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先王崩殂,薛稚继位。不仅仅是王室那些人想他死,盼着西蜣王室分崩离析的西蜣部族遗孤也盼着他死。
十五岁的商阙武艺出众,被派来刺杀他。却被薛无衣擒住了。
回忆起往事,薛无衣抿唇微微笑起来:“他那时候空有一身武功,心思却十分简单,被我三言两语就骗得留下来为我效命。只因我告诉他,只要我还活着,终有一日会叫西蜣部族再不受凌辱践踏。”
只是岁月变迁,人心渐疏。少年时轻信的承诺,长大后却已经明了其实现艰难。商阙虽一如既往为他办事,却已经不再信他。
“可惜我到底要失信于他,西蜣部族的未来,只能他自己去开创。”薛无衣轻叹。
安长卿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故事,国仇家恨横亘其间,均是身不由己,想也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曲折与矛盾。
他抿了一口苦涩茶水,大约明白为什么薛无衣喜欢喝这苦茶了。茶再苦,也苦不过人心难守,苦不过世事难改。
“或许日后,他会明白你的难处。”安慰太苍白,最后,安长卿只能这么说。
薛无衣便笑了:“我倒情愿他不明白。”
乌篷船在河面上缓缓前行,一壶清茶喝完,薛无衣又为他烹茶,安长卿这回拦住了他,笑着说:“你泡的茶太苦,还是我来。”
薛无衣浅笑驳他:“明明是这茶叶苦,你泡也一样。”
……
船沿着河道绕了一圈方才行回来,两人喝茶谈天,倒也尽兴。眼见着天边已经燃了红霞,薛无衣披上一件厚些的外裳,与他在码头分别。
带来的两个禁卫军做仆人打扮,就等在河边。见他过来,便牵着马迎上前。
安长卿方才上马,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有些熟悉的声音:“那边可是雁王?真是幸会。”
安长卿循声去看,就见淮如善正从不远处的画舫下来,身边亦只有两个仆从,并无鸿胪寺官员陪同。
“竟然是煜王,幸会。”安长卿下了马,笑着同他寒暄,心里却默默警惕起来:“煜王人生地不熟,怎么不叫鸿胪寺的官员陪同?”
淮如善做一副寻常书生打扮,手中折扇晃了两晃,道:“我更想自己领略这大邺风光。从前总听说邺京十分繁盛,比之载虢更甚,这几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煜王若是喜欢,尽可在邺京多留几日。”
“我也是作此想,只是我在邺京并无好友,鸿胪寺官员虽热情备至,却难免客套。不知日后可否请王爷一同游玩?我听闻邺京有许多茶楼说书也十分有特色,还未曾去过。”
安长卿眼神一闪,面上却不露异样,没答应却也没拒绝:“公务繁忙,怕是不一定得空。”
淮如善朗声一笑:“无妨,哪日王爷有空我再去叨扰就是。”
两人在码头寒暄几句,安长卿方才回了宫。
淮如善看着他的背影,轻道了一声:“可真是像啊……”
***
安长卿回了宫中,便先将偶遇淮如善,对方又邀他的事情告诉了萧止戈。
萧止戈冷哼了一声:“你这些日子都没出宫,偏偏今日一出宫就撞上了他,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安长卿也是觉得太过巧合,方才提起了警惕。只是又想不通淮如善到底接近他想做什么。
萧止戈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沉思道:“你说……雨泽会不会也有那副画像?”
那画中人既然与薛常相识,薛常又与太祖和淮述安相识,那淮述安没道理没见过画中人。看淮如善这些日子的表现,明显是冲着安长卿而来。那么很有可能雨泽也与那画中之人相关,甚至因为雨泽毗邻南海,极有可能对画中人或者鲛人族知道得更深。
否则安长卿与鲛人族之关联除了少数几人,至今无人知晓。除了长相相似引起了淮如善的注意,从其他方面实在寻不到缘由。
安长卿也凝起了眉,他认真思考了许久,道:“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他下次若是邀我,我便赴约去试试他,看看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萧止戈下意识皱了皱眉,接着又想着这是邺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不会出什么事,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说完淮如善,安长卿想起什么,又问道:“与雨泽通商之事谈得如何?”
