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我一定会设法解决,必不让城中任何一位无辜百姓受难,大家先回去吧。”顿了顿,希夷夫人又看向暮残声,“你,跟老身进来,在神像前跪下磕头认错!”
人群这才陆续散了,暮残声被两名黄冠毫不留情地拉拽起来,推搡着跟在希夷夫人身后,进入了一元观。
往日香火鼎盛的正殿,现在只有洒扫道士,希夷夫人屏退了旁人,只把暮残声留在里面,然后将房门关上,大殿里的光线就暗沉下来。
她没有说话,暮残声跟痞子似地往柱子上一靠,抬眼打量那尊道衍神君像,然后愣了一下。
比起当初在眠春山见到的山神像,眼前这尊金身有些老旧,好在铸造打磨无不精细,至今没有什么残损。它约有人高,盘膝而坐,双手放置膝上,是五心朝天的打坐姿势,看起来并无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可是这尊神像低眉垂目,双眼紧闭如在冥想,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得暮残声心头“咯噔”了一下。
天下僧道千万,世间庙观无数,其中也不乏闭眼神像,可这不包括道衍神君。传说他是三界仅存的上古神明,代天观世,故而双目长开不闭,映射八方信仰之地,从而明是非、知祸福,方能赐福于善者,降灾于恶辈。
虽然传说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被人嗤之以鼻,但是作为神像工匠决不会忽略这些细节,可眼前这尊神像脸上没有丝毫修补痕迹,显然是故意铸造成这样。
在无数人口中传颂的神赐之地,竟然是一尊闭眼神像?
希夷夫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小子,你看神君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
暮残声回头看她,老妇人脸上的怒色消失了,变得面无表情,重复的问道:“睁着,还是闭着?”
“……闭着。”
“闭着啊……”希夷夫人喃喃道,“那么,她是真的没有说谎,神像是闭眼的……”
暮残声皱着眉头,就听见希夷夫人絮絮叨叨:“这尊神像是一千年前由辛氏先祖亲手雕刻的,一直流传到今天,让昙谷的人世代参拜。一千年了,昙谷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哪怕是嘴上不说的人心里也承认了神恩庇佑,然而……我的儿媳在身怀六甲后再来拜神求福,却对我说‘阿娘,神像的眼睛怎么闭上了’?”
“……”
“我斥她胡言乱语,让她不许胡说,如果神像的眼睛闭着,缘何能庇佑昙谷千年?后来谷中开始死人,她又说看到很多奇怪的影子,说天空是红的,我也都觉得她癔症了……”
暮残声的眉宇已经拧成了疙瘩。
“于是,她用香火请来了重玄宫的四位仙人,他们在山谷里找了三天也无发现,于是大家都说我儿媳真疯了,连我也这么觉得……然后,她就死了。”
“她……”暮残声凝视着希夷夫人的侧脸,“她是自尽的?”
“我发现的时候,大家都围在老宅院门前,只能看到她吊在老槐树上,脚下飘着一纸绝命书,是她的手笔。”希夷夫人用近乎麻木的语气说道,“她在信中诉说自己的委屈和愤恨,诅咒四位仙长和谷中所有人,而先祖定下了规矩说不能让自尽之人安葬,我身为山长不能带头破坏规矩,只能让她和我未出世的小孙子曝尸庭院,准备等到回魂夜后找人暗自收殓。”
顿了顿,希夷夫人转头看向他:“结果在那天夜里,她的尸体从院子里消失了,变成恶鬼袭击了仙长们落脚之处,两人死了,两人不见踪影,而她也消失了……可我知道,她一定会回昙谷,回来杀光这里所有未曾信过她的人。”
暮残声默然无声。
“我忍不住想,是不是她真的没有说谎?可我问遍了来此的每一个信徒,他们都说神像是睁着眼的。”希夷夫人忽然勾起嘴角,“除了她,就只有你这样说,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信道衍神君。”暮残声缓缓开口,“我不求神恩不信天命,对神明无求无欲,而她虽是信徒,腹中却孕有新生灵,那小胎儿有形无魂,自然也不信。”
希夷夫人道:“那你看这里是什么样的呢?”
