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哼一声。
那个快至而立之年的太子,他的亲生孩子,与他最相像的孩子,无论脾性还是谋略,甚至长相,这是他最厌恶的!他并不希望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自己!
每每看到太子,他放佛被人揭了一块块狰狞的伤疤!丑陋,不堪!
所以,最像自己的人,却最不得宠!奈何大昭国皇储历来立长不立贤。
在外人看来,太子敦厚,孝顺,温良,贤明,礼贤下士。实在是帝位的不二之选。外人不知,皇帝心知肚明。
眼前这个大昭国第二任皇帝,萎靡不振,荒于政务,昏庸无能,极尽奢侈。
事实若如此简单……
“太子果真是急了。”皇帝将第一页纸置于金盆之中,明晃晃的兽金炭瞬间将它化为灰烬,甚至来不及冒出一丝丝青烟。
第二张:海容皇后明月寺夜会海大人。遂召江湖之人约三百,朝东南方向,欲寻莫北行之子,夺其宝藏,取其秘册。
皇帝双手有些僵。
这个改变他命运的女人,被他羞辱过的女人,她终于出手了,端的是温柔贤淑的皇后,她沉不住气了。
皇帝不容细想,他将手中的信一点一点绞碎,合进掌心,捏成一点一点地粉末,洒在鲜红的地毯上,不着痕迹。
第三张:二殿下与三殿下相约青鸾殿,剑拔弩张,二人彼此握有把柄,因距离过远,未瞧仔细。
二皇子王颀。
这个名字还是皇帝翻阅了不少书籍所取的名字。弱冠之年,他亲授他字:凤潜。
他曾是对他寄予厚望的。虽然他知道他十岁便已野心勃勃,锋芒难匿。
皇帝就喜欢这种,作为帝王没有野心,没有锋芒,妇人之仁,如同废物!
皇帝深叹了一口气。
可就是这个令他无比欢喜的孩子,他居然也沉不住气,他出手了,还是那么狠辣,他朝自己出手了,他以为不着痕迹,天衣无缝!
殊不知,皇帝早已看穿,他的命运早在出生之时便已经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然而他失策了,他出手了,一出手便是要了皇帝的命!
“你知不知道,你父皇又给你安排了一条路,一条更为艰辛的路,孩子,保重!”皇帝狰狞的面孔透着浓浓的杀意,这个帝王将无情凉薄诠释的淋漓尽致。
“严忠!”皇帝拿起烟杆,严公公立刻心神领会,从腰间锦袋里掏出一银挑,将烟杆内残余烟灰剔干净,又重新填好五石散灰。
“处理干净!”皇帝冷冷道。
“自然,皇上放心。”言罢,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细细将烟灰包好,藏于怀中。
“皇上,三皇子前几日染恶疾,至今未醒,皇上是否前去?”
“你瞧着朕会去吗?”皇帝阴郁的脸上露出无比的厌弃之情。
严公公自知多嘴,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子。
“三皇子?”皇帝喃喃道:“三皇子?”
皇帝踱到铜镜前,伸出双手摸了摸镜中的自己,血液倒流,胸中炸裂,耳中似乎只剩下嗡鸣声。
半晌,幽幽森森地声音传来:“他哪一点像朕了?”
严公公脸色顿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奴才该死!”
皇帝侧目,心道:你确实该死,你知道那么多,还不知收敛。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若非你还有用,你狗命岂能留?
皇帝不再多言,又陆陆续续看了看余下的,脸色毫无波澜,不过是些无关痛痒之事,无非这个贪污了,那个欺男霸女了,又哪哪发生灾难了……
这些个事在皇帝看来,根本无需向他禀告,交与太子以及那些官吏处理即可。
最后两张了。皇帝有些提不起兴趣,但还是漫不经心地翻开了。
第二十九张:明王之子被暗箭所伤,已故。
皇帝唇间露出淡淡的笑,却满是嘲讽之意。
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明王,身高八尺,玉树临风。皇帝与他同岁,却只能仰视。虽然自己为君,他为臣。
好皮囊又当如何,江山还不是自己的?生出来的孩子还不是一样?并不比自己强。
“哈哈!”皇帝忍俊不禁。得意之色掩饰不住。
严公公依旧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看。
眼前这位帝王,喜怒无常,天性多疑,且极度能隐忍,还善于伪装,自己虽然伴他左右三十年,却从未有一天是轻松的。
皇帝将这页纸端端正正折叠起来,递给严公公,严公公接过,愣了愣神,随即明白了过来,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将它放入梨木桌下的暗匣内。
最后一张:王雨深之子王玄已寻到,藏于明王猎鹰营中,现困于景州城内,性命无虞,然,寸步难行,四方势力,围之。
“雨深……”皇帝长笑,眼角湿润,一行浊泪沿着面颊蜿蜒而下。
严公公垂着眸,平静地盯着地面。双手却紧紧地曲着。
“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朕悔了!悔了!”皇帝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憔悴,衰老,甚至有些粗鄙,丑陋!
