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有宫人上前禀报:“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今日诊脉的时辰到了,还请移驾回宫。”
那两位妃嫔一听,顿时如蒙大赦,周皇后瞥了她们一眼,随口问道:“来的是哪位太医?”
“回禀娘娘,今日为您诊脉的是叶御医,现已在凤鸣宫等候。”
周皇后一怔,旋即想到太医院里只有一个姓叶的,脸上掠过一丝难得的欣喜,也没了找阿妼麻烦的意思,起身离去。
这点异样被阿妼捕捉到,她默不作声,也带着自己的宫婢离去,有眼色的内侍立刻去了廷杖那边,这才留了那婢女一命。
阿妼住在菁华宫,恰与凤鸣宫东西相对,她回到寝宫时已觉疲累,太医诊脉过后便斟酌着开了张养胎方子,毕竟怀孕还不到三个月,需得小心安稳。
菁华宫里有资格接触阿妼衣食起居的宫人都是她从西绝境带来的心腹,眼下便有人忙碌起来,阿妼褪去了钗环锦衣,正要回寝殿小憩,就看见屏风旁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白发赤眸的男子,当即脸色微变。
周围的宫人对此竟然毫无所觉,她正要呼喝,就看见那男子并指抵在唇上,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将要出口的话生生一转,阿妼盯了此人片刻,既然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若真有心加害,就算她喊了人怕也无济于事。
一念及此,阿妼转头看向宫人们,道:“都退下,若无本宫命令,不得进来打扰。”
“诺!”
待宫人们都退出寝殿,大门关闭,阿妼感觉到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动了动,紧接着外面的嘈杂和人影便都不可察觉了。
她盯着这个不速之客,沉声道:“来者何人?”
暮残声有些好奇地打量她,尽管都出身西绝,可毕竟人妖有别,眼下只觉得阿妼气势非凡,浑然不似刚才在御花园的柔顺无害,一身气息内敛,分明是有修为在身的。
西绝人族被妖族压制了数百年,没想到教养出一个这样的公主。如此一看,恐怕御飞虹将阿妼公主带进来,不仅是让她做周皇后拔不掉的眼中钉,还是为御飞云添了一道护身符。
暮残声心念急转,将一封信亮了出来,笑道:“贵妃娘娘不必紧张,在下只是个信使。”
阿妼双眉微蹙,却见信封上书【阿妼亲启】,正是御飞虹的笔迹!
第一百三十六章 骗子
北极之巅,重玄宫。
道往峰剑冢第十七层塔室内,萧傲笙正在这里打坐,玄微剑置于膝上,双手轻按剑身,整个人就像一尊了无生机的石像。
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天三夜。
越往剑冢上层,所遇到的剑意越是危险,纵观整个剑阁,千年来能入这一层的也只有萧傲笙一人,因此众人看到他毫发无损地走出来,便认为他已打通了第十七层塔室,破除瓶颈,问鼎剑道巅峰。
实际与所有人的想象都不同,萧傲笙之所以能安然走出第十七层塔室,是因为这一层什么都没有——除了四面墙、两扇门,就只有他自己,连一盏灯、一把剑都看不到。
死寂,空洞。这是第十七层塔室带给萧傲笙的全部感觉,尽管没有凌厉剑气伤筋动骨,却有种难以抵抗的虚无感侵蚀着他,令萧傲笙都不禁猜想,这层塔室之所以空无一物,是否因为里面的东西都会被这种虚无吞噬?
每次离开这层塔室,萧傲笙都能感受到自身功力消退,换作寻常修士必定爱惜道行,可他不仅没对这里敬而远之,反是越发频繁地进入这里,现在更是直接在此地打坐悟道。
三天三夜不曾停歇的侵蚀,几乎化掉了萧傲笙全身功力,呼吸沉重,身体迟滞,经脉虚浮无力,最可怕的是这种空虚感还在侵蚀意识,连玄微剑不断颤鸣示警都无法唤醒他。
萧傲笙对此恍若未觉,他的意识已经沉入这片虚无中,“看到”了无数蛰伏其中的怪物,正在执剑厮杀,漫长激烈的战斗已经将剑刃劈出大大小小的缺口,他的七窍正在往下淌血,可是眼前的敌人却越来越多,根本杀不尽、斩不绝!
当那些怪物一拥而上的时候,他已经跪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
与此同时,毛发衣物一点点从萧傲笙的肉身上消失,然后是皮肤、血肉和经络……一个大活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化成白骨,仿佛有看不见的恶鬼正在啃噬这具躯体,要把他拆吃殆尽。
虚无之中,萧傲笙的意识也变得模糊,他还死死握着剑,每个冲上来的怪物都被他斩断。
“放弃吧。”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虚空中幽幽响起,“你永远杀不尽这里的敌人,因为它们从未存在,又无处不在,既无生,何谈灭?”
