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张了张嘴,轻声道:“到底还是我的璟儿更好一些。”
泪水模糊了严璟的视线,他一手搂着魏淑妃的肩,另一手在怀里胡乱地翻找,他想找出一点什么,哪怕是一方锦帕,只要能止住他母妃的血……但他的怀里却空空如也,一无所获。
一只沾染着鲜血的白皙手掌轻轻地拉住严璟的手,魏淑妃靠在严璟怀里吃力地摇了摇头:“璟儿,没关系的,她将我儿子从皇城里救了出来,我救了她儿子的命,这样两不相欠,我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讨厌她了。”
“母妃……”严璟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鲜血与泪水在他脸上交织,俊美的面容在此刻已是狼狈至极,“我,我现在带您去找大夫,这附近,这附近肯定有……”他抬起头,茫然地朝四周望去,几个侍卫与剩下的士兵仍在缠斗,四下里只有破落的茅草屋,毫无人气。
“其实我不想离开你父皇。”魏淑妃轻轻抬起手指,指尖朝向他们刚刚走出来的密道,“将我留在那儿吧,这样到死,我都还是在皇城里的,这辈子都没离开你父皇一步。”
严璟将那根手指紧紧地握住,啜泣着回道:“那我呢?您不要我了吗?”
魏淑妃微微弯了眼角,面上流露出几分浅笑:“我的璟儿已经长大了啊,天高海阔,都可以一个人走了。”
她说着话,眼皮愈发的沉重,眼睫轻轻颤抖,声音也几不可闻。严璟低下头,凑到她脸庞,听见她呢喃道:“我也算是与你父皇同日死了,来生他心里是不是就能有我了?”
第六十二章
寒风刺骨, 滴水成冰。
这几个月的时间, 符越算是彻底见识了北凉的气候环境有多恶劣, 若不是职责在身,这辈子甚至下辈子,他都不会再到此处来了。有时候也不得不感慨, 怪不得历代北凉王都对中原怀着痴心妄想, 若他长年累月地住在这种地方,也会受不了想要换个地方待待。
不过, 毕竟是痴心妄想, 哪怕踌躇满志,也到底难以实现。毕竟只要他们西北戍军存在一日, 就不会给这些人一丝一毫进犯中原的机会。
“来了!”清脆的女声从身边响起, 一支纤细的手直指向北方。
符越拉紧身上的披风,回过视线看了一眼身侧一袭红色小袖长袍的阿依,扭转视线,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注目远望, 果然看见一支骑兵从北方疾驰而来, 为首之人身骑一匹汗血宝马, 腰间弯刀在朔风之中闪着寒光,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依然能让人感觉到其身上的怒意。
怎么可能不气呢,原本以为是自己诱敌深入, 瓮中捉鳖, 就此可以了结宿敌, 重创魏军,结果前脚离开,后脚王城便被人奇袭,断了后路。若自己是北凉王,大概也已是恼怒不已。
符越唇角微扬,微微抬手,城墙之上突然便出现了上千□□手,箭在弦上,直指逼近城墙的北凉骑兵。
符越微抬下颌,带着几分矜贵与桀骜,朝着那满脸杀气的北凉王轻笑了一下:“终于见面了,北凉王?一路奔波想必辛苦的很吧?其实不用这么着急,你的家眷还有王族的那些贵人,我可都让人好好关照着呢。”
北凉骑兵在王城下驻马,北凉王拔出腰上的弯刀,直指符越,一双眼却是看向他身旁的娇俏少女,用生硬的汉话怒道:“贱人生得果然也是贱人,居然与外人勾结,要战便正面一战,耍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本事!”
“不是阁下先设的计吗?我们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符越歪了歪头,见阿依对于北凉王那几句话浑不在意,也勾了勾唇,“其实若比起蛮力,北凉或许还能一搏,动起脑子嘛,阁下到底还是差了一点。”说到这儿,他不免遗憾地摇了摇头,“阁下对我们将军也未免太执着了些。”
那北凉王被符越这几句轻描淡写地挑衅成功的激怒:“那又如何!管他如何英勇,不还是败在本汗手下?!”
“哦,是吗?”符越微抬眸,朝着不远处指了指,“那阁下还是亲自问问我们将军是不是认同这个说法吧。”
北凉王猛地回头,才发现从方才他们前来的方向,也有一支骑兵呼啸而来,不,不止这一支,其他的方向也各有骑兵,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将北凉这上万的骑兵围在当中。
符越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马上那个一袭白袍的清隽少年,唇角的笑意飞扬:“将军,今日的动作可慢了些!”
