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方亭大为意外,他爹那样的死心眼,在他上次说“父亲若真是闲着无事,不如再娶几房姨太太,免得成日管我作何”被撵出家门之后,竟会主动问起他来?
可来人是太子爷,又不是小王爷,他只好问,“殿下,您没开玩笑罢?”
樊勤抬手抵住鼻尖,轻咳道,“亭哥儿,可怜天下父母心,方太尉腿上有疾,这大冷的天等在亭子里,你可莫伤了他老人家的心。”
方亭一听樊勤提起他爹那受不得凉的腿,倒真有些为难了,可这会儿……
“可卑职奉命守在这儿......”
樊勤道,“片刻的事,你让人来守着,若有人问起,便说被我差遣走了。”
方亭忙吩咐那两人仔细看守,道了一声,“我去去就来。”便与樊勤携手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这路可真有些偏僻,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和他爹在这相遇上的,又见樊勤一路低垂着头,头微微侧着,似乎老想朝后看去,不由也回看两眼,“殿下在瞧什么?”
樊勤忙回头来,“我在想,京中护卫抽了大半来,又不让人上山,若京中……罢了,大好的日子,不应说这些。”
方亭笑道,“殿下放心,老大在京里,就是防备有人闹事。”
樊勤点点头。
两人走到亭中,却不见人,只一张冰冷石桌,冷风晃荡。
“咦,我爹人呢?”
樊勤四下看了看,“方才还在这……”
方亭找了半响,连亭周的树丛子里也瞧了瞧,确是无人,不由翻了个白眼,“老家伙必是消遣我,竟连殿下也敢戏……”话音未落,不想一记手刀从后劈在颈上。
他对樊勤全无防备,此时眼前一黑,人便倒了下去。
“大哥!”樊诚等了多时,冷得直哆嗦。
“他没事吧?”
樊勤左右看看昏迷过去的方亭,见他只像睡熟了,又听樊诚道,“只会睡上两个时辰。”
“把他弄到房间,换上衣服,你便快快下山。”
“这便是大哥的主意?可他若醒来......”
“顾不得了!”樊勤眼皮直跳,手指发抖,“小诚,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拦住小邪......”
“嗯!”
樊诚本比方亭高大一些,幸而换上了他的黑甲,又是夜里,并无人看出不妥,他身手很快,很快便下了山。
而山上的暗处,一道笔直挺拔的身影不知站了多久,他目送那人,直到他的身影完全融入夜色,才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紫禁城。
亥时,山上忽地躁动起来,似是方亭不在的那处,有人趁机越过守卫闯了上来。
幸而山上庙中结构错综复杂,又是黑夜难以辨明,此人气运不济,竟直挺挺撞上了从樊帝房间出来的息子帆,哪里还敢作恶?当即转身便跑。
息子帆冷笑一声,追了上去。
此人功夫倒不弱,若是使出全力,似也能与息子帆打个平手,只是不知为何,他又不似行刺之人,招招都有所保留,只怕被人认出似的,一心只想逃命,这才让息子帆捡了个便宜,十来个回合便将人拿下。
拿住那人,息子帆一心生出怀疑:怎地行刺之人竟不戴个面巾?
再看此人相貌,也不似那奸恶之人,倒仿佛什么大户人家的侍卫似的,甚至连目光也不敢与他相看,只不住躲藏。
他越发生疑,正想细细盘问,忽见远处一道猛烈的红光朝天蹿起,立刻便吸引了众人注意。
那红光早已起了不知多久,只是相距甚远,又夜深了,始终没人发现,这会儿引起众人注意,还是因那火实在蹿得太高,远远望去,只像一个干柴环绕的火堆。
众人纷纷惊愕不已,不知谁喊了一声,“是宫里!是宫里着火啦!”
息子帆深深皱眉,再看那被扣住的人,也一脸诧异,转而又有些不忍似的别过了头。
樊裕凭窗而立多时,见那火光越发旺盛,他转身开了房门,却见门前站着个人。
“殿下,”那正是息延,“您要上哪儿。”
“城中失火,大人瞧见了?”
“许是何人在玩火罢。”息延说完,见樊裕目光忽地变得锋利,竟有几分骇人,正色道,“皇上召见二殿下。”
二人走出几步,樊裕问,“何人闹上山来?”