萧傲笙紧咬牙关,又是一剑挥出,结果他愣在原地——他的剑和手一起消失了。
“你做了什么……”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就像倒影一样变得模糊扭曲。
“我什么也没有做。”那个声音微微一笑,“这里本就什么都没有。”
萧傲笙用仅剩的手捂住头,他想要反驳,却在这一刻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似乎正如对方所说,这里什么都没有,包括他的一切。
“你是谁?”他举目四望,发现那些怪物都不见了,周围又是一片虚空。
“我也是不存在的。”那个声音回答他。
“可你还有意识,还能与我说话。”萧傲笙突然拔高了声音,“你到底是谁?”
这次,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忘了。”
萧傲笙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和视觉也消失,耳朵里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很快你也会忘掉一切,失去所有,变得跟我一样。”
【我不会!】萧傲笙在心里拼命喊道,【我还有……】
他突然顿住,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他还有什么东西呢?
那个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还有什么?”
【……玄……】
洪水般的虚无之力席卷过来,就在萧傲笙的意识即将被吞没的刹那,他忽地“看到”了一道湛蓝剑光破空乍现,几乎不需要任何思考,冲口喊道:“玄微!”
这一声出口,就像雷霆惊破,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意识回归肉身,原本已经化成白骨的身躯恢复如初,连被吞噬的灵力也复原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萧傲笙脸色惨白,浑身大汗淋漓,他紧紧握着玄微剑,抬头看到原本空空如也的塔室内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古剑。
他将玄微剑收回背上剑鞘,缓缓站起来,用一种珍而重之的态度将这把剑捧在掌中。
三尺长锋,剑宽两指,从剑锋到剑柄俱是无色,剔透如一块精心雕琢的冰晶,可惜它布满了裂纹,也没有爱护它的主人。
他一眼就看见,剑刃上刻着三个古篆小字——无为子。
萧傲笙终于明白了,第十七层塔室只放了一把剑,而它的主人正是自己的师祖,刚才那个声音就是这把剑残存的剑灵。
无为子早已陨落,留给萧夙的只有一座孤坟和一把残剑,后者在剑冢建成之后,便把恩师遗剑放置在此,作为此间剑道巅峰。
萧傲笙是继无为子之后唯一修行无为剑道的人,与这位师祖可谓真正的同道中人。正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唯有做到无欲无争,才能无所不为,修成无为剑道的极致。
然而,千年前一心重现《奇门天兵册》辉煌的无为子没能做到,如今的萧傲笙也做不到。
倘若他能做到,就是放下所有的时候了吧?
这个念头刚起,古剑就在他手中消失,那股可怖的空虚感重新降临,萧傲笙转身离开这里,关上了满室枯寂。
刚走出没多远,贴身放置的那面莲纹宝镜突然振动了两下,萧傲笙立刻把繁杂的心思压下,随便找了间无人塔室划下结界。
“傲笙……”御飞虹的投影幻化出来,她拢着厚重的大氅,却显得整个人更加单薄。
萧傲笙见到她本是欢喜,现在却不禁拧起了眉:“出什么事了?”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难得犹豫,萧傲笙心下更觉不妙,沉声道:“无论何事,你还有我。”
他这话一出,御飞虹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中天境爆发了疫毒,我们经过调查发现……”
天圣都,菁华宫。
阿妼将看完的信纸丢进香炉里,面沉如水,眉头深锁。
比起别无选择只能上船的御崇钊,阿妼才是御飞虹这十年来最可靠的盟友,因此她在信里将眼下局势和后续计划和盘托出,让阿妼盯紧周皇后,看好御飞云。
周桢算计皇嗣是为外戚坐大,故而御飞云越是强硬越对他不利,在周桢本来的计划里,一旦周皇后生下嫡长子,御飞云的价值就不复存在,倘若他能安分些,或许周桢还会徐徐图之,等到储君之位尘埃落定才暗中运作,使一切都顺理成章。然而,御飞虹好不容易逼得御飞云站了出来,又怎能允许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缩回去?
既然如此,谁也不能保证周桢会不会提前动手,御飞虹人在宫外难免鞭长莫及,阿妼又是有孕在身,需得万分小心。
“烦请回禀殿下,让她不必担心后宫诸事,倒是周家要多加注意。”阿妼按住小腹,眸色暗沉,“周皇后临盆之期将近,周家对这个孩子无比看重,按理说不该在这个时候突生枝节,更何况是袭击殿下引得皇城风起云涌……我担心,周桢那边出了什么变数。”
暮残声问道:“周皇后入宫已有十几年,膝下就没有过一个孩子吗?”
