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翠桥在坊间转了良久,终于在角落极不甚显眼的位置发现一家小药铺,铺门紧闭,里面没有灯光,他把门锁扭脱,进去点燃了油灯,药铺空无一人,想必都去逃难了,当即把白映阳放在一张椅子上坐好,自去药柜取药。
药铺虽小,倒很干净整洁,药品也齐全,孟翠桥所需的几味药材都有,他找来药壶煎熬,边煎边喃喃自语道:“不知老虎现下如何……”
白映阳也担心张恶虎,说道:“他一定平安无事……”
孟翠桥笑道:“上次老虎去杀蛟龙,你急得团团转,今日怎么如此镇定?”
白映阳心道:“难道我只担心老虎么?我也担心你啊!你身上有伤,我若逼着你去找老虎,你恐怕半路就得倒下……”心中忽然闷得慌,问道:“小桥儿,你……是不是讨厌我?”
孟翠桥一怔,不知他何出此言。
白映阳扁嘴道:“你这样待我……我觉得你讨厌我。”
孟翠桥看他扁嘴的模样跟小孩儿般,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比较讨厌我?”
白映阳道:“我哪里讨厌你?”
孟翠桥打趣道:“真的吗?”
白映阳脸蛋涨得通红,急道:“以前……以前我是讨厌过你……但那时我以为你欺骗老虎,后来知道你是真心待他的,我就没再讨厌你啦!”
孟翠桥叹道:“原来你讨厌一个人,是看那人对待老虎好坏与否,我要是待老虎很坏,你就讨厌我了。”
白映阳道:“那也不见得。”
孟翠桥道:“我离开老虎许久,你只怕没少说我坏话。”
白映阳急道:“我没有!”
孟翠桥笑道:“真的?”
白映阳有些心虚,低声道:“那你一声不响就走了,害得老虎那么伤心,我就算说你一、二句坏话,也没甚不对吧……”
孟翠桥哈哈一笑,把熬好的药倒进碗里,端给他道:“快喝下。”
白映阳接在手中,见他也倒一碗自己喝,于是边饮边问:“那你呢,你有没有讨厌我?”
孟翠桥道:“没有。”以前白映阳常常出些可恶的主意,教张恶虎戏耍他,故而他对白映阳很不待见,但也就是不喜欢而已,还远没达到讨厌的地步,他笑道:“你不来刁难我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白映阳笑颜逐开,拉他手赧然道:“我又不是故意刁难你,谁叫你那样对我……”
孟翠桥奇道:“我怎样对你?”
白映阳嗔道:“还装蒜!”又道:“我问你,为何不告而别,害老虎牵挂得生了重病……”
孟翠桥大惊道:“老虎生病了?是什么病?我怎地没瞧出来?”
白映阳笑道:“他生的是相思病,整日借酒消愁,还老看兔子发呆。”说着从怀中取出除夕买的布偶兔子,递到他面前。
孟翠桥见这布偶兔子憨态可掬,身上还穿有一小件翠色缎衫,他生肖属兔,又喜穿翠色,老虎看这布偶兔子,自然把它当作自己,心中一甜,嘴角不禁蕴起笑意。
白映阳笑道:“如今你一回来,他的相思病马上就好啦。”
孟翠桥闻言脸上一红,啐他一口,把布偶兔子拿在手中把玩。
白映阳道:“我知你走这大半年,是去找宁王了,你有要事办,倒也怪不得你。”
孟翠桥道:“我有要事办,你怎知道?”
白映阳道:“你以为能瞒得过我么?”
孟翠桥笑道:“你倒说说看,我是去办甚要事?”
白映阳皱着眉头盯他半晌,叹了口气,嘿嘿笑道:“我猜你又找了美貌姑娘,给老虎当小妾……啊,不对,我猜错了,你这人好色得紧,喜欢跟女人鬼混,我看,你多半是去给自己找小老婆!”
第109章 伤离别(下)
话分两头,且说那日正德即将回京,在杜康山庄设下酒席,宴请梅龙县所有相识的朋友前去喝践行酒。
张恶虎接到邀请后,穿好衣衫,走到门边,听见小桥儿在叫他,回头微笑道:“还有甚要交代?”
孟翠桥看着他道:“你要保重身子。”
张恶虎哈哈大笑道:“你怕我又多喝酒么?放心吧,我只喝……二十……三十斤吧!”
孟翠桥微微一笑,道:“再见。”
张恶虎笑道:“再见。”出了房间,随手把门带上。
孟翠桥立刻跳起,赤着脚快步奔至窗边,透过窗纱,见到张恶虎的背影向白映阳、温玉福走去,边走还边笑道:“两个小鬼头,在门口叽叽喳喳……”
孟翠桥还想多看他一眼,只盼他转过头来,但张恶虎与白、温二人一同离开西厢院,再没回头,孟翠桥忍不住呜咽道:“老虎……你再让我看一眼……”
藕心正在屋外坐凳楣子上喂小猫,听见屋内似有动静,问道:“大少夫人,你怎地了?”
