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承此生最擅识人, 在这种时候也依然能够一眼就看出这些人的心思,却也只能装作毫无察觉。往昔的君臣情谊, 他对所有人的震撼与威慑早已随着这局势而消散。他也不会再天真的指望, 反正到了此刻这种地步, 他要的不过是一批看客而已。
纵使各怀心思, 但到底是久在朝堂之中沉浮之人,仍可以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朝着严承跪地请安:“臣等叩见陛下。”
严璟站在病榻旁几步开外,面色冷淡地望着面前的所有人,而后又将视线转向病榻上的严承。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父皇大概是天上的王者,哪怕到了如此境遇,哪怕已经缠绵病榻多日,深知自己命不久矣,身上的那股帝王之气仍没有丝毫地消散,他轻轻点了点头,将手遮在唇边,轻咳了两声,而后才道:“卿等平身吧。”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殿中响起,群臣陆陆续续地起身,微躬身朝向床榻,等着接下来严承的指示。
严承安静地看着他们,他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好像有什么情绪从其中闪过,他却不想展示出来,再放手时,面上已是一片的平和:“十余年前,朕从先帝手中接过玉玺,登上皇位,继承这天下,也曾励精图治,妄求将我大魏建成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富强与兴盛。却没曾料想,世事难料,这天下在朕手中最终变成了这副样子,而朕,已经再无收拾残局的时间了。”
刚刚起身的群臣登时跪倒在地:“臣等惶恐!”
严承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群臣此刻的态度,还是在笑自己,也不管他们的表现,兀自继续道:“朕曾妄图追求长生,却最终落得一个短命的下场,这是朕的报应,但我大魏的江山却不该于此,所以,趁着朕还有意识,也趁着你们都还在,就当是替朕,也替这天下,做一个见证。”
群臣慢慢抬起头来,严承在这帝位之上待了十余年,他们就对着这个太子之位猜了十余年,今日总算等来一个结果,一切却早已不复当初。有人愤恨,有人懊悔,也有人止不住地叹息。
严承却恍若不察,继续道:“朕膝下共有三子,次子严琮虽少而多谋,奈何母族势盛,野心过大,朕还没死,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夺嫡,实在不堪托付。幼子严玏,虽为中宫皇后所生,名正言顺,奈何实在年幼,无法托付。皇长子严璟……”
严承慢慢偏转视线,落到严璟脸上,他恍惚中发现,这是这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一时之间,居然有那么一点百感交集。
严璟在群臣的瞩目之下,跪地拱手:“儿臣在。”
严承久久地看着他,最终却没给留下丝毫的评价,只是缓缓道:“传朕旨意,以皇长子严璟为皇太子,局势紧迫,不授册宝。群臣在此,便为见证,从此刻开始,严璟便是朕御口钦封的太子,待朕殡天之后,不管这天下变得如何,也不管你们都在何处,只有严璟才是这大魏国名正言顺之主,旁人凡有逾者,便为窃国之贼,当为天下万民及子孙后代所唾弃。”
群臣再叩首:“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严璟看着面前低垂着头的众臣,也慢慢倾身:“儿臣,遵旨。”
严承说了如此多的话,已是疲惫至极,他微微垂下眼帘,轻轻地喘了几口气:“该说的,朕都说完了,能够交代一下身后之事,能够与众卿再见这一面,也算此生无憾。”说到这,他轻轻摆了摆手,“好了,都退下吧。”
数十人缓缓起身,陆陆续续地退了下去,这殿中又恢复成了方才的几个人。崔峤与魏淑妃尚且避于屏风之后,严璟仍保持着方才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病榻上的严承,父子目光相对,严璟第一次在对视之中没有躲避,径直看着严承的眼睛,“父皇,”严璟缓缓开口,“如若这大魏的江山最终覆灭于儿臣手里,您可会怪我?”
严承轻轻眨了眨眼,抬手揉了揉前额:“世事无常,到了如此地步,将这么个天下交托于你,朕又有资格怪谁?万事皆有其命数,如若到了那一日,这大魏的江山真的亡了,那便是它的命数,更是朕的过失,朕在九泉之下,自会向先祖请罪。”
他的目光偏转,凝结于虚空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淡淡道:“朕此生算不得一个好皇帝,也算不上一个好父亲,却也不至于一无是处,不识好歹,连最后一点担当都没有。”他微微闭眼,仰头靠在床榻上,“这大魏的江山,若是真的亡了,朕便是那罪魁祸首,毋庸置疑。”
“儿臣明白了。”严璟将头叩在地上,朝着严承施了大礼,而后才慢慢站起身来。
父子二人的对话终结,崔峤与魏淑妃也终于从屏风之后回到殿中。魏淑妃的一双眼通红,她看了看严璟,又看了看严承,轻咬着自己的下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天下大乱,风雨飘摇,曾经她以为那天底下最强大的人也变得不堪一击,就像严璟说的,眼下所有人都已是别无选择,她一个懦弱无能的深宫女子,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最终只是走近床榻,看着严承缓声道:“陛下,您要喝些水吗?”
