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甲板上,两个渔民打扮的男子,正盯着刚刚上船的两人,目光审慎而戒备。
扮作丁奇的肃羽,一手钳制着假扮南宫正的洛寻风,面无表情的回望着面前两人。
——三角眼、络腮胡、身材粗短、肌肉遒劲,根据体貌特征,刚一上船时,肃羽已迅速确定了面前为首的一人便是铁鱼儿。另一人个子略高,左额有一道刀疤,应是经常跟船帮忙的副手赵大元——
根据徐冠透露的信息,肃羽在上船时,已经和船上对了暗语,如果自己的伪装没有问题的话,现在唯一要解释的,应该就是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人回来的原因。
果然,铁鱼儿伸手指向他身侧的洛寻风,问道,“这就是南宫正吗?怎么不见其他人?”
“是。我们在山谷遇到了官府的人,其他人都被杀了。”肃羽用沙哑冷漠的声音答道,心头微微松了口气。
铁鱼儿一听,顿时紧张起来,身形微微后撤,问,“官府的人?官府的人怎么会去山谷?你来这里有没有被跟踪?”
“不知道,没有。”肃羽道,拽着洛寻风径直走过铁鱼儿身边,“开船吧。”
“哎,我说你——”铁鱼儿不满肃羽的态度,伸手从肃羽背后去搭他的肩,他只觉手下一空,耳边听得“锃”的一声,一柄利剑已搭上了他的肩头,握剑的人在两步开外,狭长的双眼闪着冰冷的目光,没有握剑的那只手仍拽着洛寻风不放,洛寻风配合的扮演着一个被点了穴道、怒视众人、又对眼前情景感到奇怪的俘虏。
“我讨厌别人从背后碰我。”肃羽冷冷的道。
铁鱼儿瞪着他,喉结微动,咽了口口水。
“哎呀,我说这是干嘛呀。”一旁的赵大元见状,赶忙上前打圆场,“铁哥,丁奇不爱解释,就由他去呗,反正南宫正也已经抓回来了。”他说着,又试探着去拉肃羽的胳膊,肃羽举剑的手纹丝不动,赵大元尴尬的笑道,“丁奇,都是自己人,没必要动刀动剑的吧。”
肃羽默默看了赵大元一眼,收剑、入鞘,拽着洛寻风走向船舱,仍旧冷冷道,“南宫正由我看守,给我一个房间。”
“进去没锁的房间随便用。”赵大元在肃羽身后喊道,同时伸手拦住了想要追上去的铁鱼儿。
“丁奇,你个王八羔子,信不信老子待会把你扔进海里喂鱼!”铁鱼儿冲肃羽吼道。
肃羽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推着洛寻风进了船舱。
铁鱼儿对赵大元道,“你看看他那样子,像狗看肉骨头一样看着南宫正,唯恐我们抢功不成。老天真是不长眼,怎么偏偏让这个煞星活着回来,真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铁哥,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听起来这么别扭呢?”赵大元掏了掏耳朵道。
铁鱼儿瞪了他一眼,道,“废什么话,开船吧!”
“好嘞,终于可以回岛了!”
……
锚升、帆起,双桅帆船无声无息的驶离了平江码头,向着入海口驶去。
新月如钩,夜风阵阵,水浪拍打着行驶的船只,哗哗的水声一直传入颠簸摇晃的船舱。
船舱里一个带窗的房间内,肃羽抱剑倚坐在窗边,似在闭目养神。
桌上的油灯渐渐燃尽,屋里只余月光的清晖。
肃羽在这时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屋内床上,粘着山羊胡的洛寻风,似乎已经熟睡,窄小的床铺勉强容下他修长的身躯,他一手搭在床沿外面,身上的毯子滑落了大半。
肃羽起身,悄声走到床边,捡起毯子,轻轻盖在了洛寻风身上。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看着他道,“刚才那么凶神恶煞,把你的同伴都震住了,现在这么优待俘虏,是想图谋不轨吗?”
“……”肃羽没料洛寻风会醒来,握拳抵唇轻咳了下,道,“我要把南宫先生完好带回岛上复命领赏,你若在半路上冻病了,于我无益。”
“哦,只是这样?”洛寻风翻身坐了起来,盯着肃羽的双眼不放。
因为带着人/皮面具,肃羽脸上缺乏表情,他侧开目光,鼻中“嗯”了一声。
“我觉得不是。”洛寻风道。
肃羽扭回头,只觉那人的眼睛在夜色中如黑曜石般清亮。
“你过来,听听我说的对不对。”洛寻风道。
肃羽坐到床边,洛寻风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再靠近点儿。肃羽倾身过去,洛寻风忽然伸手,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
可就在这时,船身忽然大力摇晃起来,洛寻风一头撞到了床头的木栏上,肃羽则撞入他的怀中。
紧接着,“砰砰”的砸门声响起——
“丁奇,你干的好事!我们被人跟踪了!”
