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武者又关切了一句:“少主身上有恙?我观您面色不好。”
星珲心说,我脸色苍白,那是让我自己给自己吓得,只是他还要维持外在的风骨气度,自然不能那么说。星珲面上半点心思不露:“哦,我昨夜贪凉受了点风,无事。”
苏朗瞄了他一眼,见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他忍得甚是辛苦,叶星珲也装得甚是辛苦。
又寒暄几句后,那漓山武者便告退离去了。
星珲随苏朗一上了车,便将那锦盒往苏朗怀里随便一推,瞬间就跟没了骨头似的,像张大饼一样把自己平摊在车厢内,全无半点刚才的少主气度。
苏朗已经猜出那锦盒里的大抵就是江锦城那边近来的动向,可此刻却不急着看,而是继续问刚才的问题:“东君现在不在漓山?”
自从前些时日听星珲说姬无月将娶媳妇的聘礼玉佩借给星珲后,他对此人就一直耿耿于怀,现下非得追问个清楚才肯罢休。
车厢上平摊开的“大饼”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成了一张“卷饼”,“卷饼”以手掩面,万分悔恨,苏朗怎么还没忘了这茬,现在不应该是江锦城更重要吗?姬无月在不在漓山,这很重要吗?
然而显然苏朗是听不见他的心声的,这件事对于苏朗来说确实很是重要,他又追问了一遍,星珲背过身去,不敢看苏朗的眼睛,开始瞎编胡造:“啊,对,我来帝都之前就不在了,啊,他去鹿水了……去那闭关,嗯,闭关。”
“鹿水?”苏朗低语,鹿水和帝都完全是不相干的两个方向,可星珲刚才怎么像是很急着去帝都一样,还提到了,楚珩?
苏朗心里有万千疑问,可是看星珲似是不愿多提,也不想再强迫他说。
日久生情,久别情疏。他拿不准姬无月对星珲是什么意思,反正他们师兄弟二人,只要姬无月不在帝都,星珲暂且又不回漓山,不能天天在一处,总是好的。
人一旦开口讲了一句诳语,就要用千万句诳语来圆。
叶星珲此刻不会想到,自今日开始的坑蒙胡骗时脑袋进的水,以后都将会成为被苏朗欺负时眼里流的泪。
锦盒内放了一沓密报,自敬王来到江锦城封地时起,于他们到公主府宣旨时止,敬王所有可以查的到的行踪都在上面,苏朗翻开看了几眼,越看越心惊。
漓山……他余光扫到侧身慵懒躺着的星珲,垂下眼帘。
良久,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对星珲道:“这次多谢你了。”
“嗯?”星珲转过身坐了起来:“哦,没什么,我有我的私心在里面,不值当的道谢。”
苏朗摇摇头:“就算是你只是因着公主与漓山有故,可也是帮了陛下一次,毕竟你本可以不必卷入此事的。”
星珲拾起苏朗膝上的密报大致扫了扫:“敬王素来处事谨慎隐秘,自四年前钟氏谋反,被夷三族,他悲伤过度一蹶不振,后来开始一直纵情声色。钟氏是他母族,齐王是他亲兄,他暗地里定有动作,可漓山能查到事的大多也只是表面上,真正有用的寥若晨星,称不上帮忙……嗯?王陵?”
“此前影卫们也查过,敬王这些年到了江锦城,安分守己,只做了一件大事,就是修建王陵。”苏朗剑眉微皱:“不是没怀疑过,可查来查去,确实只是在修王陵。”
“有没有进去过陵墓里面?”
苏朗点头:“影卫扮成匠人进去过,没有什么异常,可总觉得此事有蹊跷。”
星珲又往下翻了翻,敬王这些年真的是安安分分,除了经常弄死些豢养的娈童季女外,没什么不当之处。
“周夔?”苏朗继续看了几眼,忽然惊讶出声,竟是定康周氏?定国公周夔暗中亲至江锦城,敬王神不知鬼不觉地牵了这条线?