崔嵬面若凝霜,腰间长剑出鞘,朝着符越指了指,符越的笑意更加灿烂,回头看向身侧的□□手,手腕微抬,而后落下:“迎战!”
无数支利箭如骤雨一般从城墙上飞向城下的北凉骑兵,哀嚎声,马匹嘶鸣声四下而起,箭雨稍歇,北凉人还未得喘息的功夫,便被迫与四面八方而来的魏军战到一起。
天色阴沉,不知何时竟然起了飞雪,落在地上形成薄薄的一层,而后被飞溅的鲜血浸染,又被新的落雪所掩盖。直到形成厚厚的积雪,这周遭的杀伐之声才渐渐止歇。
崔嵬手腕回转,锋利的剑刃直接插入面前北凉王的心口,将其眼中所有的怒意与不甘全都终结,他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微垂视线看了那长剑一眼,便彻底断了气息。
鲜血从北凉王的尸身上汹涌而出,低落在雪地之上,染出一片触目惊心地红。崔嵬回手将剑拔出,北凉王失去最后一点支撑,轰然倒地。崔嵬漠然地看了一眼,用雪水抹去剑上的血迹,将剑收回鞘中,而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历时数月,他终于将北凉王这个心腹大患彻底除去,给大魏西北换来了难得的安宁,他也终于可以回去了。
这一战打得太久了,也不知道严璟是不是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崔嵬回眸,符越几步来到了他身前,雀跃地搂住他的肩膀,崔嵬发出一声轻“嘶”,目光朝着自己的左臂望去,符越一愣,也跟着瞧去,才发现他左臂上有一处包着的伤口,此刻正汩汩地向外渗着血,将周围的衣料都染成了红色。只是崔嵬方才实在是杀了太多的人,在满身的血污之下,这一处并不怎么明显。
符越皱着眉头去解那已经被血迹浸透了的布条,口中还不住道:“不是诱敌吗,怎么还真受伤了?”
崔嵬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皱眉,侧目看了他一眼:“北凉王恨我入骨,明知我所率不过两千人,仍亲自带了两万人来围堵,若不是事先有所准备,我这条命可能都交代在龙威马场,哪还有机会跟李将军他们汇合。这么算起来,这点小伤又算什么?”
符越将布条解开,露出了原本包扎严实因为崔嵬方才忘我厮杀而被重新撕裂的伤口,慌忙从怀里摸出了伤药,替崔嵬止血,重新包扎。
崔嵬将腰上长剑插在地上,支撑着他大半的身体,微垂眼眸,由着符越的动作。久在军中,这样的伤处对他来说早已习惯,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显得有些疲累。他抬眼朝着面前北凉王城看了看,低声道:“你这边可还顺利?”
“唔,”符越口中咬着布条的一端含糊地应了一声,将创口绑紧之后才回道,“其实也不算顺利,毕竟这北凉王也不至于就心大到丢下王城于不顾。不过有阿依在,倒是省了许多的事,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几位叔伯,之后配合我们里应外合将北凉王那几个心腹杀了,我们才得以进了这王城。”
“北凉王已死,就按照我们事先与阿依约定好的,退出王城吧。”崔嵬凝眸,思绪飘散,“这一战过后,北凉已是元气大伤,加上这个汗王之位的争夺,就足够他们折腾一段时日,西北的百姓这次总算可以高枕无忧了。”
符越赞同地点了点头:“这破地方我也实在是不想再待下去了。”他回过视线,朝着遥远的大魏方向回望,“这一仗打得太久了,将士们也都想回家了。”
“是啊,”崔嵬轻轻抬了抬受伤的手臂,朝着包扎好的创口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回到云州这伤口能不能长好,被璟哥看见的话应该会很担心。”
符越挑眉,终忍不住笑了起来:“崔嵬,你应该找面铜镜看看你自己提起瑞王时候的表情。”
崔嵬瞪了他一眼,偏转视线,朝着城门的方向抬了抬下颌,一身红衣的少女正从城里朝他们而来,符越看见她,面上的笑意就忍不住氤氲出来。崔嵬轻哼了一声:“你才应该找铜镜看看看见阿依公主的时候你的表情。”
阿依身手敏捷,一会就来到他们面前,目光先是落在符越脸上,而后才慢慢偏转,最后看向崔嵬身后,北凉王的尸首仰面倒在白茫茫的雪地之上,鲜血浸染了他的尸身,还有周边的雪地。
阿依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朝着崔嵬点了点头,认真道:“宣平侯果然好身手。”
“若无公主相助,现在倒在这里的人说不定是我了。”崔嵬将长剑重新挂回腰上,“答应公主的事情我们都做到了,剩下的事情,就是你们北凉人自己的了,休整一番我们便会返回云州,希望将来不管北凉由谁做主,都能信守承诺,与我大魏和睦相处。”
“只要有我在,定会保证此事。”阿依回完,面上稍有犹豫,终于还是从怀里摸出了一封密信,“我刚刚接到了一些,有关你们大魏的消息,我想,你们一定很想知道。”她将手里的密信递给崔嵬,低低开口,“你们大魏的皇帝驾崩了。”
崔嵬与符越对视之后,立刻接过密信,匆忙地将那信拆开,视线从上面扫过,本就失血过多的面色登时变得惨白,他将那信紧紧攥在掌心,右手止不住地轻颤。符越瞧见他这副神情,也跟着变了脸色,低低询问道:“陛下他……”
“陛下身染重病,不治而亡。”崔嵬微微闭眼,轻声道,“二皇子严琮不服遗诏,联合郑家兵临皇城下,同时,西南康王陈启勾结南越王,重创西南军后拥兵北上,直指都城。”
崔嵬的手指蜷缩,手背上泛起青筋,牙齿紧咬下唇留下清楚的齿痕,他将那封信完完整整地看了两遍,才抬起头看向阿依:“敢问公主,除此以外,可还有别的消息?我长姐她……可还安好?”