肃羽迅速从洛寻风怀中撑起身体,对他道,“我出去看看。”
洛寻风点头,看着肃羽开门出屋,这才伸手揉了揉后脑和前胸,撇了撇嘴,继而神色凛起,来到房间的窗户旁,从小窗向外看去。
窗外水面被夜色笼罩,天上孤月高悬,水天相连、无边无际。小窗离水面很近,船只正在快速调转航行轨迹,船身倾斜,水浪阵阵,水滴溅入船舱,带着咸腥的味道,想来已经入海。
幽暗辽阔的水面上,远处有一块闪烁的亮点,定睛细看,能隐隐看出一个船头的轮廓,而随着他们所在的船只转向,远处的船只似也在调转着航向。
……
甲板上,肃羽站在船弦边上,看着远处的船只,问铁鱼儿和赵大元,“你们怎么知道那是跟踪我们的船?”
“不是跟踪我们的船,谁大半夜的出海?而且我留意很久了,我们加速它也加速,我们减速它也减速。妈的,肯定是你招来的条子!”铁鱼儿啐道,他边说边在甲板上跑着,将船上所有的灯一一熄灭。
“你干什么?”肃羽问。
“哼,大元刚才调转了航线,直开下去会撞到一片礁石。咱们对这片水路可是再熟悉不过了,摸黑也能行驶,马上再把航线调回来。这乌漆麻黑的,我就不信条子还能跟上我们。”
肃羽扶着船舷的手微微收紧。
就听大元吆喝了一声,“左满舵,掉头喽”,船身开始剧烈倾斜,与此同时,肃羽只觉背后袭来一阵掌风,他迅速侧身,挥手一迎,两掌相碰,偷袭那人被震退数步,一下跌坐在甲板上。
“你偷袭我?”肃羽看清出掌之人,正是铁鱼儿。
“呵呵,开个玩笑。”铁鱼儿笑得阴恻恻的,撑着甲板慢吞吞的站起,捂着肩膀甩了甩手,“大家都是兄弟,就算你拿剑指我,我也不会真把你推进海里喂鱼,你说是吧?”
肃羽蹙了下眉,感觉自己似乎得罪了一个小人。
就在这时,赵大元对两人喊,“你们看那边!”
两人抬头向海面望去,那艘跟踪他们的船,在斜后方停滞了下来,闪烁的灯火正在渐渐没入海面以下。
“哈哈,我就说这招能行,死条子,想跟踪你铁爷爷,爷爷马上让你们沉船。”铁鱼儿大笑起来。
……
船舱里,洛寻风注视着远处船只的最后一丝亮光消失在视线中,伸手重重锤了一下窗框,“这帮蠢货,为什么要跟得那么近!”
……
甲板上,铁鱼儿看到肃羽一言不发的走向甲板中央,不由向赵大元那里倒退了两步,“你干嘛?你忘了沙老大不许我们自相残杀吗?你要是敢动我,回去一定会被收拾!”
肃羽挑眉看了他一眼,道,“既然已摆脱了追踪,我回去了。”说罢,走下了船舱。
铁鱼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又再度捂住肩膀,痛哼起来。
“我说铁哥,你惹他干嘛?”赵大元在一旁道。
“我高兴!”铁鱼儿道。
“哎,你有没有觉得丁奇今天和以往有些不同?”赵大元问。
“哪里不同?”
“唔,感觉他腰更细了,从后面看,好像屁股也更翘了。”赵大元露出个猥琐的笑容。
“哈哈,我看不是他不同,而是你小子想女人了吧。”
“哈哈,哈哈……”
两人肆意的大笑起来。
……
船行向东,当第二天傍晚的夕阳在他们背后渐沉,顶着晚霞,几人踏上了蛟珠岛的沙滩。
蛟珠岛四面环海,岛上绵延着起伏的山丘,绿林遍布,肃羽押着洛寻风,跟在铁鱼儿和赵大元身后,向岛中央走去,两人心知此番深入虎穴,出师未捷、接应已失,因此从昨晚开始,一举一动就尤为小心,然而幸好,此番历险,他们还有彼此。
几人在林间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座木石搭建的山寨之外,山寨门头上巡逻的人认出他们,很快开了门,几人来到山寨主厅,见到了高坐在虎皮椅之上的沙冲天,虎皮椅两侧,还依次坐了寨里几个地位较高的人。
肃羽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们,与记忆中的信息比对,推测着这些人的身份。
沙冲天长得人高马大,一头蓬乱的头发随意绑在脑后,短衣半敞着怀,露出发达的胸肌。虽然徐冠已经告诉过肃羽他们,沙冲天年纪并没有多大,但肃羽本以为会见到一个面目凶恶的莽夫,没想到眼前的沙冲天五官虽然生得粗犷却也端正,只是一双鹰眼透着狠戾狂傲。
“沙老大,我们把南宫正带回来了。”铁鱼儿抢先汇报了功绩。
沙冲天和在坐的几人询问了他们任务的经过以及人员损失的原因,肃羽本着人冷话少的原则,酌情应对,最终,沙冲天分派了赏赐,让他们几人先下去休息,并单独留下了南宫正一人。
……
一刻钟后,蛟珠岛的一处悬崖边上,沙冲天向崖下扔下一块带血的生肉,崖下海浪翻滚,几只鲨鱼争先恐后的冒出头来,撕咬着那块生肉,很快水面便染得鲜红一片。
他回过头来,对着被人押着观看这一幕的南宫正道,“怎么样,南宫先生,你这身本领是借还是不借?”
