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道:“不打紧,她没伤我,手腕上的疤是旧创。”向孟翠桥作揖道:“原来是张大人的夫人,在下朱宸濠,无意冒犯夫人,望夫人恕罪。”
孟翠桥冷冷道:“你是宁王?”
宁王适才经过孟府门前,遇见孟翠桥,多看了几眼,固然是看他戴了自己送给正德的珍珠,但更多是因对方容颜无双,心动不已,此时听佳人询问,忙道:“在下正是!”
正德笑道:“嫂子,这位是我祖王叔,当中多半有些误会,嫂子就原谅他吧。
孟翠桥冷哼一声,把撕下的半截衣袖抛在地上,拉了孟莲蓬,头也不回地进屋去。
张恶虎向宁王一拱手道:“失陪。”追着二人进屋,白映阳、温玉福与张府众家丁也紧随其后。
宁王的手下见这美貌娘子如此生气,暗忖多半是王爷出言轻薄,惹恼了对方,这才大大生气。又想王爷平日身边美女如云,个个主动献媚巴结,只盼获得他宠幸,他都不大搭理,今日难得主动向女子示好,偏却当众碰了钉子,无不暗自好笑。
正德见宁王依然望着孟翠桥离去的背影,痴痴发呆,哈哈一笑道:“祖王叔,她可是我结义大哥的妻子,也是我嫂子,您莫要再想啦。”
宁王道:“真是可惜之至。”
正德笑道:“何事可惜之至?”
宁王叹道:“美丽的女子总是别人的老婆。”言毕,二人同时哈哈大笑。
张、白、温三人跟孟翠桥回到西厢院,张恶虎随他进了静安堂内室,见他哄小老虎睡下,自躺上床,面无表情看着纱帐顶,当即走过去,坐在床边道:“小桥儿,宁王是不是得罪了你?”
孟翠桥道:“是啊。”
张恶虎道:“皇帝二弟说多半是误会。”
孟翠桥道:“那可未必。”
张恶虎道:“你也教训了他一顿,别再生气啦。”
孟翠桥道:“我没生气。”
张恶虎陪笑道:“那你怎地不开心?”
孟翠桥瞥了他一眼,翻身面朝里,凭他如何问,只是不应。
张恶虎见他没精打采,又不理自己,正不知所措,这时正德在门外叫他,他应了一声,又不能丢下孟翠桥,一时不知如何进退。
孟翠桥坐起笑道:“我就算生气,也不是气你,皇上叫你去喝酒,快去罢。”
张恶虎见他笑不由心,叹了口气,退出房去。
正德道:“嫂子怎么样?”
张恶虎道:“他心情不佳,睡下了。”
正德笑道:“嫂子准以为祖王叔轻薄她,故而生气,睡一觉,明儿就好了。”推张恶虎和白映阳回房继续喝酒,见温玉福想回保安阁,顺手也把他拽进屋。
白映阳见到温玉福来很不高兴,哼道:“你身子不好喝什么酒?回房睡觉去。”
温玉福满脸尴尬。
正德近日天天来看白映阳,已知他和温玉福不和的前因后果,笑道:“小孩儿家不要那么记仇,喝几碗酒,明儿仍是好兄弟。”说着把二人抓住,一人喂一大碗烈酒。
白映阳早前已给他强喂大半碗烧刀子,如今又是一大碗,温玉福跟他一般不胜酒力,酒才下肚,二人立时晕晕乎乎站不稳,脑瓜儿一碰,齐齐摔到床上。
正德哈哈大笑道:“两个小娃娃儿恁没用!”
第64章 大丈夫
二人跳起来怒道:“说谁没用?再来一碗也干了!”一人又喝下半碗,随即又倒在床上。
张恶虎喝了几碗酒,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宁王身边那个小男孩儿当真古怪,全身白白的,连头发也是白的,却又不像少白头,莫非是‘白头鬼’……”
白映阳一听“白头鬼”三字,吓得一哆嗦,往张恶虎后背挪近。
正德道:“不是,那孩儿是祖王叔的侄儿,生下来就是白白的,说起来他还是我叔辈。”
张恶虎笑道:“那么小的叔叔。”
温玉福插嘴道:“‘白头鬼’是什么?”
正德道:“‘白头鬼’是江湖流传甚广的轶闻,小白羊应该听说过对吧。”
白映阳点头道:“小时听爹爹说过的……”
张恶虎笑道:“小白羊听了,吓得晚上不敢起来,结果尿床了。”
正德哈哈大笑。
白映阳脸蛋涨得通红,啐张恶虎一口。
温玉福好奇道:“很吓人么,我没听过,皇上,你说给我听好不好?”
正德笑道:“是一个妖怪的故事,你不怕吗?”