镜中影像越来越模糊,直至看不见,他的双眼迷蒙一片。
朕老了,丑了,你还是如初的模样,可笑,可悲,甚至可耻!
一阵寒风掠过,铜镜碎裂,散落一地。这个帝王一向是冷漠的,凶狠的,无情的。他所做的一切在严公公看来都是毫无意外的。
破碎的铜镜倒影出无数个影像,只不过面目更加狰狞可怖。
“你如此痛恨我,是吗?”皇帝瞧着那面目可憎的自己,颤声问道。
明知无人回应,却还是问了一遍又一遍。
正如当年那个身着杏黄色锦袍的青年,逮着一青衣男子,一遍又一遍地问:“跟我进宫可否?”
那青衣男子既不摇头,也不点头,更不答话,只是挣脱他的手,疾步朝外逃去,宛若见了鬼魅般。
秋天的凉风伴着细雨,他怒不可遏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恨恨地,凉凉地,恍惚间,他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回了寝宫。
从那以后,那青衣男子失踪了!
他发了疯似的寻他!
终于在五年后寻着他了。
他带着一众侍卫,将一小院团团围住,围的个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他又见着他了!
他还是那样,未曾变样,青色衣袍,眉目如画,温文尔雅。
只是,他身后多了一名女子,还有两名稚儿,一男一女。
“王雨深,你竟然娶妻生子!”这句从后槽牙挤出的话,字字戳心戳肺。
“求你放过他们,我跟你回去,永生永世不再逃跑。”他淡淡地说着,双膝跪地,须臾,又哑声道:“求你。”
他把他押了回去,却并未放过他的妻子,他把她绞杀后,弃于荒野,任野兽食之。
这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王雨深最终还是知道了。他发了疯似的拿着剑深深戳进了他的胸口,双眸一片猩红。
王雨深再一次逃了,不过很快又被逮了回来。
皇帝在生死边沿捡回了一条命,又闻王雨深在他生死未卜的时候逃离,不由地勃然大怒,遂命人将他处以宫刑。
然第二天,严公公抖着嗓门禀报:“王雨深,没了……”
那个同他一起长大的人没了,再也不会躲他,惧他,恨他了。
“你叫什么呀?”锦袍小童追着另一青衣童子问。
“我叫雨深!”
“你没有姓吗?”
“没有,我是孤儿。”
“那你以后就陪我读书好不好!”
“好!”
“那你就姓王。”
“不妥!”
“朕说可以就可以!不许拒绝!”一威武霸气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对这孩童甚是欢喜,遂赐姓王。
此人便是先帝,最疼爱他的父皇。
因王雨深之死,连累了众多宫人。那日,被斩杀了两百余名宫女太监,其中包括御医,守卫。谁也没拦住这位刚刚登基的新皇,这场杀戮过后,他便成了彻头彻尾的昏君。
醉生梦死,糜烂腐朽,他都尝试过。愈是挣扎想遗忘,愈是泥足深陷。
直到有一天,严公公将王玄带到他的面前,皇帝眼前一亮,一颗逝去的心又死灰复燃,他太像小时候的王雨深了!
可这孩子对他怨恨的紧,见面就抓他,打他,咬他,一双亮丽的眸子满是仇恨,五岁的稚儿,怨念如此深厚!