孟翠桥叹道:“没事……”拭去眼泪道:“我倦了……要休息许久,你们谁都别来打扰。”
藕心道:“是。”
打发她离去,孟翠桥见院中四下无人,提着包袱,快步奔进东首宁安居。
孟莲蓬正在房中午睡,他早间在白荷乡练刀,回来时已过晌午,那时孟翠桥和张恶虎锁着门,在房中亲热。
孟莲蓬进不去,吃过午饭后,微感困倦,就进白映阳房内睡觉,此刻白映阳已同张恶虎、温玉福去杜康山庄赴宴,雄红、水芝等各自皆有活干,此时房中无人伺候。
孟翠桥见他睡得香甜,坐到床边,凝视小脸良久,伸指按了他安眠穴,让他暂时不会苏醒,将他抱在怀中,轻声道:“莲儿,我……我是你爹爹,从前一直没敢对你说,如今……如今我就要走了,不知以后还能不能亲口向你坦白……”说着便掉下泪来。
他哭了一会儿,在儿子脸颊亲吻,叹道:“倘若……倘若我再无法回来见你,你一定要好好听大老虎的话……盼你将来能成为有出息的男子汉,可别像我这般……唉!”又过得许久,终于忍痛把儿子放下,解开他穴道,含泪离开宁安居,纵身翻越高墙,出了孟府。
其时午后,阳光不甚烈,街上不少行人往来,孟翠桥改作男子装束走在道上,虽有许多路人为之侧目,但并无一人认出他是县令夫人,他沿着大道一直朝梅龙县南面的朱雀门走,赶在黄昏城门关闭前,顺利出了县城。
他往南走出不远,回望道:“希望我还能平安回来,再见到他们……”
正在此时,朱雀门中走出一名捕快,在城门外傻站了一下,用手压低头顶小帽,转往西行。
孟翠桥却已认出那捕快,是张恶虎的手下阿丁,那日他引蛟龙被石块压住,动弹不得,幸得此人相助,方得脱险,现时再见,他心想:“阿丁显然见到我了,故意另走方向,教我不生疑虑……莫非老虎已发觉我离开,派人来找?”当下继续向南走了一段,后将身隐入树丛,观察动静。
没多久,阿丁果然调转方向,朝南赶来。
孟翠桥心道:“无论他为何来,我不让他发现,他久寻我不见,自会回转,待他回去了,我再走不迟。”
其时天已然全黑,山道上半个人影都没有,两侧树林中不时传来野兽声,阿丁吓得胆颤心惊,生怕遇上野兽袭击,越走越慢,果然,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一头野猪自左侧树林中钻出,径直朝他撞去。
阿丁能在梅龙县招摇过市,只因他是恶虎保长手下保丁,真到动起手来,连寻常乞丐都打不赢,哪敢跟野猪对峙?见状魂飞魄散,撒腿便逃。
那野猪来得好快,一霎间已到了他身后,眼看尖利的獠牙就要刺穿他背部,此刻斜地里冲出一人来,将阿丁推开,手起刀落,把野猪的脑袋斩将下来。
阿丁摔在地上,被热滚滚的猪血浇了一脸,他惊魂未定,却见救自己的是孟翠桥,大喜,又看到野猪的尸身,颤声道:“多……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孟翠桥道:“不必谢,上次你帮过我,我还没机会报答你。”伸手拉他起来,想了想,微笑着探其口风道:“天已黑了,你怎么还在城外游荡?”
阿丁道:“我……卑职下午在城中巡逻,见到夫人……这身打扮,不知是去哪儿,就跟在后头……”
孟翠桥心道:“原来不是老虎派他来的……他跟了我一下午,我怎地全没发觉?”
阿丁道:“夫人怎地也在城外?”
孟翠桥笑道:“我一有空闲,就出来玩耍。”
阿丁道:“一个人出来?”
孟翠桥道:“正是,皇上请大人和白公子去喝酒,我不想去,一个人又闷得紧,便四处走走,没想到不知不觉竟走出城了。”
阿丁道:“城门已关,今晚是回不去了,夫人不回家,大人会不会担心?”
