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徽突然动了,他一掌重重打在灰影胸口,却如同深陷泥沼一般再也拔不出手臂。
他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和从容,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
灰影没有回答他,只是按住他的手臂轻轻一折,但闻一声脆响,元徽的右臂从中断开,白色火焰烧灼过伤口,连一滴血都没有来得及流出,只有淡淡的焦臭味溢散在空气里。
元徽双膝跪地,他的背脊上如压了一座无形大山,别说是反击,连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灰影居高临下,轻声道:“给你个机会,回答我——萧夙是怎么死的?”
元徽额头青筋毕露,他哑声道:“元神脱体,剑斩魔龙,陷、陷落秘境……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无、无关!”
“无关?”灰影大笑起来,“元徽,你还是这副样子,到死都不肯面对自己做过的事。没错,是常念的批命推动他走上不归路,是他为了迎战八方淬锋成剑,是净思给了他修炼元神的法门,也是他自己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以元神之躯奔赴寒魄城,最终投向天铸秘境,一去再不归,这看似都是他咎由自取,的确与你无关,可是……在常念因《人间世》外泄向你问责时,你跪在他面前发誓求饶,承诺会亲手收拾残局;在净思为了温养萧夙的元神来藏经阁翻阅万法时,是你给了她《奇门天武册》,却抹去了部分内容;在萧夙陷入天铸秘境时,是你对净思说,没有办法把他的元神强制唤回躯体。”
那时的净思并不知道,纵使阴阳封界令已经落下,她仍有最后一个机会将萧夙的元神唤回躯壳。
可是萧夙在天铸秘境等了七天,净思在灵涯洞守了十年,最终都只等到了油尽灯枯。
“元徽,你是萧夙的生死之交,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灰影蹲下身来与他对视,“你让我明白,比起伪君子,真小人还要更可爱些。”
“闭嘴!”
元徽浑身骨骼被重力压得咔咔作响,他将真元聚于气海,猛地震动奇经八脉,刹那间喉口一甜,却是借着这股爆发力破开桎梏,仅剩的左手翻开《钟灵册》,只见一道霜寒剑光暴射而出,直扑灰影面门!
这道剑光极快,蕴含了剑者残留其中的精纯剑意,一瞬间满楼薄冰结,目见皆成白,哪怕灰影身法如鬼魅,也不能躲开。
他只来得及后退一步,剑光便将他穿胸而过,紧接着一剑化万剑,于瞬息间将他洞穿得千疮百孔,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砸在了墙壁上。
可元徽还没有松口气,脸色就陡然变了——万剑之后,灰影竟然没有流一滴血。
他全身都被剑光刺得破破烂烂,比起蜂巢也差不离,丝丝灰雾从各处伤口溢散出来,身影也随之渐渐变淡,暴露出心口位置的符纹。
这竟然是一具灵符化身!
灰影看了一眼自己四处漏风的身躯,忍不住赞叹道:“灵涯剑意,当真是好剑。”
“你……”元徽面无血色,随即他突然明白了什么,瞳孔里浮现出惊恐与绝望,“竟然是你……为、为什么?”
“终于猜到了啊。”灰影重新在他身前蹲下,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那就替我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吧。”
什么人才能保住秘密?
元徽的心跳停了一拍,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按在《钟灵册》上的手掌一动,眼看就要触碰到画上的一潭日月池水。
颈间忽然一凉。
灰影站起身来,手臂随之拔高,轻巧地拔起了元徽的头颅。
“元徽,你既然一时糊涂,就该糊涂到底……毕竟这世上,一条路走到黑未必不能活到最后,半途而废才是找死。”
鲜血喷溅在《钟灵册》上,灰影掌下的那张脸死不瞑目,他毫不在意地将头颅扔下,从元徽袖中拿出了《人世书》。
“啪——”
一声脆响,像是有物件坠地,灰影毫不意外地转过身,看到青木站在第七层的楼梯口,手中端着的茶碗已经砸碎。
此时雾气几乎快要散尽,故而在灰影转身之后,青木十分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容,脸上一片空白。
“乖孩子,你看到了什么?”灰影轻声一笑,与他近在咫尺。
青木浑身僵住,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全身血液都倒流直冲大脑,可是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看清楚,我是谁?”
灰影抵着他的额头,四目相对,声音温柔。
青木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可他什么都做不到,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愤怒一同席卷全身,他只能看着这双眼睛慢慢变红,直到变成赤红颜色。
如火胜血,烙印在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刻骨
暮残声在发抖。
这是极为少见的事情,他这辈子流过的血比泪多,少有面对危险不进反退的时候,可现在他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纹丝难动,只有肩背骨骼随着呼吸失控而起伏战栗。
“你到底是谁?”