严承抬眸看她,而后点头:“好啊!”
崔峤好像是所有人之中最平静地那一个,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其预料之中,她看了严承一眼,转身来到书案前坐下,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还没等写完,便被大殿之外的脚步声所惊扰,一个慌张的内侍冲进这内殿之中,手里举着一封密信 :“陛下,娘娘,殿下,有密信。”
皇城之外被严防死守,这密信在这种时候还能送进这深宫之中,期间不知费了多少的波折。
崔峤握笔的手轻轻颤了颤,一滴圆润的墨汁落下,沾染了纸张,终究是再也写不下去了。她平静地将手里的笔放好,而后整理了一下衣袍,才站起身,徐徐地来到那内侍身旁,从他手里接过密信,拆开,目光匆匆从上面扫过,而后微微阖眸。
魏淑妃伺候严承喝了几口水,严承侧目,朝着崔峤望去,目光凝结在她手里的信上,启唇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吗?”
崔峤应了一声,握着纸张的手微颤,而后呼了一口气,将那张纸直接递给了几步之外的严璟:“陛下心中已经有了准备,还是殿下看看吧?”
严璟的视线在她面上微微停留,又转向严承,见其点了点头,才伸手将这信接过,他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才缓缓地将那纸张送到眼前,一双眼圆睁,似乎是不敢相信上面的内容,许久之后,才终于道:“康王陈启,他不是……”
“成日里只管吃喝玩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是现在的局势,难道不是已经管己了?连殿下都能站出来受了这太子之位,康王与南越大军里应外合重创西南军也不足为奇。”崔峤缓缓道,“更何况,这康王本就不是什么常人,这天底下又有谁是真的能轻视的呢?”
严承苦笑着摇了摇头:“朕先前倒也不至于完全对他不设防,只是终归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才能让他得了这样的机会。”
“若算起来,这个机会应当算是严琮与郑家亲手奉上的,”崔峤轻笑,“他们勾结南越的时候,大概只希望借他们的手拖住西南军,哪怕到时候损失一些西南的城池,坐上这皇位之后也可以慢慢收拾。却没想到会有一个康王黄雀在后,帮着南越拿下西南还不够,长驱直入直奔中原。现在皇城外的严琮,大概比我们还要焦急。”
严璟闻言忍不住抬眸看她:“若是这样的话,他们……”
“他们会集结目前所有的力量先拿下皇城,以避免若是康王与南越前来,腹背受敌的局势。”崔峤缓缓道,“如若他们真的下定决心一举攻城,这个皇城,我们就要守不住了。”
第六十章
攻城的号角声、杀伐声四下而起,哪怕隔着深深宫墙也穿过一座座宫殿传到偏远的永寿宫。
严璟站在宫门前高高的阶梯之上, 注目远望, 从他的位置甚至能够看到东城门外通天的火光,将已经逐渐变暗的天色也染红了许多——就好像是数月之前那个偏远的村落外那场大火重现在眼前, 只是这一次,却再也不会有一个少年挺身而出,于危机之中力挽狂澜,拯救所有人。
严璟突然就想不起来, 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见到崔嵬了。
也不知道此生, 还有没有机会, 哪怕一丁点, 再得以看见那少年那双永远澄澈的眼睛。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严璟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才缓缓回头, 看见崔峤也从内殿之中出来, 她不知何时褪去了繁琐的宫服, 换上了一件红色的骑装,勾勒出姣好的身形, 也衬得整个人清瘦憔悴, 却散发出几分严璟不曾见过的英气。但她面色却一如往昔一般沉静,好像不管是这凛冽的寒风, 还是皇城之外越来越猛烈的攻击都对她没有丝毫的影响。
严璟甚至想象不到, 到底有什么能打破她的波澜不惊。
这大概是他母妃一直都及不上崔峤的缘故吧,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这后位, 才能在这种时候撑住当前的局势。
严璟微倾身算是施礼,目光微抬,在崔峤身上稍作停留,而后又转向幽深的夜色里:“到了眼前这个地步,仅凭一人之力,也是无法挽救危局的,母妃也不必以身犯险。”
崔峤微垂眼帘,似是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饰,而后才回道:“我只是觉得穿上这身衣服,更舒服一些。”