孟翠桥笑道:“我一有空闲就会出来玩,大人是知道的,何况他此时在杜康山庄喝酒,多半要在那边过夜,我明早再回去,倒不打紧。”顿了顿道:“是了,我要去山里画月亮,你先回去吧。”说着扬了扬手中包袱,佯装里面装的是绘画工具。
阿丁道:“卑职陪夫人去吧。”
孟翠桥笑道:“多谢你,但是不必了。”
阿丁道:“城门已关,卑职回去也进不了城,夫人便让卑职跟着吧,卑职不会打扰,夫人若饥了渴了,卑职可替夫人去摘野果、取水。”
孟翠桥想他进不了城,跟着自己倒是个麻烦,如强行拒绝,恐令其生疑,但若点了他的穴道离去,荒郊野外的,说不定等不到天明,他便被野兽吃得骨头渣不剩,当下叹一口气,说道:“阿丁,其实我跟大人吵架了,这才跑出来的……”
阿丁点头道:“怪不得,卑职下午跟着夫人时,夫人神不守舍。”
孟翠桥心下奇道:“我神不守舍?”其实自他离开孟府,一路上只记挂着张恶虎和孟莲蓬,心不在焉,故没发觉阿丁跟在身后,当下道:“阿丁,我现下心里烦得很,只想一人待着,你别跟来,好吗?”
阿丁道:“好……”
孟翠桥道:“山道有野兽出没,我送你去附近客栈投宿,你明早自回城吧。”
阿丁道:“好。”
梅龙县外靠近城门周边,开有不少野店,投宿者多是赶不及进城的商贾、游客。
二人走去距离最近的一家客店,尚未到达店门,猛地一匹全身如墨的骏马从另一条山道冲出,在门前刹住,马上之人飞身而下,一脚踹开店门。
这样凶暴的人还能是谁,自是梅龙县鼎鼎大名的恶霸,最近荣升县令的张恶虎!
孟翠桥陡然见到他,眼前生花,心情激荡,脚底竟有些不稳……没想到仅仅分别半日,居然对他如此眷恋,一股气涌上胸口,险些脱口叫“老虎”,终究强行忍住,眼泪差点掉下来。
阿丁道:“夫人,大人来找你……”
孟翠桥慌忙捂住他嘴巴,将其拉到一棵大树后躲藏,待张恶虎进店后,才提着他逃之夭夭。
阿丁奇道:“夫人,大人来找你,你怎地不见他?”
孟翠桥叹道:“我生他的气,现下不想见他。”
阿丁疑惑道:“大人不知你出城吗?”
孟翠桥笑道:“我跟他吵架,生气跑出来,没跟他说去哪儿,因此他到处找我,不过我现下不想见他,故躲开了。”
阿丁道:“夫妻吵架,还是不要躲起来比较好,我以前住的地方,有好几对夫妻,他们吵完架后,妻子无论如何生气,总不会避而不见,否则丈夫想赔罪,找不到人就不好了。”
孟翠桥道:“我又不是女人。”
阿丁笑道:“可也是。”
端午那时,孟翠桥为救被巨蛟压住的人,举着火把去引巨蛟,结果被大石块压到,之后巨蛟虽离去,但他被石块压得动弹不得,四面八方不住有泥沙灌进缝隙来,差点生生活埋,幸得阿丁前来,才把他从石块下挖出。
孟翠桥把身上衣衫脱去烧火迷惑巨蛟,正光着膀子,他是男是女,阿丁把他挖出来时,已瞧得一清二楚。
孟翠桥瞒不了他,便向他借了外衫披在身上,恳求道:“请你帮我保守秘密,好吗?”
阿丁答允了,此时看着孟翠桥,又道:“男的也一样,我以前的对屋,住有两个武夫,吵起架来,比夫妻还厉害,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好像要拆房子般。不过打得厉害,好得也很快,总不会避而不见。”
孟翠桥道:“你住的地方怎么什么人都有。”
阿丁道:“我爹娘过世后,留下的房子给火烧了,卑职没有亲戚兄弟,独自在鸦坊赁居,跟许多陌生人一起,住在大杂院里。”
孟翠桥以前也听他说过自己是孤儿,点头道:“你现下还住那儿吗?”
阿丁笑道:“大人当保长时,聘请我作保丁,我就搬去保甲府住了,如今当捕快,又搬进了衙门。”
孟翠桥道:“很好。”顿了顿又道:“好了,我这便去找大人。”
阿丁笑道:“你要去跟大人打架吗?”
孟翠桥噗哧笑道:“我才不跟他打呢,我打不过他,什么便宜也占不到。”
阿丁傻笑道:“是啊……”
孟翠桥道:“我还送你去客栈罢,然后再去见他。”
第110章 义结金兰
无奈天不遂人愿,孟翠桥和阿丁去到另一家野店时,张恶虎又风风火火杀到,不但动手打人,还威胁店家如不把孟翠桥下落说出,就要拆房子!
孟翠桥性子温和,待人宽厚,张恶虎自打娶了他,受其影响,脾气已没从前暴躁,以往在保甲府,孟翠桥闲暇时常来看张恶虎,众保丁知道,每当保长要打人,保长夫人总是抢上前制止,跟他好好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