息延道,“下官不知。只是看那相貌,倒像是哪个贵人身边的侍卫。”
樊裕也不再多问,只微微皱起眉头。
他二人脚步不慢,不过盏茶的功夫,便走到樊帝的房门外。
樊帝在屋中良久,却似一直未睡,眼皮上层层褶皱,虚虚掩掩,像将灭的灯。
樊裕跪在门口,“参见父皇。”
“过来罢,桂珺,上些茶来,今夜我父子需......秉烛夜谈。”自樊帝称帝以来,此乃他初次与二儿对坐,等樊裕坐下,他仍是半闭着眼,“知道为何叫你来?”
“儿臣愚昧,不知父皇何意。”
“咳咳......咳咳......”
樊裕瞥他一眼,心中猜疑不定,樊帝却只似闲谈一般,“......皇儿今年多大了?”
“回父皇,儿臣二十又四。”
“二十又四......竟还未曾娶亲......皇儿可怪父皇?”
“儿臣不敢。”
“朕知你性子稳妥,是你那太子兄长任性,你不敢逾越。”
从前他爱惜樊勤,并不以他不娶亲为过,而今说来,却有几分说他恃宠而骄的意味。
樊裕心中一动,正揣摩他用意,又听樊帝道,“皇儿可看上哪家姑娘?等开了春,朕便替你张罗一门亲事如何......咳咳......”
樊裕道,“一切听父皇安排。”
樊帝睁眼,一双小而精的眼睛望着他,“朕有一事,要听你说。”
正此时,听息延在门外道,“皇上,太子爷求见。”
樊裕看向门外,樊帝不动声色,又等了半响再催,他才道,“罢,且请太子。”
樊勤姗姗来迟,进屋便跪,“儿臣给父皇请安。”
抬头时,他脸色惨白,温润的眉眼微微拢起,虽竭力克制那股焦急,在樊帝的火眼金睛之下,哪里掩饰得住?
樊帝心中不悦,并未让他起来,“去了何处,如此磨蹭?”
“儿,儿臣见山下失了火,儿臣不知是否要下山……”
樊帝深深皱眉,“下山去作何?”
“父皇,城中百姓生死不定,儿臣想请求父皇,派人下山查看。”
“哦,你倒是比朕还忧心,京中诸人,难道都是废物?”
“儿臣绝无此意。”
“你要派何人?”
“儿臣愿往。”
樊帝眼皮猛跳,连连咳嗽,又看着樊裕,“二皇子以为,该否准予太子下山?”
“太子忧心百姓之心不应责罚。只是当下救火为大,此番路远,快马加鞭也需两个时辰,到京中唯恐迟矣。京中尚有留守官员,工部王长安,吏部秦方,长安司赵庄,三位大人各司其职,只需分工救火抢失,应能应变。”
“既如此,咳咳……太子下山,可谓一无是处?”
樊裕沉吟道,“大人们尚可救火,可救火之后,唯恐百姓恐慌,京中尚需人坐镇。”
“若是你下山去,你当做什么?”
“当先清理、重新建城,安抚百姓损失,减税减役,另派人调查火因。”话到此处,樊裕语音难以察觉地微顿。
皇帝待他却不如昔日樊勤,冷笑一声,“查了火因当如何?”
“若是天灾,可祈天作福,若是人祸......”
“人祸如何!”
“当严惩不贷。”
皇帝冷眼看他,“如何个严惩?”
樊裕起身跪下,“……儿臣不知,请父皇赐教。”
皇帝沉声道,“朕以为,前朝刑罚可予借鉴。”
“若是寻常失火,便当斩杀市集,若是逆臣贼子,便是凌迟,腰斩,剥皮,车裂也无不可,是以杨骅治朝初年,乱臣不敢犯上。”
腰斩,剥皮,凌迟,此等酷刑早在樊帝即位之初便被废除,如今皇帝轻描淡写说出对纵火之人施以重刑,却也只将那当做多上一道菜般轻松。
连樊裕亦是心中一颤。
“二皇子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樊裕顿了顿,就这时节,樊勤竟从地上跪爬过来,大喊道,“父皇,万万不可!”
却听“哗啦”地一声,樊帝手中茶盏砸在门上,震落门外枝头细雪,随即一声低吼,“朕未问你!滚下去!”
樊勤却生怕樊裕开口再无挽回之地,连樊帝这样震怒,也不能动摇分毫,“父皇,腰斩剥皮何等酷刑,重现于世,必非良策啊。”
“反了,反了!朕还未治你失职之罪,咳咳咳咳咳......你竟还敢教起朕治国来,难道朕当真老了,咳咳咳......要将这天下让与你大皇子!”
他动了大怒,一番话说完,已经咳出血来,桂珺大惊失色,忙上前服侍着他,“皇上龙体要紧!”