严璟微抿唇,还待再说话,突然有一顶软轿在几个人的护送下出现在他视线里,他看着那软轿越走越近,认出里其中坐着的正是严玏的乳母,再朝她怀里望去,果然看见了被包裹着的严玏。
严璟微怔,不禁侧目看向崔峤:“三弟他……”话说了一半,又突然想到,身后永寿宫里的严承……大概是在撑着最后一口气了,先前因为怕严玏年幼沾染了病气,一直没带他来过,眼下到了这种地步,他们父子也该再见上一面。
哪怕这一面在幼小的严玏记忆里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崔峤的目光在看见严玏的时候变得柔和了许多,她朝着乳母点了点头,示意她带着严玏进到殿内,自己却没有跟进去,而是转头看向身旁的严璟,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飘散,好像在做什么决定,许久之后,才突然道:“殿下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当初圣上将寝殿迁至这永寿宫是为了此处的风水,也为了避人耳目,方便那几个道士为他炼制所谓仙丹。”
提及此事,严璟仍忍不住蹙眉,但他清楚崔峤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事,耐着性子点了点头:“是。”
崔峤回过身,借着大殿外沿的灯笼打量身后巍峨的宫殿,轻声道:“正因如此,当初在修建这永寿宫的时候,陛下费了不少的心思,也做了许多他以为永远不会派上用处的准备。”她回过头,朝着严璟露出一点浅笑,“比如,现在寝殿之内,就有一条密道,直接通向皇城外。”
严璟闻言微微瞪圆了眼,各种各样的思绪在他脑海之中涌起,还没等他思索清楚这条密道对化解眼前的局势来说能起什么用处,就听见崔峤继续道:“玏儿已经带来了,淑妃也在寝殿之中,现在大概收拾好了,我挑的四个可靠的宿卫军侍卫,也已经候在殿内。密道的出口在皇城外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但,毕竟现在城外的局势不在我们控制之中,所以即使顺利出去,也并不能保万无一失。所以,出去之后,还望殿下能够看在本宫与圣上的面上照拂幼弟,只要顺利出了都城,便一路往西北而去。”
她微微垂眸,声音在夜色之中极淡:“哪怕阿嵬真的已出意外,西北戍军和我崔家在云州仍有余威,更何况,这中原马上就要乱成一团,不管最后是康王还是严琮占据了上风一时半会也都无暇顾及西北。正因此先前在隐隐察觉到都城危机的时候,我便让人将崔府的老少送往云州,待你们到时,应该也已安置妥帖。届时,殿下只要将玏儿交托给阿嵬的母亲,就算完成了我的嘱托。到时候天高海阔,随殿下想去做什么。”
她转过头,朝着严璟看了一眼:“当然,如若殿下还有那么一丁点的不甘心,凭着方才圣上的旨意,便可名正言顺地继任为帝。只不过,能不能号令这天下,能不能拿回大魏的江山,还要靠殿下自己去争取了。”
严璟怔怔地看着崔峤,能够如此妥帖细致地安排好这所有,她大概已经布置了许久。只是……她给几乎所有人都留了一条退路,却独独没有提及自己。
严璟慢慢地咬紧了下唇,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难看,而后他缓缓开口:“不可。”
声音不高,却十分坚定:“既有密道,母后为何不同行?”
“总要有一人到城墙之上露面,吸引叛军的注意。”崔峤淡淡道,“这皇城,也总还要有个人来坐镇。”
“既如此,那日是我,今日也还是我。”
崔峤轻轻笑了一声,似乎听见严璟说了什么好笑的东西,而后一双眼微微弯了弯,认真地看着他:“殿下,你要放弃最后一次与阿嵬相见的希望吗?如若你能逃的出去,说不定阿嵬也能,只有活着,才有机会相见。”
听见崔嵬的名字,严璟眼睫微颤,喉头轻轻抖动,暴露出他的情绪,但他还是坚持道:“若是如此,便更不可了。丢下他长姐,苟且而逃,就算他毫发无损,我又有何颜面再与之相见?”
“殿下能说出这样的话,本宫已经十分高兴,阿嵬知道也该十分感激。”崔峤微微弯唇,露出了一点笑意,随后又摇了摇头,她抬手轻轻地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思绪飘转,而后慢慢回神:“殿下不是一直好奇,当年我为何抛弃守护天下苍生的夙愿,执意嫁入这幽幽深宫吗?”她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浅,却又格外温柔的笑意,“因为我遇到了更想守护的……人。我为他放弃过往的种种,放弃多年以来的坚持,现在风雨飘摇,皇城危在旦夕,又怎么可能将他一人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