阿妼公主摇了摇头,倒是不瞒他:“陛下与皇后看似琴瑟和鸣,实则……若非每月初一十五,陛下不会去皇后宫中歇息。”
“周桢算计皇嗣,恨不能早日有个太子做外孙,御飞云如此冷落周皇后,他难道就没有动作吗?”
“你说得不错,可惜……”阿妼叹了口气,“不是陛下刻意疏远皇后,而是皇后从来不拿正眼看陛下。”
暮残声一怔,他突然想起先前在御花园里,本来将要动怒的周皇后一听叶惊弦来了,眼中掠过的那一点柔光。这个在她脸上难得一见的异样神情被阿妼捕捉到,观察敏锐的暮残声自然也没错过。
念及叶惊弦那张脸,暮残声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语气古怪地道:“连一国之君都看不上,难不成在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周皇后这些年虽然来对后宫妃嫔下手狠辣,不允许她们早于自己生下皇子,可十次陛下去凤鸾宫,九次都要睡在偏殿。”阿妼反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暮残声沉思片刻,道:“不许皇子降生是因为周桢的计划,不愿为陛下生子才是她的本心。”
“没错,周皇后从未爱过陛下,或者说……她厌恶陛下。”阿妼垂下眼,“她是周桢的嫡长女,才貌双全,家世显赫,性情十分高傲,只看得上强过自己的人,而陛下在她眼中只是自己父亲的傀儡,怎么能入得了她的眼?”
“那她为什么要入宫?”
“因为她别无选择。”阿妼谈起这个同自己针锋相对的女人,眼里却没有什么厌恨,甚至还有一丝怜悯,“周桢只有她这一个女儿,他要想暗夺皇权,就只能牺牲她。”
周皇后曾经得到过万千宠爱,家族也要从她身上加倍讨回,无论她想不想得到那些东西,人生都早被定下,一旦杨柳腰肢初长成,所谓自由便再也与她无关。
她本是认命了,却偏偏遇到一个让她怦然心动的人。
“叶家与周家素来不睦,可在十三年前,两家还并非这样不共戴天。”阿妼虽是远嫁而来,却对这些秘辛往事调查甚广,此时娓娓道来宛如在说一个久远的故事,“叶衡有三个儿子,除了才能平庸的嫡子叶显荣,他还有两个庶子……”
叶云旗与叶惊弦同出一母,那个女人虽是滕妾,却与主母情谊深厚,他们无意威胁叶显荣的爵位,想着自己挣功名前程,也使得叶衡对三个儿子都十分爱惜。
十三年前,叶惊弦尚且年少,而叶云旗已经请缨从军上了战场。他素有家学修行,有勇有谋,立下不少功勋,很快得到了将军提拔,还曾前往北疆戍边,深得御飞虹的欣赏。
他曾告诉御飞虹,自己想要成为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想要迎娶一个心爱的女子。
那个女子与他相识在年少之时,因着男女大防不算严苛,骄纵好玩的权贵子女也可呼朋唤友地在京郊游玩。那一年,他们勒令护卫不准跟随,在山上肆意嬉笑,却不想引来了猛虎。
她推开了一个小丫头,自己被猛虎扑倒,眼看就要喋血在虎口之下,叶云旗从后面一手死死勒住了老虎的脖子,一手挥刀就捅进它眼窝里。
炽热的虎血溅在两人身上,她遇到了此生唯一的英雄,而他牵起了她的手。他们背着家里人频频往来,叶云旗有时候还会带上自己的弟弟,她给这个极似情郎的小少年买过许多东西,却只给叶云旗亲手做过荷包和鞋,尽管手艺很糟糕。
“可是我听说,叶云旗在十三年前就战死沙场。”暮残声听到这里,不禁想到了叶惊弦之前说过的话。
“不错,那年正好是选秀入宫。”阿妼抿了抿唇,“她不愿入宫,一直在等他回来向自家提亲,却等到了一副棺木。”
暮残声的目光变得深邃:“真的是战死吗?”
阿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战场上瞬息万变,究竟发生了什么……谁知道呢?反正,人已经没了。”
叶云旗的死带走了那个女子仅剩的梦,她终于接受了命运,按照父亲和族人的安排入宫,曾经在猛虎面前推开旁人的她变成了心狠手辣的周皇后,像极了权欲漩涡里的无数张狰狞面孔,就是不像她自己了。
唯一还能让她展露笑颜的,只有容貌越来越像叶云旗的叶惊弦,她每次看到他,就会想起年少那段短暂却幸福的时光和那个曾许诺要保护她一生一世的人。
暮残声想到这里,终于明白叶惊弦为何带自己进宫,不只是替御飞虹送信,更是让他从阿妼口中听到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