皇帝最终没能将他留在身边,他荒唐了半辈子,总算做了一件正常的事,他将王雨深的两个孩子交于一膝下无子的商贾夫妇寄养。
他以为那是最好的安排,谁知道后来天灾人祸,那对夫妻死于流民之手,两名稚儿下落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他人笑我太疯癫,
我笑他人看不穿。
皇帝:我是不是有点变态。
——你何止一点。
第31章 好久不见
而此时此刻,那个化名为一九的王玄正在景州城内护送着王益文的遗体回西北。
一九驾着装有王益文尸身的马车,神情凝重。没有送葬队伍,没有乐队吹吹打打,就连一口棺材都不曾有。
方季骑着马,墨发白衣,虽是面无表情,却依旧透着玉树临风的潇洒。
自从前段时间救出了景州城内的大夫,这座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流民也渐渐散去。
明王之子遇刺身亡的事再一次掀起了热潮,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议论纷纷。
那位被称作是昏君的绍康帝随即收回了王益文的罪名,允许其回到西北好生安葬,并令和太守一月之内查出真相。
而何太守却阳奉阴违,并未传达的皇帝的旨意,并且准备潜逃。
这位何太守也真是够窝囊,两名赫赫有名的王爷,虎视眈眈的邱府,皇城里还有一位深不可测的皇子,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位神秘诡异的皇帝,无一不在警告他,怎么做都是错,怎么做都不行,横竖都是死路。
无奈,他只能在夹缝中寻找出路。
王益文已死,可笑的是,城门口依旧挂着他被通缉的画像,只不过画像已经残破不堪,许久也无人过问,大家似乎都忘了这事,大约都认为他们早已逃出城外。
城门口几名守卫正耷拉着眼皮心不在焉,寒风如刀子般刮过人的脸庞,一张嘴白雾氤氲。
“站住!”两名守卫手持长矛,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两名守卫打量着一九,又瞅了瞅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方季,一张俊美绝伦的脸上却透着阴郁和煞气!一双幽森狠厉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守卫。
两名守卫心里有些发虚,装模作样地查看了一下,便放行。
“公子,你今日好凶……”方来从后边贱贱地凑过来,小声地说道。
方季一脸冰霜,侧目剜了一眼方来,挺直身子,双手一挽缰绳,大喝一声“驾“!一道白影快如闪电,从众人的眼前掠过!
“公子!”方来大喊一声,奈何方季早已消失在视线之外!
他只不过见方季过于悲伤,想逗他宽心,以前不都这样吗?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他骂一句“话多!”或者吃个白眼。未曾想这次却不奏效了……
不但没安抚好,还把人给安抚跑了!
“没事,他自有分寸。”一九回头淡淡地冲方来说道。
***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在一家茶肆前停下,赶车的小哥跳下车,抱了抱拳,道:“公子,您到了地方了。”
莫堇撩开帘子,小哥扶他下车,坐的太久,身形虚晃,胸口紧闷。
“公子累了吧,稍作休息便可没事,小的告辞。”言罢,跳上马车,又晃晃悠悠地走了。
夕阳即将落下,天边一片金色霞光,明晃晃的令人睁不开眼,莫堇半眯着眼远望,一座茶肆立在不远处,旗杆上,一块褪了色的破布上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茶”字。
“公子,喝口茶罢!”一身材略胖的老者朝莫堇招招手。
这座茶肆虽破旧,倒也清净,靠着湖边,风景极好。
茶蓬内稀稀拉拉三两个客人,正在窃窃私语着。
莫堇就着湖边的位置坐了下来,老者脖子搭着一条长长的汗巾,提着茶壶快步地走了过来,麻利地将热茶倒好,哈了哈腰道:“公子慢用。”
“有劳。”莫堇颔首致意。
一眨眼三月将过,重逢不过几日,又是漫长的分别,这经久的分别,让他忍不住觉得此时一定是一场梦。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
七年前那场梦至今还未醒,只可惜那个人早已忘记。可笑自己再次制造偶遇,那人依旧毫无察觉。
想到此处,约莫是心有阻塞之痛,面色沉了又沉,双眸瞧向远处,再有几日便是除夕,春季将至,北边的大雪何时能融化?
莫堇正暗自沉思,忽地一阵喧哗,微微侧目,四名官爷打扮的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兵刃朝桌上一扔,大喝道:“小老儿,来壶好茶!”
“好咧好咧!”老者颤颤巍巍地提着热茶走了过来,拽下汗巾朝桌子抹了又抹。随即摆好茶杯,将热茶倒好,赶紧撤开。
“坐坐坐!”四人同时落座,不肖一会,一壶热茶便见了底,又朝着老者要了一壶,顺带一碟花生米。
“呸,这茶真是糙的狠!”一官爷开始聒噪起来,抓起一把花生米朝嘴里扔去,又喝了一口茶,既嫌弃又继续喝着。
“有得喝就喝着吧,怕是来日连这个也喝不着了!”对座的官爷嗤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