“双方都有意推进,谈得还算顺利。只是细则还需要进一步商讨才能定下。不管淮如善目的如何,雨泽倒确实是诚心想与大邺通商。”
安长卿点点头:“若是能打通商路,也是件好事。”
萧止戈也正是这么想,闻言又牵着他走到里间,拿出一份草拟协议给他看:“今日还与他们谈了这个,若是能成,日后或许我们便能坐船出海,去南海看看。”
他拿出的是一份造船的草拟章程,大邺以改良筒车的图纸为交换,换雨泽派遣擅于造船的匠人来大邺,教大邺的匠人造船。大邺闭国多年,少有出海。所造船只十分落后,而雨泽却最擅造船,萧止戈为以防万一,便特意与雨泽使臣谈了相关事宜。
安长卿看的目光发亮,仿佛已经看到了日后乘船出海的盛况,激动道:“也不只是为了南海之行。大邺雨泽之外,尚有无数外邦,等我们自己造了海船,也可以出海去那些异邦看看,同他们做生意也无不可。”就像他从前看过的那些游记所写一般。
萧止戈被他看得心头发热,趁机在他唇上偷了一吻,低笑道:“雁王心里惦记的都是大事,朕却想着,日后我们可以周游大邺河山,看尽河山之后再乘船出海,见识一番天地广博。”
“太子才不过一岁,你想得也太远了些。”安长卿笑他。
萧止戈理所当然道:“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前半生攘外患平内忧,励精图治为后世铺路。剩下半生我却不想耗在这上面。人生苦短,爱侣难求。我只想珍惜与喏喏相守的时光罢了。”
这是他自当了皇帝之后便有的想法,若不是这大邺江山无人可守,他当个闲散王爷与安长卿自去逍遥也无不可。
安长卿听得心里一动,尤其是今日听了薛无衣的故事,他愈发觉得这世间不美满太多,他与萧止戈此生看似圆满,却也是上一世生死相离才换来的。因此这一世,他也愈发地珍惜两人的情谊。
凝视着男人认真的眉眼,安长卿粲然一笑:“那你现在可得对安珩好些,不然他可不接你的担子。”
萧止戈背过手哼了一声:“他若不当,便叫安珠当好了。”
安长卿被他逗得笑容愈盛,当真认真想了想道:“还是安珩好了,安珠脾气像你,真要是当了皇帝,那些大臣们怕是没有盼头了。”
萧止戈听着却笑容一收,神情危险地逼近他,将他抵在内殿的屏风之上:“那些大臣没有盼头,雁王可有盼头?嗯?”
安长卿半点不憷他,拧着眉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出其不意地仰头在他唇角亲了一口,笑吟吟道:“我自然有盼头。”
萧止戈舔了舔湿润的唇角,眸色微深去寻他的唇,低声喃喃道:“是吗?那亲我时……喏喏在盼着什么?”
呼吸被掠走,安长卿睁大了眼,话还未说出口,就被他带进了另一番更美妙的天地之中……
***
接下来几日,安长卿不再刻意待在宫中,有空了便去雁王府住一两日。果然没过几日,淮如善便寻上了门拜访。
彼时安长卿正在雁王府中晒书。医馆中无事,小余绡便也在王府中帮忙。安福进来通传时,安长卿眉头一挑,擦了擦汗又换了一身衣服,瞧着正在咕嘟嘟喝水的余绡,想了想便把他也带上了。
余绡今年十岁有一,自被他从梁州带回来之后,便一直跟着胡是非学医,如今精气神养起来了,越发长得好看,便是脸上那一块鱼鳞状的红纹,也越来越和谐,看久了不觉得丑陋难看,反而有种异样的美。
安长卿一直猜测余绡与他同是鲛人族,想到上门拜访的淮如善,便生出了试探的心思,索性将余绡也带上了。只是又担心余绡年幼被淮如善哄骗套话,又叮嘱道:“等会带你去见的那位客人你防着些,若是问到你脸上红纹相关的事或者你的身世,不能说便装作不知道。”
余绡十分机灵,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牵着他的手安静乖巧地跟在他身边。
淮如善被下人请到了前厅等候,安长卿牵着余绡进去时,刻意观察他的表情,果然就见淮如善在看见他们二人时,目光凝了一凝。接着便十分自然地起身同安长卿见礼。
“听闻雁王在府中,冒昧前来叨扰。”
安长卿笑着道:“煜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怎么能说叨扰?”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客套话,淮如善才说了来意,原来前日邺京城一位十分受追捧的说书先生远游归来,今日下午便要开场子,淮如善十分好奇,便来邀请安长卿一同去听。
安长卿有心试探他,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为难地看向余绡,道:“正逢好友的小徒弟来做客,可否带上他一同?”