近些年来,定康周氏频频向天子示好,更有意送嫡女入宫承恩。定康城位处昌宛二州交界,位置特殊,是澜江沿岸的又一大城。而定康周氏的支持是澜江澄水河事中最关键的一环。
苏朗的脸色难看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傀儡
雨是忽然落下的,在潋滟城里淅淅沥沥。
四月的暖风裹挟夜雨,吹皱小院里的一池春水,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男子无声无息地站在窗前,听着雨滴落在池塘里滴滴嗒嗒的声响,神色慈和,视线静静落在手中的人偶上,温柔的如同池塘春水轻轻泛起的涟漪。
人偶面容光滑细腻,眉眼栩栩如生,穿着件染了血的繁复缂丝锦袍,其上绣着的四爪龙纹,精致到有些许诡异。
武者轻轻掩上房门,膝行至男子身后,伏地行了大礼,低着头禀告:“境主,东西已交给少主了。”
“嗯”,境主闻言抬头向远方看去,似是叹了口气:“本不想的,为了这个小师叔,小星珲这次非要把漓山卷进来。”
“少主毕竟还年轻。”武者仍不敢抬头,伏地恭敬道。
“阿月也是……两个任性的小孩子啊。”
雨下得大了些,落在房檐上哗啦哗啦一片声响,整个小院都氤氲起迷蒙水汽。
境主收回视线,抬手捏了捏人偶的脸颊,语调里满满都是怜惜不忍:“傀儡不听话,总是擅作主张,那就只好多加几条牵线了呢。”
雍容华贵的精致人偶仍是微笑着,脸上却有血水沿着境主的手指蜿蜒而下,静静滴落在地上。
血很鲜,又带着些腥气,跪伏在冰冷地砖上的武者颤了颤,境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武者又打了个寒颤,境主并未转身,声音很是温和:“你在害怕呀?”
“属下不敢。”武者“砰”的一声以额触地,两股战战,面孔霎时青白一片。
境主转过身来,将手中彻底被血染红的一团皮肉随意扔到武者身前,俯身拍了拍武者的肩,温温柔柔道:“知道害怕是好事,人偶到底还是人偶,血还是染在人身上好看些,你说呢?”
“是……”豆大的汗滴从武者额间滑落,身上的衣服不知不觉早已被冷汗浸透。
境主直起身子扫了地上的人一眼,骤然收了脸上本就没有几分的温和神色,面无表情拿起丝绢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血,语调冷凝:“只是可惜了无矩的那枚玉佩,本不该再被浪费一次的。蠢货,帝都都查到头上来了,还以为自己高枕无忧呢。”
武者不敢应答,头伏的更深了,汗水沿下巴滴落下来,汇聚在身前,砸出浅浅的一个水坑。
房内一片死寂,境主缓缓闭眼,真气在体内运转一个周天,隐隐似有冷汗浮现在额角。
良久,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伏在地上的武者试探着开口:“境主,日子快到了,江锦城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是名三品玄级。”
“也凑合。”境主闻言缓缓睁开眼,“还是一二品的才好用一些。”
武者不敢回应,仿佛没听见这话一般,又问道:“苍梧城那边……”
“先不用,点一把火就够了,点的多了傀儡容易烧死,就没意思了。”
境主挥挥手,武者拾起手边混着血水的皮肉人偶,膝行至门口,恭敬退下。
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似乎听见房内隐隐传来境主的自语:“和小星珲在一起的苏朗,灵骨就很不错呢。”
作者有话说:
高亮:幕后反派首先排除星珲他爹。
可能比较难猜,但这个人在前文有写过。
第25章 心慕
五月十六,清和岁安长公主仪仗行至帝都。
天子行至宫门亲迎,皇恩浩荡,亲自为公主撑腰。
叶星珲复命完毕,从敬诚殿出来,就在长廊拐角处见到了正在与公主说话的楚珩。
清和长公主是在宫门口注意到这名随侍的天子近卫的,容貌昳丽,玉树临风地站在一众玄衣近卫中,打眼得很,想不注意都难。
星珲过去的时候,楚珩正好拱手行礼,恭送公主离开。星珲望着清和长公主远去的背影,开口问道:“怎么了?”
楚珩只摇摇头,垂下眼帘:“没什么,只是想看看她。”
星珲收回视线,知道妫海明远始终是楚珩的心结,即使过去了那么久,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依然历久弥新。
天霜台前明寂当胸穿过,死去的不止为劫所困的妫海明远,还有当年意气风发的大乘武者东君姬无月。
二人一路无话,直到行至武英殿星珲房门口,楚珩才缓了过来,脸上恢复一贯的神色,朝星珲开口问道:“你在宛州干什么好事了?看你这样还受过伤?师父来信了。”
“啊!”星珲惨叫一声,恨不得当场死亡,他爹果然知道了,漓山水镜台在向他招手了!他忙拽了拽楚珩的袖子,急得在原地跳了两下:“那你怎么回的?”
楚珩蔑他一眼:“我能怎么回,只能说事出有因,都是我让你干的。”
“师兄你真好”,星珲松口气,又活了过来:“我爹信了没?”