“血光当空,煞气弥漫,屋舍街巷虽鳞次栉比,百姓却身染死气,形容枯槁。”他盯着希夷夫人的眼睛,“尤其是你,没有呼吸和心跳,就像个死人。”
希夷夫人不怒反笑,只是这笑声听着悲凉:“可是在我眼里,昙谷如今日朗风清,大家虽然受了惊吓面有疲惫,精气神却都很好,就连我自己……早上对镜束发时,还觉得皱纹少了两条呢。”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看在他们眼中竟然截然相反了。
信徒得见桃源,不信之人却见到了苦狱。蓦然间,暮残声想到阿灵转述的一些事——那些今年在昙谷里暴毙的人,除了最后三名找不到尸骨的孩童,九名老者和六名青壮生前都毫无预兆,死后尸身却都呈现枯槁消瘦之相,与他今天见到的这些人十分相似。
他终于明白了。
辛陆氏怀疑自己得了癔症或是昙谷中人被邪物迷眼,实际上她第二个猜测对了,但那不是邪物,而是笼罩住整个山谷的幻术。
昙谷至少置身在三重阵法里,一重空间转换,一重蚕食血魂,一重迷惑心智五感。那些早先死去的人其实都被阵法抽干了血肉精魄,死后没了幻象遮掩才会变回本来面目,落在同样被幻术欺骗的城民眼里就只能被解释为怪病,自己其实也在一步步走上这样无知无觉的死路,而幻术的阵眼恐怕就是这尊闭眼神像。
辛陆氏本来也是其中一员,可随着她孕育胎儿月份越大,胎儿成形蕴灵,影响到了母体的五感,于是她才能看到部分幻术下的真实,可惜她找来的阿灵等人本就是重玄宫修士,对道衍神君信奉无比,一入此间便堕入了幻术中,到最后导致本来就不信她的人们愈加觉得她疯了,落得惨死下场,何其可怜?
幕后黑手利用人们根深蒂固的信仰和认知做下这种事情,又何其城府与残忍?
“老身肉骨凡胎,但是祖上传有一些修行法术,故而能认出您身上的灵气,这才借着话口将您请进来,若有冒犯处,还请仙长包涵。”希夷夫人颤颤巍巍地向他行礼,声音微哑,“但是,辛氏千年传承至今,却在我手里断了香火续脉,两位仙长也因此罹难,还请仙长救救昙谷,也救救我可怜的儿媳,让她安息吧!”
暮残声看着她:“你想让我帮你解开幻术?”
希夷夫人不语默认。
“我不擅阵法,只能毁掉这个金身,可一旦解开幻术,谷中所有人都能看到真实场景,到时候惶恐会如同瘟疫一样迅速爆发蔓延,你能够控制得住?”
“辛氏守护昙谷一千年,老身虽然年迈,这点手段还是有的。”她低声道,“就算不能……至少,要死得明白。”
“……好。”暮残声定定看了她很久,终于踏出一步。
刹那间,脏兮兮的小叫花子变成身形颀长的白发青年,他右手屈爪,指尖流窜起雷火,然后抬手就向神像挥了过去。
希夷夫人屏住了呼吸,然后瞪大眼,看着那只锁住自己咽喉的手,耳边静悄悄的,没有传来神像破碎倒塌的声音。
暮残声刚才那一招只是虚晃,回手就掐住了她,手臂一翻,直接将这老妇人掼了下去,地板顿时龟裂开来!
“你说得是真好,我都要信了,但是……你不该试图动摇我做决定。”暮残声那双赤红的眼睛微亮,嘴角却嚼着冷笑,“姬轻澜,水牢里那顿打,你还没有学乖吗?”
第六十七章 饮雪
小剧场—— 大狐狸:师兄你这个时候来……仿佛走错了片场啊。 小姬:QAQ 心魔:干得漂亮,喝一杯 萧师兄:??? 心魔:姓姬的你是不是准备阴我? 小姬:没有呀(缩头)这里又不只我一个人姓姬,要不你问问她? 姬幽:??? 大狐狸:你为何突然怂了,怼他啊 小姬:我忽然想起了以前得罪他的人的下场,那是…… 萧师兄:简明扼要,谢谢 小姬:昔有勇士叼如斯,如今坟头碧草莹! 众人:…… 心魔:呵呵。
离开客栈之前,暮残声就对萧傲笙推断过,辛陆氏的死必与她亲近之人脱不了干系,而在昙谷之中与她关系最亲密的莫过于希夷夫人,而在昨天的城池中,他们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在她还没出现之前,暮残声就已经有了怀疑,可他想不通一个年迈的老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对唯一的血脉传承者狠下杀手,甚至让对方一尸两命,死后化为走尸魔胎。直到昨晚在辛家老宅的遭遇,他确定了在这对母子身后还有操纵者,而那人甚至掌握了自己的行踪,若非是阿灵和萧傲笙那边出了纰漏,就该是对方有某种手段暗中窥探城池各处。
当他见到这个希夷夫人,浓浓的违和感从对方身上溢散出来。这个老妇人形容枯槁,又遭遇至亲积怨惨死的变故,就算身为修士不至于一病不起,也不会在眼中留有近乎漠然的冷光,仿佛对这些生死祸福都轻蔑以待。
最后让他确定对方身份的是两点——辛氏历代山长侍奉神像,就算察觉有异,希夷夫人也不可能将此事托付给来历不明还对神明出言不逊的家伙,而这神殿里除了烟熏缭绕的香火气,还夹杂着一股淡到几不可闻的槐花香,与他昨晚在辛家宅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我一直在想希夷夫人为何会杀死自己仅剩至亲,想来想去,最合理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在那之前已经被人夺舍操纵。”暮残声五指收紧,目光冷冽,“善用气味施展咒法,对我的行踪身份了如指掌,又与魔族有关,还喜欢通过鬼蜮手段干扰别人的选择,把一切都看成盘中棋子……这种人,我只认识你一个。”
掌下的身体颤了颤,当那张脸庞再仰起时,已经不复苍老的模样,变回姬轻澜的本来面目。
他感受着喉间铁箍般的力道,似有些委屈:“残声,我可没有想过要害你,那女人和这老太婆都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所杀,也与你脱不了干系。”暮残声丝毫不为所动,“姬轻澜,敢做要敢当,别拿这种事不关己的谎话遮羞,只会让我厌恶你。”
“你说得没错。”姬轻澜近乎呢喃地说道,“可是这世上,最容不下你这种人。”
暮残声嗤笑一声:“容不下又如何,我自安身立命,凭谁施舍过活?”
