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百般阻拦,是要抗旨么?”里头又一道陌生嗓音传来。
这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那语调并不如何严肃,反而还有几分玩笑意味,但这软绵绵轻飘飘的一声,却暗含好大一顶罪状,当即让王大人脑中一炸,联想方才自进门便未出过声的那位九殿下,腿脚一软,“冤枉啊殿下,卑职一片忠心,哪里敢抗旨?”
“我们奉旨出京,你却三番两次拦阻,不是抗旨是什么?”
“卑职无知,卑职该死,卑职这就去为二位殿下备好车马,好让二位殿下随时出发!”
连滚带爬,正逃了开去,却听里间那声音又响起,这次却有几分孩子气,“姑姑也去歇歇罢,我们皮糙肉厚不怕折腾,可您早吃不消了罢。”
那公主也忽地压低了声,不知又说了句什么,搞得十分神秘。
王大人好奇心胜,忍不住又将脖子贴在门边,想弄清两位贵人如此赶路究竟是为何故。
但这时越是靠近,越是感到门面突然两股阴风袭来,几乎是本能地将脑袋往后一撤,他听那门“砰”地一声,从里头关上了。
屋中剩下姑侄二人。
琅邪吃饱了肚子,半拱着木椅,整个地朝后仰,一脚吊儿郎当地蹬着凳,来来回回地架着一条椅子腿支在地上摇晃。在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后,他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姑姑,我先去隔壁睡上片刻......”
“等等。”樊静朝他招手。
他只好俯下身,“姑姑有何吩咐?”
眼看公主姑姑的手伸过来,下意识便要护住耳边,额上却是一暖,樊静问他,“没事罢?”
琅邪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樊静端详他片刻,见他除却脸上两团不太自然的红晕外,也确实不像生病之人,再来此间又没有大夫,只好暂且收了手。
却又不打算就这般放他去睡,起了话头,“我听过一句极有趣的话。”
“哦?关于何事?”
樊静瞥他一眼,“自然关乎小九你的事。”
“......”琅邪暗骂自己不该好奇,多这一嘴,自找麻烦。
果然,樊静道,“有人说你主意太多,让我将你看得紧些,免得再生事端,”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小九,你告诉姑姑,你还有什么主意?”
琅邪急忙喊了一声冤枉,樊静淡淡一笑,“那你老实告诉我,这次出京一事,你怪姑姑不怪?”
“呵,无官一身轻,谢姑姑还来不及呢,怎敢怪您?”
本是要讨她欢心,不想马屁拍错了地方,反惹她冷笑一声,“你明知我所说并非辞官一事,拿这来敷衍我做什么?”
“哪里是敷衍姑姑,只是离京之事确是处处都好,绝无半分埋怨姑姑的意思。”
“那我问你,你明明不愿离京,为何答应这般干脆?你可是打了什么旁的算盘?”
琅邪转了转眼珠,樊静已连发几问,“别又撒谎,别以为我不知你前夜一夜未归,昨日早朝无人,圣旨都传到了跟前,还迟迟不见你的人!”
“我是因为......”
“还要撒谎!”樊静低喝道,“你前些日惹出祸端,我不来你府上,怕引皇兄无故猜疑,你倒好,竟反拿这事瞒我!”
“旁人尚且知晓你爱惹事,你是我养大的,你以为我敢放任你一人乱来?”
原来这是披着闲聊的皮发难。
琅邪心中大呼不妙,万分后悔将那多嘴的王大人打发下去,苦笑道,“姑姑的眼线当真厉害,这事我还以为只有我与福伯知晓……文大人之事,姑姑想必也知道了?”
见樊静默认,他并不意外,“姑姑信吗?那夜小九确是去了牢房,却并非为害他性命,而是去救他的。
“只是文大人一身正气,并不愿不清不白苟活于世,我没能救得了他。”
琅邪顿了顿,“他虽非我杀,却因我而死,我,我那夜未归,其实是去找凶手......”
樊静蹙眉,“找着了?”
琅邪摇摇头,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文大人不该这般冤死。”
他对文峥之死的伤心难过并无半分掺假,樊静知他前事并未撒谎,心中到底还能宽慰自己几分,“文大人之清白,皇兄心如明镜,只等来年诸事妥当,必会为他洗冤。”
琅邪垂下眼帘,“知道了。”
樊静又道,“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姑姑讲。”
“遣散家奴一事,你是何时做的打算?”
琅邪心中一沉。
樊静定定看着他,“圣旨昨日才下来,可你府中奴仆早几日已渐渐散去,你难道有那未卜先知的本领?”