温玉福道:“我不怕。”又道:“白头鬼是妖怪吗?”
正德道:“相传在蜀山一带,有一鬼镇……”
温玉福道:“是有许多鬼住的镇么?”
正德笑道:“那倒不是,鬼镇是说镇上空荡荡,无人居住。”
温玉福道:“既是城镇,为何无人住,是住宿条件不好,大伙都搬走吗?”
正德道:“那鬼镇本叫杜鹃镇,原也十分繁华,只是后来出了一件怪事,镇上有一位姓柳的商人,常年外出做生意,不在家中,他的妻子柳氏,空房寂寞,竟与家中饲养的一条大白犬交|媾……”
温玉福吃惊道:“这……这如何使得!”
正德道:“后来柳氏怀孕,引得街坊邻里争相议论,都说是那大白犬的孽种,商人起初并不相信,哪知十月分娩,竟生下一只全身白毛的怪物,把商人和家中仆人全都咬死了。”
温玉福脸色陡变,颤声道:“这……这是编出来的故事罢?”
白映阳道:“你不是说不怕么?”
温玉福嘴硬道:“哪……哪里怕了……”钻进被窝,兀自问道:“后来如何?”
正德道:“后来大伙把柳氏、大白犬、白毛怪物抓来,押上公堂审理。柳氏败坏伦常,判处凌迟,大白犬也给杀了,白毛怪物却逃脱,躲在镇上不知行踪,夜晚就悄悄钻进人家里吃小孩儿。”
温玉福颤声道:“吃刚生下来的小孩儿么?”
白映阳伸手进被窝,倏地捉他脚踝道:“你这么大的也吃!”
温玉福吓得大叫,扑到表哥怀中,双脚在白映阳脸上一阵乱蹬道:“走开、走开!”
张恶虎笑道:“小白羊,别吓唬他。”
正德笑道:“大伙都捉不住白毛怪物,无计可施,就请来一位侠客,他还是一名乐师,江湖人称‘百里杜鹃’者。百里大侠擅用古筝作为兵器,在城头弹奏一曲,果将那白毛怪物引出来,与之在城头斗上三日三夜。”
温玉福道:“百里大侠胜了么?”
正德摇头道:“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百里大侠瘫倒在地无法动弹,那白毛怪物却狂性大发,在镇上不论男女老幼,一见就杀,竟是要屠城!最后撞入铁匠铺,把烧铁的炉子撞倒,烈火蔓延整个城镇,烧了好几日,将一切烧得精光,镇上的人都死了,从此成为鬼镇。”
温玉福听罢沉吟道:“这个故事是编的吧?”
正德道:“你怎说是编的?”
温玉福道:“铁匠铺的炉子能有多大,撞倒了就把整个城镇烧掉,我不信,旁人都不救火么?”
正德笑道:“说得是,毕竟这个故事在江湖上流传近百年,谁也不知真假,况人口相传,总不免有所差异。”
张恶虎也道:“照我爹爹说的,是百里大侠胜了白毛怪物,但他仁慈,不忍杀对方,便放走白毛怪物,让他离开杜鹃镇,从此不许回来。白毛怪物心有不甘,中途折返,趁夜在镇上各处倾倒硫磺、硝石、菜油,放火把城镇烧掉的。因是半夜纵火,大伙都是睡梦中被烧,这才没有逃脱。”
温玉福心惊胆跳道:“这鬼恁地残忍!”
正德道:“因此才被称‘白头鬼’啊,人与兽相交合产下妖孽,继而生出灾祸。”
温玉福想了想道:“害梅龙县的两条蛟龙是不是也是人与兽所生,以至生出灾祸。”
白映阳道:“蛟龙是龙和蛇生的,人怎生出这等怪物?”
温玉福道:“咱们只在古籍上听说过蛟龙,谁也没真的见过,你怎知那两条四脚蛇真是蛟龙?说不定是人与蛇、蜥蜴、蚯蚓、蜈蚣这些相交生下的怪物。”
白映阳伸伸舌头道:“什么人会跟这些东西相交?”
温玉福道:“奚宣赞就喜欢跟蛇相交。”
白映阳啐他一口,仍辩道:“即便是,人跟这些东西怎能生出这种怪物来?还那么大。”
温玉福道:“只是一种自然不能,先是蛇跟蚯蚓相交生下一物,再是蜥蜴跟蜈蚣相交生下一物,二物再相交生下一怪,人若与此怪相交,再生出这等稀罕品种,并非不可能。”
白映阳道:“怎可能有人会和这种奇形怪状的东西相交?”