“儿臣身为太子,确有失职之罪!临行前,宫中守卫皆是儿臣……”
樊帝狠狠拂开桂珺,盯着樊勤咬牙切齿道,“太子,慎言!”
他一字一顿道,“莫逼朕,杀你。”
此言一出,屋中众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父皇......”
“滚!”
冲天火光从宫里蹿起,经风助力,巨大火舌嚣张地舔过整排房屋,巨木灼烧,火花迸溅,尖叫呼喊充盈天地。
一霎间,后花园和院子也都烧了起来,“走水啦———!救火啊——!!”
太监侍卫们四处抬水来浇,宫女们则左右奔走呼喊,整个皇宫登时化作一口沸腾的大锅。
一道黑影望了眼在雪光中烫得发红的火光,又头也不回地朝宫外赶去。
地牢中,火焰烧得格外旺盛,黑影驾轻就熟地将侍卫们一一放倒,一刻不停地朝着牢房而去。
“杨煌!”一瞧见那人面壁而卧的身影,他叫了一声,心终于放下来。
忽地,他若有所察地侧过头,只见身后已走出一人来,“长安司赵庄在此,大胆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黑影没有回头,下一刻,赵庄已经出手!
黑影早已聚气脚底,纵身一跃,便从赵庄头顶跃到身后,后者大手一挥,手中剑鞘随之追出,直逼黑影颈后!
那黑影微微侧头,闪过这一暗含内劲的攻击,他并不恋战,一心只想救走牢里的人,那赵庄却哪肯让他?长剑旋转,数个剑花流向黑影。
黑影被他几次三番阻挠,难免生出好战之心,也想试试这大内第一高手的身手如何,他较起真来,回身与此人斗在一起,那两柄长剑在巨大月亮下飞速碰撞,若只凭一双肉眼,压根儿辨不出那幻化的剑身剑影,只能不时捕捉到惊人的火花从其间飞溅。
斗了约莫五十个回合后,赵庄额头冒汗,已知此人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心中犯狠,正要拼尽平生绝学,要将此人拿下,却正中那人下怀——他早已失了耐心缠斗——两人隔剑相望的一眼,赵庄捕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杀意从此人剑上袭来。
几乎顷刻之间,雪火相衬之下,只见银色软剑成了一支所向无敌的鞭子,随着他身影在空中越来越快的变幻,竟张开一道闪光的剑网,就在赵庄眨眼瞬间,周身已被那剑网牢牢束缚动弹不得,而后他微睁开眼,正看到那刺眼的剑光自四面八方朝他劈头盖脸而来——
摆脱了这个障碍,黑影扯下面巾,长呼出一口气。
他从守卫身上摸出钥匙,颤抖着打开牢门。
这时,牢外城中,只听许多人失声尖叫,似在火中挣扎。
那黑影抬头凝望片刻,又看着石床上那人。及至看到他身后两道儿臂粗的铁索,方才定了心神,轻唤道,“杨煌。”
他走上前去,轻轻搬着他的肩膀,却只感到所触身体一阵沁人的凉意,且怪异地僵硬,他心里一抖,忙哆嗦着把钥匙插.进他琵琶骨上早已嵌入肉中的铁锁,边道,“我找着钥匙了,快起来,我们这就走。”
那人始终没有动弹。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扳过他的身子,让他仰面朝上。
借着烛光,他看见怀中那人紧闭着眼,脸色苍白而恬静,好似睡着了的安详,只是胸前囚衣上一大片辨不清的颜色漫开,借着监牢斜上方唯一一面铜镜大小的窗口透进来的火光,那像黑色,又像红色,只是早已经干了,闻不到一丝味道。
黑影终于颤抖着手探到那人鼻尖上,“杨煌......”
片刻后,心神俱裂,一口浓血从他口中喷出。
☆、前朝余孽
“琅邪......醒......”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挣扎着睁开眼。
他?
不,这不是樊裕,他冰冷的眸子、锋利的下颌线、一尘不染的白袍都不见了,只有少年时稚嫩的瓜子脸和一身污脏的衣裳,衣裳上还有隐约血迹,此时像个落难贵族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这是——十年前。
“你醒了?”他看琅邪睁开了眼,“难受么?”
小琅邪趴着身子,目光呆滞,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你受伤了?”
“小伤。”
“哦,你怎么这么脏?不过,你真好看,脏也好看!”
少年樊裕垂下眼,抬手去摁他后背。
“啊好疼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别碰我别碰我,我最怕疼了——啊!”两道晶莹的泪珠从他眼里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