姬轻澜望着他的眼睛,忽然吹了一口气,暮残声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胸腹传来一股大力,整个人狼狈地退了开来,再睁眼时周围已经不是香火萦绕的神殿,变得烟雾朦胧,看不到任何事物,就连他一爪挥出去,也在半途变成青烟四散开来。
灵域!暮残声眉头紧锁,这是鬼修大能才可施展的手段,将自身灵魂炼化为元神之域,能把敌人拉入其中,以意念操控此间万物,仿佛神明碾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我不想与你为敌,但是这一次……”
姬轻澜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数道烟雾萦绕盘旋,变化出一道身形来,暮残声抬眼看去,却是愣住了。
灵域是鬼修的元神之域,自然会呈现出主人最原本的模样,也就是对方死时的样子,可如今呈现在暮残声面前的,却是一个婴儿。
那个能够凭借一炷香火突破梦魂幻境,以一盏灯笼安魂万千的红衣男子,在死的时候竟然还未长大成人,苍白孱弱的小小身躯上布满暗红纹路,仿佛根根血管都浮现出来,四肢蜷缩着,只有几根稀疏胎发的脑袋上钉了一根铁钉,身上残留着斑斑血迹,好像出生不久。
暮残声的喉头突然哽住了,一股莫名的愤怒从他心底升起,几乎要压过刚才的怒火。
婴儿抬起头,眸中一片血色,唯有声音不变:“残声,去毁了那尊神像,我发誓不会伤你分毫。”
“你只是不伤我而已。”暮残声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正轨,“那尊神像到底有什么意义?”
姬轻澜道:“我已经说过了,它是造成昙谷幻术的祸物,神像一日不毁,这里的人就一日不可能看破真实。”
“你在撒谎!”暮残声冷冷道,“若真如你所说,多少来往昙谷的行人客商都要发现这点缺漏,怎么可能安然至今?神像闭眼确有端倪,但看破真实不可能如此简单,而你坚持要求我来动手,说明破坏这尊神像的条件与我有关,或者说破坏它这件事本身另有意义。”
姬轻澜叹了口气,却是道:“既然你不愿意,那么……”
话音未落,原本平静的烟雾突然如海面生涛般汹涌起来,数道青烟从婴儿身后爆射而出,迅速凝成尖锐长刀,分别刺向暮残声周身空门,他腾身就要往后飞去,原本轻盈的身体却在此刻变得沉重无比,仅仅片刻的迟滞间,青烟已经逼至身前,唯有凭借武道步法堪堪避开要害,格挡在前的左手仍被长刀穿过。
暮残声眉头一皱,竟是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地提步加速,生生把那刀锋从伤口里撕了出来,粘稠的血液立刻浸透衣袖,刀锋却化为烟雾消散了。
灵域把他变成了一个凡夫俗子。
“这是第一刀。”姬轻澜沉声道,“此间无论过多久,外面都只是转瞬一刻,我有耐心等你改变主意,只希望那不要太慢,毕竟我总是不忍看你吃苦头的。”
暮残声舔了舔小臂上的伤口,这是他第一次与鬼修大能交手,而姬轻澜的灵域之强超乎他预料,侧面证明了对方现在的实力在自己之上。
可他反而笑了出来。
“看来我猜对了。”暮残声嘴角还有血迹,笑容有些凌厉,“不管你所图为何,那尊神像的存在就是绊脚石,至于不惜消耗元神动用灵域也要我出手……”
他顿了顿,自忖没什么上苍独厚的根骨天资,那么值得对方图谋的也就只剩下一个东西了。
“破魔印。”暮残声盯着那形容可怖的婴儿,“唯有破魔印能够打碎那尊神像,那么与它息息相关的只可能是魔物,结合昙谷的来历……在这个地方,优昙尊留下过什么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