琅邪眨了眨眼,“我本就不喜欢人服侍,府中有福伯与福婶,也够了。”
樊静点点头,“好,好,”话锋一转,“那皇兄赐我的腰牌,你玩够了?”
“……”
片刻后,琅邪自怀中摸出一块金色腰牌,不舍地递了过去。
樊静接过那牌,在手中摩挲片刻,叹道,“小九啊,你也该懂事了。你可知我费了多大功夫,才把你从皇兄手里带出来?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多疑得很,往后怕是连我也不会再见了……”
琅邪知道她与樊帝感情甚深,若非为了自己,绝不会离京回乡,此时听她如此更觉内疚,“噗通”一声跪在她腿边。
樊静吓了一跳,“这是做何?”
“姑姑,往常是小九不懂事,不知念姑姑苦楚,实在做了许多错事。小九自幼便得姑姑照顾,姑姑为我牺牲良多,往后,我必不敢再惹您生气。只求姑姑原谅小九这次。”
他自跟着她,虽不算顽劣,却也十分固执,这么多年,从来宁愿挨打挨骂也不肯服软,何曾如此?樊静心里一酸,伸手拉他,“起来说话,地上凉,莫跪坏了膝盖。”
琅邪不肯起。
樊静笑道,“你是姑姑的孩子,姑姑哪会真的怪你。还是说……你还做了什么坏事,今日说穿来,姑姑一力保你便是。”
琅邪眼眶微红,“不需姑姑保小九什么,往后我都听姑姑的话。”
他这么没头没尾的两句,又把头埋在她的膝上不肯动,惹得樊静笑了起来,“到底有什么事?不知羞!这么大人,还撒起娇来!”
琅邪抱着她的膝盖,“姑姑只需信我,今日之后,我绝不会再惹祸。”
“那我问你,往后姑姑说的话,可是都肯听么?”
“嗯!”
樊静试探问,“那这次家去,姑姑若要你娶妻生子,延续血脉,也依么?”
琅邪脊背一僵,抬起头来看她。
樊静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一揭就穿。”神态流露出惋惜之意,“你爹在你这个年纪时,你都在你娘肚子里了。你那些兄弟朋友,府上也都有姬妾,怎地偏就你不知着急!”
“便是我愿,皇上......”
“皇上那里,自有我去说,不进京就行么。”樊静顿了顿,“再不济,我求他让这孩子姓樊......权当为你家留条血脉,总比没有的好。”
此时此地,哪是提娶亲的时机?但樊静看他实在有些异样,只想转移他的注意,于是只随口一说,见他听了这话面露不甘,又道,“终究是照你的意思来,你若铁了心不肯成亲,我也只得随你去。只要你平安顺遂,不娶便不娶么。”
琅邪眼睛一亮,“所言当真?”
“当真。难不成还能押你去洞房?”樊静道,语气难免还是遗憾。
琅邪皱脸想了一阵,“还是依姑姑的罢……这次家去,便依姑姑的话,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他顿了顿,又重复道,“嗯,娶妻生子。”
从前提过多少次的事,威逼利诱都被这小子插科打诨过去,今日怎地如此好说话?樊静越发觉得奇怪,“小九?你是我的小九?你不是在骗姑姑罢?你当真肯成亲?”
琅邪点头,抬手抹了抹眼睛,“往后都听姑姑的话。”
樊静轻颤着手摸他的脑袋,“那,那这一趟,可真是值了……”
琅邪见他如此,喉间愈加酸涩,却还强打精神,作出恨恨的模样,“只是哪个嚼舌根的竟在背后挑拨我和姑姑关系,姑姑也信他,早些说来,我必在出城前教训他一顿。”
樊静愣了片刻,转泪为笑,“说来你恐怕不信......”
“嗯?”
“这话还是裕儿对我讲的。”
“哼!管他是谁,就是小......”他张扬的眉目忽地停下,僵在脸上,难免显得有些滑稽。
好半响,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声,“二殿下?”
“是啊。”樊静莞尔道,“裕儿性子素来冷淡,血缘兄弟尚不亲近,对你倒是独一份儿的。这么多年,我给你熬的雪参,倒有一多半是他去寻来的……哎,皇兄嫌他无情,可我看这孩子不错,你救他一命,他却是报你一生了。”
琅邪半响没说出话来,这时,樊静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时辰到了,早些启程罢。”
琅邪点点头,抹了抹眼角,到底还有些不好意思,借口去楼下看马吃得如何,带着两个护卫便开溜了。
那两人是樊静的贴身护卫,樊静倒没有不放心的地方,看他走得不见人影,又唤了福伯来,“他遣散家奴,可是你做的?”