温玉福道:“你怎知没有,说不定那人是个疯子。”
白映阳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温玉福哼道:“你见识浅薄,我不和你说。”
白映阳大怒,伸出双手,去掐他两边脸颊。
温玉福吃痛,也去掐其脸蛋。
他二人前些日子因张夫人乱点鸳鸯谱之事生分,而后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闹不休。
张恶虎见他们又吵起来,还不知要掐到何时方休,岂知二人喝了不少酒,只掐得一会儿,头重脚轻,抱在一起呼呼大睡,张恶虎拉过被褥,给二人盖上。
少顷,正德也困倦起来,钻进被窝里,抱着白映阳一起睡觉。
张恶虎记挂小桥儿,回房去看他。
孟翠桥还没睡着,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
张恶虎在床边坐下道:“你怎么了?”
孟翠桥见他回来,迟疑着坐起道:“老虎……我有件事想说与你听,但怕你生气……”
张恶虎笑道:“咱们相识之日,你就开始骗我,那时你不怕我生气,如今反倒害怕?”
孟翠桥张张嘴,却不说话,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半晌又皱眉垂下头。
张恶虎道:“你平日颇爽快,有甚话但说无妨。”
孟翠桥这才低声道:“上回你去石沟崖杀蛟龙时,我也去了……”
张恶虎笑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才去的,对不对?”
孟翠桥犹豫良久,道:“我……我……我见到那条……大……蛟龙……”
张恶虎一怔道:“大蛟龙?”呆了半晌,惊道:“你看到的是端午节那条蛟龙?”
孟翠桥点点头。
张恶虎惊道:“你早知有一条更大的蛟龙?”
孟翠桥低下头道:“是……”
张恶虎道:“你……为何不跟我说?”
孟翠桥小声道:“我见那蛟龙大得如此吓人,我怕你去杀它……不敢和你说……”
张恶虎怒道:“你若一早说出来,我即便杀不了它,也能设法通知朝廷派军队去石沟崖对付,不必等它钻进城里,伤那么多人命……这次端午节,你知道死了多少人么?”
当初孟翠桥在石沟崖看到如此巨蛟,心惊胆颤,只怕张恶虎去跟它拼命,旁的哪还顾得了?如今被他严厉喝斥,羞愧得无地自容,半晌方颤声道:“我……我发现蛟龙后,也想过要设法弄死……我配了厉害的毒药,抓来不少野猪、野鹿、山羊……将毒下在上面,悄悄抛在蛟龙附近,那些猪羊一下子就毒死了……可蛟龙吃了它们身子,竟全然没事……”
张恶虎记起以前在芙蓉斋,常常有昆虫死在墙角,花木也枯萎了,原是他在试毒。
孟翠桥颤声道:“老虎……你……要是生气……便打我吧……”
张恶虎见他脑袋都快垂到胸口,叹道:“事已至此,我打你也无用,何况蛟龙在石沟崖盘栖那么久,我身为梅龙县保长,却没及时发现,没能阻止灾祸发生,难辞其咎……”
孟翠桥道:“那蛟龙皮肤颜色与山石无二致,它伏在森林里,如同小山,难以辨识,我也是凑巧见到头颅,方知是蛟龙。”
张恶虎点点头,说道:“你虽知情不报,但蛟龙也不是你引来的,你无意害人,也曾想方设法要除掉它,只是并未成功,最终……那蛟龙仍是你不顾性命除掉的。”
孟翠桥道:“老虎,我做错了事,你若气我,要打要骂都可以,千万别不睬我。”
张恶虎道:“我几时不睬你了。”
孟翠桥道:“我是说将来,万一我又做错事,惹得你生气。”
张恶虎忍不住笑道:“你现下就知将来会做错事,定是已有想法了吧。”
孟翠桥给他识破心思,脸上一热,咬唇不语。
张恶虎道:“你瞒我的事情还很多,直到今日,我仍不知你是何来历。”
孟翠桥沉默半晌道:“你若想知道,说与你也无妨……”话至此,又是良久无声。
张恶虎柔声道:“不想说便不说罢,反正你不想让我知道,说了也是真假参半,咱们一生一世在一起,日子长着呢,等你信得过我了,再告诉我。”
孟翠桥鼻子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扑在他怀中道:“我不是信不过你……我心里有好多话想告诉你,只是我怕连……连……我不敢说!老虎,你答允我好不好,无论我将来做了什么错事,你都原谅我,好不好?”
张恶虎拍拍他肩膀道:“你不想我生气,不做错事就行啦。”
孟翠桥道:“你不肯答应我么?”
张恶虎道:“我又不知你说的到底是什么,如何答应?”
孟翠桥道:“我不过求你一个小小的许诺,你也不肯答应么?”
张恶虎道:“许诺容易得很,可你要作了天理不容的坏事,叫我如何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