“你觉得呢?我连你干了什么都不知道,能把东都境主糊弄过去吗?”楚珩没好气地白他,顿了顿又道:“怕师父生气,我跟他说我到离识境了,又给宛州那边去了信。”
想来就是那日漓山武者将锦盒交给他时说的那一封信了,楚珩在星珲心里的形象瞬间高大了很多,有师兄在前面挡刀,就不怕他爹有闲心派人来收拾他了。
“什么时候到的离识境?”星珲随口问了一句。
楚珩抬眼望天:“没到,哪跟哪儿啊,还是筑基,离识差得远呢。不过也不急,反正近日也不会回漓山,等回了再说,大不了被打一顿。”
“……”师兄真是高大极了。
星珲又从怀里取了玉佩,放回楚珩手上:“你的娶媳妇聘礼还你,我可一次没用啊,还媳妇,骗鬼呢。另外东君令我给公主了。”
楚珩挑挑眉:“你没自己留着?给公主许了什么?”
星珲一点都不觉得把东君令送出去可惜:“许了你的一个承诺,只要漓山能做到,什么都可以。”
楚珩顿时收了脸上笑容,清清嗓子,装出一副很是正经的样子:“胆子不小啊,敢擅自代我许诺?还是这种承诺?让我想想,依水镜台的规矩,你这得先挨顿鞭子,然后跪在望舒殿前请罪,我要是不开口饶你,还得再挨一回,另外最后还要罚在思过台好几年吧。这样的大错真要依照漓山法度,连师父师娘都救不了你啊。”
他说的可怕,星珲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显然一点也不怵:“你忍心?再说了,你不是说看着用,随我的么?”
楚珩睨了他一眼,幽幽说道:“忍心,非但忍心,你要是被捉了,我肯定不开口饶你,叫你疼个够,我是让你这么看着用的?”
星珲不为所动:“我去宛州之前,你特意提公主,提小师叔,不就是这个意思,现在还吓我,我要是真被捉到水镜台了,你还是得火急火燎地跑回漓山给我圆上。”
楚珩“嘿”了一声:“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还干什么了,赶紧交个底,然后一块罚。”
“我拿出去耀武扬威了呀,把姜承平给逐了,还让冯师叔去查了敬王。”
“敬王?那怪不得师父来信。行吧,我先给你兜着,等以后回了漓山,再让你受罚受个够。”
星珲翻了个白眼,又拉着楚珩的袖子:“师兄,东君令真的好用啊,再给我一块吧。”
“你当东君令是白菜?一共就三块,你送出去了一块,还想再问我要?”楚珩一脸鄙夷。
“送出去还不是因为你”,星珲眉眼间覆上几分担忧,正色道:“师兄,我知道当年谁都不想,可都过去了,那也不是你的错,你别……”
楚珩打断他:“我知道。罢了,你想要就给你吧,拿它干了什么记得回来跟我交个底,免得真被捉到水镜台挨鞭子。”
星珲见楚珩不欲多提,也不再强求,收敛了忧色,喜滋滋地道:“嘻嘻,谢谢师兄。”
他将东君令宝贝似的收好,又问:“诶对了,师兄,你说万一以后公主真的要你为陛下表一次态,你怎么办?”
楚珩一点也不忧心:“那就是陛下亏了,反正我人都在这了。”
五月的阳光有些刺眼,二人走了两步躲到树荫下,星珲踩着地上树叶的碎影,突然想起了件关乎他小命的大事。
他先怯怯地看了楚珩一眼,又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楚珩的眼睛,期期艾艾道:“师兄,还有一件事,嗯……就是,你听了莫要生气。”
“什么?”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漓山少主露出这副神色,楚珩心头涌上些不祥的预感。
星珲先退开了一丈远,方才嗫嚅着开口:“那个,我不小心说漏了嘴,就胡编了个东君不在漓山,现在在鹿水……”
预感成真,楚珩明显怔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当即火冒三丈,气得咬牙切齿:“鹿水?鹿水在广陵!和漓山十万八千里!你他娘的!叶星珲,滚过来受死!”
星珲忙足尖一点,跃到三丈之外,一溜烟跑了:“说了不生气的!”
楚珩顾忌外面有其他武者,不好再追,就指着他骂:“你等着,你最好有本事永远不回漓山,不然我亲自把你送到水镜台!”
……
楚珩被叶星珲气得气若游丝,一个下午都没缓过来,在御前也一副恹恹的样子,惹得陛下看了他好几眼。
待酉时换班,楚珩刚踏出敬诚殿,就又被苏朗拉了过去,说是有要事问他,非要请他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