福伯道,“回公主的话,正是小的。”
“他究竟要做什么?”
老管家惶惶恐恐,“小的不懂公主之意......”
樊静道,“他年纪轻不懂事,你也随他胡来,就盼着他丢了性命吗?”
福伯连忙跪下,“公主明鉴,小的若有此心,当天打雷劈!殿下从前就说过要回乡一事,老奴只当他早知有今天,只想着他成日也不快活,倒不如……”
“不好!”樊静听到这,心中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正这时,忽听下头一声惊呼,只听那王大人惊慌失措的声音穿破楼层,“公主殿下,九九九九殿下他抢了马……”
待樊静赶到楼下,那侍卫马儿早已倒了一地,唯独不见琅邪身影。
“小九——”
一轮阴惨的太阳挂在远处天边似落不落,一片荒地之间,几只归鸦朝远方飞去,带着凄苦而疲惫的悲鸣。
西山之上,众人用过斋饭,宫人与和尚们开始准备明日一早的祭天仪式。
樊帝起头,底下几百千人,挤在偌大一个佛堂,齐声诵着往生经书,超度天灾下的数万亡灵。
佛音梵语环绕之下,连日的阴霾似当真得到净化。
日光逐渐消散。
晚膳时,樊勤用得极少,眉宇间一团愁云,很快便回了房,片刻之后,樊诚跟进屋来,“大哥,到底有什么事?”
“小诚,你连夜回京一趟。”
“啊?怎么了?”樊诚一脸懵。
樊勤急道,“随便一个阉人也比赵庄会照顾人,父皇怎会留他在京照顾囚犯?这事不妙,你快些赶回,去小邪府上,不,去城门,不,去地牢!别告诉别人,他若不来,你自回府去,他若来了,不管他要做什么,只管把他拖住,你可记得?”
想到昨日息延态度十分暧昧,又因方才偷听了方亭与樊裕之言,对赵庄未照他二人商定行事感到十分蹊跷,心中总有大事不妙的预感,一时坐立不安。
无奈樊诚连琅邪出城之事尚且不知,此时更是一头雾水,“小九去地牢做什么?”
“日后再说给你听,你现在只管听我吩咐,此事关系小九性命,你速去!”
“......哦,”樊诚茫然地点点头,“好吧……”
“千万别顾着玩,定要记得!父皇龙体不安,你偷回城中的事莫让他知晓,大哥稍后便替你引开守路的侍卫......”
“那明日祭天父皇问起弟弟,大哥你可要帮我说几句话。”
樊勤愁容满面,叹了一声,“那是自然。”
☆、番外:机会
十四岁的杨煌抱着摞书从书阁出来,匆匆穿过满地深雪,把书护在怀中。
刚到西苑拐角,便听见几个丫鬟正凑在一堆,叽叽呀呀,不知说些什么,见他来,忙住了会儿嘴,互相使眼色乱笑,随后又私语起来。
他抱紧怀里的书,正要往自己房里钻,忽听一个太监在身后叫道,“世子,世子!”
想装没听见,但那声音锲而不舍,小腿还在作痛,他只好转过了身。
那群丫鬟还在瞧他,被那太监尖着嗓子一喝,吓得四散了。
那太监是皇帝贴身的陈禾,这会儿小碎步跑近了,又说,“世子殿下,皇上传您。”
杨煌低下头,“做什么?”
“奴才不知,皇上这会儿正等在书房,有气呢,路上再说罢。”
杨煌望了一眼天,跟在陈禾身后。
又穿过深雪,游廊,过了御花园,再走盏茶功夫,才到皇帝的书房。
关大开着,屋里地暖留不住。
书桌前站了个白袍男人,身高且瘦,宽衣大袖,长发披散,此时挥笔作画,不像个皇帝,倒像修仙修道的。
但就是这么个外表像个修仙修道的男人,一会儿把已然十来岁的他抱在怀里,说要疼他爱他,一会儿又把他放到咬人的鱼池里,任那尖齿利齿咬得他血肉模糊,哭出来求他,才觉得尽兴。
路上已听陈禾说,今日又有臣子惹他不高兴,看他此时面上平静,心里却不知想了什么折磨人的方法......
想到这儿,杨煌站在门边,没有再靠近。
“站那儿做什么?”那男人头也不抬,“还要朕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