第六十三章
暮色西垂, 落日的余晖笼罩大地, 崔嵬在官道的路口上勒马,朝着远处的云州城望去。
熟悉的地方, 相似的天色,一别数月之后, 却已是天翻地覆的局势。
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云州,一路也将都城的局势彻底摸了清楚。圣上驾崩,二皇子严琮造反, 宿卫军顽抗月余后, 终于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失守,皇后崔氏落入叛军之手, 皇长子严璟及三皇子严玏下落不明,严琮意图追击,但西南的叛军逐渐逼近都城让其无暇再分神。
在这种时候,这种消息已经算的上是好的了。虽然严璟带着严玏不知所踪, 但未落入叛军之手,便已算得上是极好的消息,至于崔峤……只要人还活着, 就仍有希望。
符越拍马上前,在崔嵬身边停了下来, 顺着他的视线朝着云州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忍不住轻叹一声, 而后低声劝慰道:“一路奔波, 还是先回营中休整一番, 而后再商议后续的事吧。”
“嗯。”崔嵬应了一声,盯着云州城高高的城墙,恍惚间还能看见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上面,正目光温柔地望着自己,“符越,你说璟哥他……现在会在哪?”
“不知道,”符越坦诚地回道,“但严琮本身兵力就有限,出了都城就再无势力,再往西北便是我们的地方,所以只要出了都城,就已是平安了。只是带着个孩子路上肯定多有不便,但,总会回来的。”
崔嵬将缰绳在手上缠了几圈,回过视线看了一眼身后浩荡却疲惫的大军:“你先带大家回营吧,我进趟城。”
符越一怔,忍不住唤他名字,但视线落到他脸上,终还是不忍心。自那日在北凉王城下得了消息,他们便一路奔波而回,崔嵬本人更是不眠不休……他所有的牵挂都在都城,现下都吉凶难料,又如何能够安歇。
符越到现在都能回想起那日他们听说在圣上重病期间,严璟也被召回都城时崔嵬的神情。仅以旁观的角度,都能感受到崔嵬的揪心。
符越稍一犹豫,想着现在这个状况,及时回到了军中,崔嵬大概也依旧无法安歇,便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你一人多加小心,若是没有消息,也不必太急迫,先回军中,我们从长计议。”
崔嵬勾了勾唇角,朝着他露出一点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那双素来澄澈单纯的眼里,此刻因为背负了太多而掩藏了太多的情绪。他朝着符越挥了挥手,调转马头,一挥马鞭,便头也不回地朝着云州城的方向而去。
画面再一次与出征那一日巧妙的相似,只是这一次,云州城下却再也没有一个清秀俊逸的身影靠在城墙上等着他到来。
其实崔嵬心中清楚,此去城中并不会有什么消息,他事先派了人回到云州,除了知道他娘及崔府其他的家眷在前些时日已抵达云州并且安置下来,再无一点其他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严璟现在在哪,也没有人知道他何时能够返回云州。
但崔嵬还是想要进城去看看,除了如此,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不管现今中原是如何的境遇,也不管都城现今落到了谁的手中,对于千里之外的云州城来说,好像并无影响,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与祥和,与先前的很多次,崔嵬与严璟一起在这城里闲逛的时候相比,并没有什么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