他觉得寒冷,因为面具人正紧贴着他,双手环过他两臂,将他的身体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不容半点挣扎余地,偏偏如此霸道的动作里含着一把小心翼翼,冰凉的发丝在暮残声颈间摩擦时,他甚至能感受到一丝依赖。
面具上冷硬的雕饰棱角蹭过颈侧皮肤,割出几道浅浅的红痕,他顺着松散的领口向内入侵。就在那只冰冷手掌按上后腰肌肉的刹那,暮残声浑身一激灵,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动,他立刻提掌拍出,原本坚实的身影陡然一空,他猝不及防地从面具人体内撞了过去。
一声巨响,掌力拍在白骨山上,轰起碎骨纷飞四溅,暮残声转过身,只见面具人的身影再度凝实,固执地向他走来。
走动时,面具人颈间那条红线若隐若现,暮残声想到他随身佩戴着一截残骨,忽然有些觉得悲哀,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令他在警戒之余不禁心生烦躁。
暮残声试图化出饮雪,可惜刚提了一口真气,脸上红纹一闪,灵力自动溃散在经脉间,他压下喉口一声闷哼,脚下缓缓后退。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该在藏经阁里参悟白虎法印,出现在这个地方是始料未及,尤其是这里的气息太过混杂,变得腐朽不堪,明明他听见了远处有人在哭嚎,从那方吹来的风里却没有生灵的味道,就好像……这片天地,已经死了。
脚跟碰到了一块白骨,暮残声动作一僵,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到那座巨轮立于万骨之上,冷漠地睥睨天下。
越是白骨山,寒冷就越发入骨。
手臂突然被抓住,面具人再度欺近了他,暮残声发现只要对方碰到自己,极致寒气就向周身迅速扩散,所到之处血液有如冻结,蚕食着蓬勃鲜活的生命力。
一念及此,暮残声陡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脚边的白骨,仅是一触即收的碰撞,骨头就已经碎裂开来,里面骨髓早已干枯,有细碎的粉末漏出来,犹如冰屑。
除了下方散落的部分,越往上的白骨越完整,说明这些人都是被活活冻死,连尸骸也被冻干,哪怕再轻的震击都能让它们化成齑粉,而这种可怖寒意就来自眼前的面具人。
他像是从寒冰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暮残声的左臂已经没了知觉,他双眸生杀,右手搓掌成刀直斩左肩,面具人似是没想到他会有此一招,下意识地伸手欲阻,岂料暮残声掌刀回旋,结结实实地劈在他左手上,这一回没有再落空,一溜浓墨般的血液飞溅出来,染黑了他素白袍袖。
借此机会,暮残声游鱼般挣脱出来,身形一晃跃上白骨山,瞬间将二者距离拉到五丈开外,呼啸的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聚拢,他有种自己会被刮下去的错觉。
可他站得很稳,将全身气机收敛在皮骨之下,缚灵锁已经禁锢了他大半力量,这个诡异的空间也压制着他,现在哪怕是一丝灵力也不能乱用,要想逃出生天,唯有一击必杀。
巨轮的影子投下来,轴心位置恰好与面具人重叠,他手臂上的伤口迅速愈合,抬头望着站在高处的暮残声,默然无语。
从问道台初见开始,暮残声就没听他吭过一声,仿佛他是被隔绝在外的幽灵,感知世界的伊始便是暮残声在树下触碰他的刹那。
他唤醒了一具封冻经年的死尸。
天上飞星坠落,巨大火球砸下来的时候,早已千疮百孔的大地为之颤抖,反而是看似最脆弱的白骨山纹丝不动,巨轮庇护着龟缩在它阴影下的一切,成了这片天地最后的支柱。
面具人踏着这片阴影,执拗地走向暮残声,暗红雾气在他身后聚而不散,无数张面孔若隐若现,污秽不堪,偏又极尽诡美。
有那么一瞬间,暮残声在这片雾里看到了一棵树的影子。
没等多想,面具人已经到了近前,穿透他肩胛的两条锁链无风自动,如蛇一样缠向暮残声,同时有千百只苍白手臂从雾气中森然探出,争先恐后地抓扯过来!
