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璟睁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但是崔峤已经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论起行军打仗、统领宿卫军给叛军重创,殿下并不如我。我是崔家的人,更是这大魏的皇后,从迈入皇城的那一刻起,余生便与圣上牢牢地系在一起,如若这是他的宿命,便也是我的。而这一切会不会是大魏的宿命,却还能仰仗于殿下。”
“前路已摆在眼前,全凭殿下决定。”
杀伐声仍未休止,正不断底飘进耳内,严璟盯着深沉似水的夜空,良久,微微闭上了眼。崔峤也不催促,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看看玏儿。”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光渐亮,夜色逐渐消散,启明星在天际若隐若现。经过了一夜的抵抗,宿卫军堪堪抵挡住叛军的攻势,双方偃旗息鼓,停战休整。但叛军并未退走,仍留在城下,蓄势待发。
不管怎么说,对皇城里的人来说,总算是获得了些许喘息之机,最起码能勉强安睡一会。
永寿宫内外已是一片沉寂,候在外殿的朝臣各自散去,宫人们也已被屏退,只有崔峤一个人坐在书案前,提笔正在绢布之上写着什么。
严承躺在病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崔峤,似乎是想要将她每一个动作都收入眼底,直到崔峤将最后一笔写完,回望向他的时候,严承才缓缓开口:“好了?”
“嗯。”崔峤轻轻应声,“陛下要过目吗?”
“都到了这种地步,朕还有何不放心的呢?”严承掩唇,止不住地咳了几声,才继续道,“如果朕能早点相信皇后一些……算了,朕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崔峤的眼睫轻颤,遮住她眼底的情绪,她伸手将那封早已盖好章印的诏书收起,起身来到床榻边,挨着严承坐了下来,淡淡开口:“在这世上,万事万物自有其定数,纵使重来一次,也未必能改变什么。事已至此,陛下也不必再忧心。”
严承伸出手,将崔峤的手拉了过来,指尖从她掌心划过,仍能感觉到因习武而留下的茧痕,多年在宫中养尊处优竟也没能消散。严承缓缓抬眸,目光落在崔峤身上,竟是多年未见的缱绻与留恋,他看着那件明艳的红色骑装,忍不住翘了翘唇:“这么多年来,朕还是最喜欢你穿骑装的样子,只是自你入宫之后,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崔峤微微蜷缩手指,而后缓缓道:“臣妾既为后宫之主,当尽表率,守宫规,遵礼法。”
严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极轻地叹息:“阿峤啊!”
崔峤已经太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感觉自己的心口都跟着这声叹息颤了起来,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凝于严承脸上,她微微闭眼,而后回道:“臣妾在。”
“你方才应该跟璟儿他们一起走的。”
“陛下知道,臣妾不会走的。”
“是啊,朕知道。”严承喃喃道,“朕一直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只是一直不愿意去相信而已。”
崔峤另一只手慢慢握紧成拳,而后又舒展开来,她轻声道:“都过去了,不再重要了。”
“是啊,都过去了,”严承的目光飘散,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慢慢氤氲开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就好像体内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却仍然坚持道,“朕到现在都记得,那一日朕到军中去巡视,你也是这样一身红色小袖袍衫,长发高高束起,俊秀又难掩英气。朕问你,身为女子,为何又要从军,难道不知这其中要承受多少的苦楚?你眉峰微扬,问朕,‘陛下难道也觉得女子不配从军吗?’话落回过身,手指从校场上划过,你说,这其中大半的人都不如你,如若你都不配从军,这天下还有几个人配呢?”
崔峤微阖眼,轻笑着摇了摇头:“原来臣妾也有这么年少无知的时候。”
“朕当时看着你神采飞扬的样子,突然就决定,要立你为后,要你从今以后都能站在朕的身旁,与朕共享这天下。”严承的喉头似乎哽住,“但朕终归还是食言了,朕想将这天下最好的都给你,却又忍不住猜疑与防备。朕将这天下,这皇位看得比什么都重,将所有的一切都排在它后面,却最终为了它而一无所有。这可能就是报应吧。”
他轻轻偏了偏头,似乎想将身旁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用力地握紧了崔峤的手,觉得眼皮愈发的沉重:“可是阿峤,你又何辜?”