“自然可以。”淮如善顺势笑问道:“这小公子生得精致可爱,想必王爷那位好友也是位灵秀人物。”
安长卿笑了笑却没接他的话,只道:“那可好,我这就叫下人去备车。”
作者有话要说:
#论皇帝的民主#
怂怂:这皇位,总要有一个人来继承,谁当?
小公主:你不当我不当,当然是萧安珩当。
太子:……
第123章
淮如善要去看的这位说书先生在邺京极负盛名。是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 生得儒雅面孔,着藏蓝长衫,一把折扇一摇, 倒是有几分文人雅士的味道。据说他原本是个举人, 为官无望又屡试不中,为了养家糊口干脆开始说书。他腹中有些墨水,口技又好,说起书来跌宕起伏, 渐渐便积攒起了名声,从市井百姓到文人书生,甚至有不少达官贵人, 都喜欢听他说书, 人称一声王先生。
王先生这日的场子设在望仙楼后园,园子前头设了雅座, 专供富贵人家。再后面一些以围栏隔开,摆了桌椅板凳,为通座, 坐的多是普通百姓。淮如善早就定好了雅座, 三人到了望仙楼之后,便被跑堂小二引着到前方雅座落座。
此时还未开场,通座已经坐了不少人, 淮如善环顾一圈道:“这位王先生果然极负盛名, 竟然有如此多看客。听闻他今日说得故事乃是他一位友人所著的故事后传,讲得是天上仙人与人间帝王的故事。”
“这个我知道。”余绡脆生生接话道:“前传说的是是仙人下凡报恩,又与恩人将军相恋的故事。仙人因身具仙力, 为将军孕育了孩子,却被人间的昏庸帝王当做妖怪处以火刑。后来将军劫狱救人, 自己却死了。将军死后仙人回了天庭生下一双儿女独自养育,只年年带孩子去人间祭拜将军。这后传说的就是仙人后来寻到了将军的转世之人,与他相认的故事。”
听到一半时安长卿眼皮就跳了跳,等余绡说完,果然就是当初萧止戈为了给他生子造势铺路特意叫人写的话本故事。他目光隐晦地打量着淮如善,揣摩着他邀请他来听这故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淮如善却没有露出半点端倪,扬了扬眉饶有兴趣道:“没想到前传竟是这般惨淡结局?”
余绡点点头道:“我当初看完,还躲在被子里哭过呢。听说后传有了团圆结局,所以大家才赶着来看。”
“那倒是不错。”淮如善摇了摇扇子,目光看向安长卿,意味深长道:“我听闻这故事是那作者照着陛下与王爷所写,不知道王爷可有看过?”
“看过一些。只不过我不爱看这些坊间话本,便没看完。”安长卿抿了口茶水淡淡道。
“邺京果然比载虢民风开放。若是在载虢,这些文人画匠就不敢拿我王兄来写故事。”淮如善道:“更可况是这男人生子的奇异之事。”
安长卿心里暗道一声果然有所图,面上更加打起了十分警惕来应对:“天地广博,我们一生所见也未必能全。这些编撰出来的故事,也未必都是假。他们写他们的故事,只要不作奸犯科违背律法,至于写的谁写的什么,我们又何必去干涉?”
淮如善若有所思道:“王爷真知灼见,真该叫我那王兄也学一学。”
他们正说着话间,就见王先生已经出场,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惊堂木一拍便要开讲。于是三人便都不再说话,专心听起书来。
王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一折认亲的故事被他说的缠绵婉转,更兼伤心感动。待他惊堂木落了最后一下,一声惊响才将众人从故事之中唤出来。
余绡听得眼泪汪汪,淮如善好笑地递给他一块手帕,又状似随意地问道:“余小公子这脸上是胎记还是刺青?花纹瞧着倒是十分独特。”
余绡下意识看了安长卿一眼,见他不阻止方才回道:“是胎记,出生时便有。”
“是吗?这胎记状似鱼鳞,我还以为是刺青一类,有什么独特的寓意。”淮如善笑着道。
安长卿含笑道:“巧合罢,不过这红纹确实有些深意,却不便多说。”
淮如善见状不便再问,只好邀他们一同用晚饭。望仙楼原本便是酒楼,一楼往上都是雅间,三人便又换到雅间去用了晚饭,饭后安长卿便借口回宫告辞离开。
他们二人离开之后,淮如善却没走,他临窗而坐,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见一个灰衣人推门进来,关好门窗后跪地行礼道:“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