心中一凛,暮残声动身就要跃出包围圈,不料那两条锁链陡然变长数倍,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紧紧缠住了他的右脚踝。暮残声当机立断地翻身下落,双足合力反绞锁链,借力将面具人拔地而起,欲将其远远抛出,就在二者身影于半空上下交叠时,脚上力道蓦地一松,面具人的身影再度凭空消失了。
“叮——”
伴随着风声呼啸,金属碰撞之音近在咫尺,面具人竟是出现在暮残声身下,背后红雾倏然暴涨如潮,向上方冲天而起,刹那间目之所及只见猩红,三光俱掩,万物隔绝,再感知不到任何一丝外界气息!
面具人那双森冷的手臂再度张开,眼看就要将暮残声拥入怀中,二者之间突现一张狞笑的老人脸庞,与他双手相撞,激起华光爆裂,整个猩红空间剧烈摇晃起来,从顶部开始蔓延出蛛网裂纹,红色光幕外出现了千百道黑影,正疯狂撕扯着结界!
暮残声被这股力量震开,他抓住机会腾身一跃,从破开的结界穹顶脱困而出,同时腰间一紧,有人带着他飞掠数丈,落定之后将身一压,两人一起就地翻滚出去。
“轰——”
巨响声震原野,猩红结界当空爆开,此方天地中下了一场腥风血雨,面具人如一道黑芒从中爆射而出,狼狈地落在了白骨山上。
无数有着倒刺的花枝藤蔓从骸骨缝隙里生长出来,红花与白骨交织,整座白骨山都仿佛鲜活起来,它们像饿鬼一般扑向面具人,与笼罩着他的红雾激烈碰撞,互相蚕食对方的力量。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狐狸,你怎么总招惹这些奇怪的东西?真叫我好生头疼,就该将你锁起来,谁也不给看才是。”
暮残声转头看去,容色摄人的心魔近在咫尺,一边故作嗔怪,一边向他眨了眨眼睛。
他蓦地愣住了。
琴遗音没等到回嘴,有些意外,可他很快转移了注意力,浮上冰霜的视线冷冷逼向面具人。
面具人亦望着他,眼里是满满的恶毒与怨憎之意。
琴遗音知道对方认出了自己,可他对这个面具人没有丁点印象,他记性极好,哪怕得罪过的人数不胜数,细细回想还是能忆起来,唯独这个对他抱有滔天恶意的家伙,他竟然一无所知。
他顺着面具人的目光看向自己还揽着暮残声腰身的右手,忽地明白了什么,不仅没放开,还搂得更紧了些,侧身贴向暮残声的脸庞,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毫不客气地把嘴唇凑了上去。
这是一个细密绵长的吻,从唇角开始,沿着那条微抿起的缝隙舔入,分开唇瓣,撬开齿关,灵活地扫荡口腔之后,卷起那条温软的舌头缠绵吸吮。
暮残声立刻回神了,他抵在两人之间的手掌本能地要发力将这魔物推开,没料想琴遗音的声音在心中响起,轻笑着道:“嘘,你且看他。”
本欲发力的手一顿,暮残声用眼角余光瞥向白骨山,只见面具人身后红雾倏然溃散,化成一张张狰狞鬼脸咬向花枝,自己踏着满地白骨向这边走来。
只这片刻迟滞,琴遗音见好就收,主动放开唇齿,将暮残声往身后一挡,道:“你非他对手,我来。”
一棵玄冥木拔地而起,数张巨大人面如盾墙落下,将两人都笼罩其中,摄人红雾甫一接触到玄冥木,便被这些人面吞吃殆尽。
有了这喘息之机,暮残声问道:“你知他是谁?”
“不。”琴遗音向他回眸一笑,“我只知道他想抢走你,我不允许。”
暮残声浑身一颤,心里某个地方被这句话温柔地抚慰过,那种萦绕在身的寒意如春雪化冻般褪去,他忍不住想要对琴遗音说什么,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微的裂响。
两块细碎的白冰从琴遗音袖下漏出,没等暮残声看清,又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冰砸落在地,这下他终于看出——每一块冰里,都过着一部分肢体,从指尖到手臂。
琴遗音右臂衣袖下已经空空荡荡,紧接着左边也有碎冰坠下,更多裂响接连从他身上各处传来,这个向来游刃有余的心魔此刻好似变成脆弱的冰娃娃,暮残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连碰他一下也不敢。
“你……”
琴遗音竟然还有闲心对他笑:“我怎样?”
暮残声攥紧拳头:“你也不是他的对手,为什么要来?”
这个问题让琴遗音愣了一下,他回头看向已经快到近前的面具人,仔细想了一下,难得说了句真话:“我不是他对手,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