严承的眼睫微微颤了颤,终于慢慢合上了眼:“要是朕当年没有娶你就好了。”
紧握的手终于缓缓放开,严承的头歪在一旁,再无气息。
崔峤一双眼圆睁,她垂下目光看了看自己方才还被紧紧握住的右手,而后视线慢慢偏转,最后落到严承再无意识的脸上,这段时日以来,严承昏睡过无数次,每次的状态都与此刻十分相似,但崔峤却十分清楚,这一次,严承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她轻轻眨了眨眼,温热的液体从她眼中滚落,顺着脸颊向下,最终滴在手背上。崔峤却仿佛没有察觉一般,伸出手轻轻地替严承理了理鬓边凌乱的发丝,而后凑过去,在他前额落下一个极近轻柔的吻。
“陛下啊。”她缓缓唤道,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在龙榻前坐了许久,终于缓缓起身,对着紧闭的殿门唤了一声:“王忠何在?”
殿门打开,王忠快步入内:“老奴在,娘娘……”话只说了一半,他的视线便察觉到了床榻上的严承,不由惊道,“陛下他……”
“鸣钟,昭告天下,陛下宾天了。”
崔峤将那封收好的诏书拿在手里,伸手抓过一旁的披风,起身向外走去。王忠怔愣之间慌忙道:“娘娘您……”
崔峤回过视线,朝着床榻上看了一眼:“本宫去趟城楼。陛下在世时,对二皇子喜爱非常,现在总该把陛下的遗诏告知于他。”
第六十一章
密道内是一片幽暗, 只有手里的灯笼绽放出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的路。
严璟顿住脚步, 朝着前方看了看, 这密道毕竟是从永寿宫直通皇城之外的,所以格外的幽长,他们已经走了许久, 却依然看不见尽头。
严璟微垂视线, 发现怀里的严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垂下, 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香甜而又幸福。他们所有人都为了未知的前路而怅然,却只有一无所知的严玏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
他不知道在这一日都发生了什么, 也不明白从被抱入密道的那一刻起, 他将失去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想到这,严璟忍不住伸出手指,怜爱地摸了摸严玏的头, 严玏兀自安睡, 无知无察。严璟忍不住想, 若这孩子能够永远这般烂漫就好了, 像他舅舅那样, 单纯、善良却又坚定。只是生在这天家, 又赶上这样的危时,这一切大概都成了妄想。
见严璟顿住脚步, 走在最前面的侍卫也停了下来:“殿下, 应该再有一段就到出口了, 讯号还没来,我们可以暂歇一会。”
严璟侧目看了看自进了密道便一直沉默不语跟在身后的魏淑妃,她毕竟在深宫之中娇养多年,这一大段路走下来,连带面色都不怎么好了,便点了点头:“母妃,我们暂歇一会吧。”
魏淑妃应了一声,扶着冷冰冰的墙壁慢慢坐下,背倚着墙,目光望向严璟怀里:“他……还好吧?”
严璟在她面前蹲下将怀里的严玏展现给她看,语气和缓:“睡着了。”
魏淑妃低垂视线,看着严璟怀里幼小的婴孩,从这孩子尚且在他母后腹中之时,魏淑妃便一直对他心存厌恶,直到此刻,才得了机会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会,而后轻声道:“到底有崔家的血脉,这眉眼之间,像极了他们家人。”
“嗯,”严璟应了一声,视线落到严玏紧闭的眼上,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另一张脸,“是啊,像的很。”
魏淑妃沉默了一会,又道:“但这鼻梁,却像极了圣上,”说到这儿,她抬眼看向严璟,“也很像你。”
严璟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又看了严玏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是吗,我还一直没有察觉。”
魏淑妃安静地看着严璟,面色看起来格外的柔和:“璟儿很喜欢这孩子?”
严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下头看着严玏,半晌才道:“我理应保护他。”
魏淑妃微垂视线,朝着严璟伸出手:“还是我来抱吧,好歹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严璟面带讶异,但还是将严玏递了过去,魏淑妃动作轻缓地接过,面色柔和,伸手将包裹严玏的小被子掖了掖,还轻轻晃了晃手臂,好像这样可以让严玏睡得更安稳一下,严玏在睡梦之中歪了歪头,睡得愈发香甜。
严璟蹲在魏淑妃面前,偏转视线朝着四下里看了看,竟然在这样的环境里感受到了那么一丁点的温馨与安宁。
“殿下!”