南宫正闭了闭眼,似在内心艰难的斗争着,良久,他睁开眼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依你便是。”
“哈哈,痛快!”沙冲天拍了拍手,对手下道,“带南宫先生先去休息。”
南宫正被人一路押回寨子,关进了一间还算宽敞的厢房,门外两个看守站定。这时,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树杈微动了一下,谁也没有注意到,从刚才起,就一直暗中尾随着南宫正的一道黑影悄然离去。
……
沙冲天对于前来投奔的人,允许他们在一定范围内自选住地,丁奇的住处靠近山崖,离群索居。
肃羽找到崖上的木屋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他打开木屋的门,一股发霉的气味顿时扑鼻而来。屋中传来瓷器响动,一只硕大的老鼠从桌子上一蹿而下,碰倒了桌上的瓷碗,碗中滚落半块干硬的馒头。
屋中家具简单,椅子上、床上散落着几件脏衣服,显示着屋子主人的邋遢。
肃羽也不在意,径直走进屋子,来到床边,将床上乱七八糟的衣服、被褥全部推到一边,和衣躺到了床上。
他自怀中摸出一张纸来,纸上是他在船上的时候,偷偷从铁鱼儿的房间描下的航海图,上面标明了来蛟珠岛的航线和航路上需要避开的各处暗礁浅滩,他看了几眼,又小心翼翼的塞进怀中,阖上了眼睛。
海风吹动着门窗,发出“哐哐”的响声,床上的男子似乎已安然睡去,然而,待最后一点日色消失殆尽,屋里完全陷入黑暗,他猛的睁开眼睛,眼眸清亮犀利。
黑夜是潜伏查探最好的掩护。
肃羽从床上一跃而起,正欲出门,门外却传来了敲门之声——
“丁奇大人,您在吗?”介于青年和少年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怯涩的语气。
肃羽眼眸微动,思索了一下,打开了房门。
屋外站着一个纤瘦的少年,手里抱着一个琵琶,头发松松的垂在脑后,身着宽大单薄的白色衣衫,那衣衫就像一个床单裹在他身上,被晚风吹得飘飘荡荡。他的五官虽不是很漂亮,但有一种阴阳莫辨的秀气,眉毛似乎修过,细细长长的。看到肃羽开门,少年紧张的把琵琶抱了抱紧,道,“丁奇大人吗?寨主今晚派清欢来犒劳您。”
“犒劳?”肃羽一怔,脑中继而浮现出徐冠的声音——
“蛟珠岛上没有女人,沙冲天搞了五六个小倌在岛上,其中有个叫黎兰的,是沙冲天的最爱,平时不会给别人玩,其他小倌则经常被当作赏赐送给岛上的人玩。你们若是冒充丁奇带了南宫正回去,说不定沙冲天也会给出这种赏赐。你也知道,咱们有时候连这几个月待在岛上,能有得玩,大家一般都不会拒绝。”
“……”肃羽额角一跳,只觉麻烦来了。
“大人?”这时,叫“清欢”的少年又唤了他一声。
肃羽回过神来,沉声道,“我不喜欢男人,你走吧。”
没想到,这一说,清欢顿时慌了,伸手想去拉他,却又不敢,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抱着琵琶哀求道,“大人别赶清欢走,如果沙寨主知道我没有伺候好您,肯定会罚我的,不仅罚我,还会罚黎哥哥,我……您……求您别赶我走……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黎兰?”肃羽挑眉。
“是,黎哥哥平时负责管我们,如果我们做错了事,寨主会连他一起罚。”清欢楚楚可怜的说道。
肃羽这时注意到,他竟是赤脚站在门外,微蜷着脚趾,脚背上沾着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