怒带恨的一双眼眸隔绝在一门之外。回身走进房间,见商离行除了鞋袜,褪去外袍,神色委顿地躺在床上。
这才想起商离行制出传送符支撑二人连夜来回,恐怕耗损了过多真气。他立时放柔了脚步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却突然自门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之声,声音从门前一路响至院门,也不知那祁欢在外面到底打砸了多少东西。谢留尘顿时火大,也不顾自己修为比不比得上,召出修明剑,便要冲出去好好教训祁欢一顿。
刚跨开一步,商离行适时在他身后出声:“没事,任由他闹去。”
他回身一望,见商离行双目紧闭,神情平静。他极为不满地剜他一眼:“这是你的院子,你怎么可以任由他在这里撒泼耍赖!要是我,早就将他打出去了!”
商离行淡淡道:“祁欢性子一向如此,不让他打砸个高兴了,他会闹出更大的麻烦来。别管他。”
谢留尘听他一说,也只好悻悻收回修明剑,语气仍是酸溜溜道:“那你也不能这么宠着他呀!”
说话之间,正见一道初阳透过白蒙蒙的窗棂,打在室内桌角一边,屋内一时大亮,空中也多了丝丝清新甘甜之味。他心念一动,抬眼打量屋内四周。昨日一路被商离行扛回秋水门,又是几厢对峙,又是床榻厮磨,尚未来得及好好打量这间屋子,此时在日光前四下望去,见屋内一尘不染,碧玉地板光可鉴人,连角落里的观赏瓷瓶也未沾一丝灰尘,料想是商离行时常派人前来打扫,以备他来日入住。他心中窃喜,连带着那份不满之心也消退几分。
他可不知他失踪的这段时间里商离行一直睡在这边,嗅得那熟悉的气息方得安眠。若他知晓,怕是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走近床榻,待见商离行平稳睡在床榻里侧,留出外侧一大片空地,知道是商离行留给他的,心中又是一喜,很干脆地除了鞋袜与外衣,也躺了上去。
那床宽愈六尺,床褥厚重,睡下两个身高腿长的男子绝非难事。二人又是规规矩矩地躺在自己手足所能伸至最长的范围之内,分毫不越雷池一步,一时之间,二人当中空出好大一片空隙。
便如此并肩而卧,将什么烦心事都抛诸脑后。谢留尘惬意地叹了口气,有心跟他说几句闲话:“商师兄,你为什么要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啊?”
过了一阵,才听商离行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低哑传来:“又在说孩子话。”
谢留尘别别扭扭道:“才不是孩子话,我只是,不想让太多人惦记着你……”这是他生平首次如此大胆抒发情怀,一时说出竟有些难为情。他忐忑不安了许久,商离行那边却一直无动于衷,也不知究竟听到了没有。
他满腹失望地闭上眼,脑海中胡思乱想了许久。他本既无倦意,又无心睡眠,但听闻商离行平缓节律的气息声,过不多时,也渐渐沉入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