“嗯?”严璟回过头,发现身后的侍卫神色变得格外严肃,侧耳听去,才发现隐隐地钟声从地面上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就仿佛敲入他心间,严璟面上的笑意慢慢地淡去,手指慢慢地缩紧,缓缓地闭上了眼。
“那是……什么声音?”魏淑妃的声音幽幽响起,她双目微睁,茫然地看着严璟。
严璟睁开眼,目光微微闪烁,看着自己的母妃:“我与皇后娘娘约好的讯号。”他抿了抿唇,将眼底的情绪掩去,“母妃,是父皇去了。”
魏淑妃的身形晃了晃,几乎抱不稳怀里的严玏,严璟伸手扶了她一把,顺手揽住她的肩,从她怀里将严玏接了回来,慌忙道:“母妃!”
魏淑妃神情恍惚,却仍旧摇了摇头:“我没事,没事。”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从她眼中涌了出来,她抬手捂住了脸,“都是注定的,这一刻早晚都会来的,我明白。”
侍卫看着母子二人,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我们该出去了。”
“好,”严璟扶着魏淑妃站了起来,低垂视线,发现严玏在方才的动作里醒了过来,正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与他对视,眼底闪着亮晶晶的光芒。严璟突然就觉得喉头发紧,他用手掌托住严玏的脑后,将他轻轻地贴在自己胸前,转过身,朝着方才他们走来的方向跪倒,带着严玏一起,缓缓地叩了三个头。
密道之中静得可怕,只有魏淑妃低低的啜泣之声。严璟站直了身,换了只手,将严玏抱得更紧了些,望向魏淑妃:“母妃,我们走吧。”
魏淑妃轻轻放开手,面上残留着泪痕,一双眼隐隐发红,一言不发地跟着严璟向前走了一段,直到看见密道尽头的石板门,突然顿住了脚步,回过身望向来路:“这一走,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严璟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身,他低下头与怀里的严玏对视,而后听见自己缓缓道:“会回来的,母妃,我会再带你们回来。”
话落,前面的侍卫已经将石板门推开,光线照进昏暗的密道之中,让严璟忍不住闭了闭眼,微微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外面已是天光乍亮,前夜的萧索与肃杀都随着晨曦而消散,等在眼前的,是新的希冀。
晨风凛冽,严璟下意识地伸手替严玏紧了紧被子,确保他不会被寒风吹到,才驻足朝着四周望去,目之所及是一片低矮的茅草房——严璟在这一刻才确信,他们真的走出了皇城。
还没等他松口气,不远处突然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还有毫不遮掩的说笑声,跟着,几个高大的身影从前面的巷口绕了过来——竟然是巡逻的叛军士兵。
几乎在同时,两方人都拔出了刀剑,寒光凛冽,给这萧瑟的冬日更舔了几分冷意。
严璟单手抱着严玏,另一只手搭在腰间,手指触摸到微凉的剑柄,突然间就定了心神,他视线从正四散开来缓缓靠近的几个士兵身上掠过,虽然对方占着数目的优势,但,到了眼前这一步,他们也再无别的选择。
严璟将严玏塞到魏淑妃怀里,回过身来长剑出鞘,堪堪抵住一把横劈向他肩颈的宽刀,脚下步伐微错,腰身扭转,将自己从刀口之下解救出来,跟着手腕横转,调转剑锋,直指向来者咽喉,下一刻,血光漫天。
严璟的手腕止不住颤抖,温热的液体溅了满脸,下一刻,一把长刀便又砍了过来,严璟不敢有丝毫的停歇,硬打起精神招架似乎永远不会止歇的攻击。
一道隐忍的闷哼声传入严璟耳内,他勉强分神去瞧,发现方才将他母妃护在身后的侍卫被二人围住,一柄长刀劈在他持剑的手臂上,他强忍着痛楚挥剑直刺进这人心口,可另一人手中的剑已经毫不犹豫地刺向了从方才开始便啼哭不止的严玏。
严璟目疵欲裂,回手砍倒身前的士兵,回转身来,发现他母妃已经跌坐在密道前,蜷缩着身子将严玏整个护在怀里,鲜血汩汩地从她后背涌出,染红素白的袍衫。
“母妃!”
严璟发出凄厉的惊叫,跌跌撞撞地朝着魏淑妃扑了过去,将那个手握长剑还欲再刺的士兵劈倒在地,揽住魏淑妃的肩膀,手指颤抖着去探她背后的那个创口——那一剑,穿透了她的身体。
魏淑妃在他怀里轻轻地动了动,挣扎着朝着怀里看了一眼,不断流淌的鲜血将气力从她体内慢慢抽离,她勉力抬了抬手,用指尖擦去溅到严玏脸上的血滴,在他幼小的身体上轻轻地拍了拍,妄图止住他的哭声,但严玏似乎受到了惊吓,仍就啼哭不止,魏淑妃忍不住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