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水路,去宜崇须得路过广陵,明远本想着路途遥远,怕他们在船上闷坏,打算在广陵休息一日,他们三人却都不愿,难得的异口同声,说是不想踏足广陵叶氏的地方,明远哭笑不得,只好随他们去了。自己一个人站在船头看了好一会江南春水。
宜山书院是九州最大的学宫圣地,年年都有数以万计的各地求学者到这里来修行学武。即便宜山现在没有大乘高人,可此地是千年来九州第一武者太元道祖武道传承之所在,依然没有任何武道门派可以动摇它九州第一学府的名号。
虽说漓山近些年人才辈出,又有大乘武者漓山境主叶见微名震九州,可比起书院,底蕴终归浅薄了些。明远此次过来,就是向书院百草阁借阅孤本古籍的。
他们下了船,甫一踏入宜崇长街,就见着几个少年闹市打马而过,掀起一阵骚乱,明远忙拉着他们躲开。
街上一片狼藉,怪异的是,除了马蹄踏在官道上的哒哒声以及行人躲避的碰撞骚乱声,众人像是都被下了禁口令,没一个人说话,连点儿出声抱怨的人音都没有。
星珲俯下身子帮着旁边的老汉拾起地上散落的东西,出声问道:“闹市纵马,伤着人怎么办,也没人管一管吗?”
老汉一震,连连摆手让他住口。
然而已经晚了,星珲声音不大,可前面为首的那位已经骑马跑了几丈远的华服少年忽得勒紧缰绳,骏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堪堪停下,少年目光玩味,扭头朝星珲看来。
见他停下,身边簇拥着的几位也连忙勒马,长街霎时一片安静。
他看的是星珲这个方向,武者的锐气杀气隐隐袭来,星珲旁边的老汉冷汗都要滴下来了,东西也不敢再捡,颤颤巍巍地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下。
星珲眉头一皱。
华服少年调转马头,驭马慢悠悠地朝星珲过来,手里的马鞭轻轻敲在手心,他停在星珲面前。
簇拥着的几个也跟过来,其中一个觑着华服少年的脸色朝星珲开了口:“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星珲不理他,继续弯腰帮那老汉拾捡落在脚边的果子,一个接一个地放回背篓里。
开口的那个看星珲目中无人不识趣的样子,登时恼了,今天真是新鲜,在宜崇敢这么着的,这小子还是第一个,他一鞭子裹挟着内劲狠狠朝星珲脸上抽过来。
马鞭破风扫过,街上的站着不动的行人看见这一幕,骇地纷纷闭上了眼。
鞭子就要碰到星珲,斜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半空捏住,鞭稍再不能向前半分。
星珲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手上动作依然不紧不慢。
叶书离手指握着鞭子,上半身扭过来十分不雅地冲星珲努努嘴:“诶,快点道谢。”
楚珩闻言捂住脸上面具,表明自己一点儿也不想认识这个人。
星珲把最后一个果子放回背篓,直截了当地冲叶书离翻了个白眼。
“嘿,小白眼儿狼,要不是我,你就破相了……”叶书离笑骂一声,见星珲这副“不知感恩”的样子,毫不犹豫地直接松了手,往后退一步站直身体,向那挥鞭的少年比了个“请”的手饰,万分诚恳道:“对不住,打扰了,请您继续。”
挥鞭的少年显然没想到有人敢拦,明显愣了一下,待回过神来,脸上登时大怒,刚想开口,就见旁边的人拉了他一把,他看了一眼为首的华服少年,立刻噤声,低下头去。
华服少年在他们三人间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星珲身上,下一瞬,整条街杀气骤起,高阶武者的威压直直朝星珲袭来。
明远见状不由摇摇头,向前走了一步,正好横在少年与星珲中间,轻轻巧巧,打了个响指,下一瞬,杀气威压消散无形。
马上的一行少年脸色一变。
星珲开口:“小师叔,我能动手吗?”
明远敲了他一下,反问道:“你说呢?”
星珲委屈巴巴:“我错了,小师叔,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明远毫不动摇,冲叶书离道:“看好他们俩。”
叶书离应是,朝星珲楚珩笑嘻嘻地挤眉弄眼,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星珲路上仗着武道境界调皮捣蛋,在船上做了些以身涉险的事,被明远逮了个正着,干脆封了他内劲,让他好好老实几天。楚珩灵骨有异,出门在外,又不宜以本名行走,就覆了面具,收敛内劲。于是他们三人中现在能打的,就只剩了一个看上去就不太靠谱的叶书离。
明远转过身来,冲马上为首的华服少年点头致意,温声道:“闹市骑马终归放不开手脚。”言毕,就带着星珲三人径直离开。
萧高旻凤眸眯起,坐在马上看着他们四个人走远,脸上神色莫名。
宜山书院月前就收到了漓山青囊阁的拜帖,明远带着他们三人到会客用的和春济台,等了约有一炷香,百草阁的弟子就过来请。
正值嘉月,宜山书院春光渐好,明远一行人进了百草阁正殿,阁主萧温瑜已经在等着了。
向阁主致礼后,萧温瑜便命弟子带他们三个少年去书院里逛逛。明远自然不会拦着,拍拍星珲的肩,让他们跟着去了。
三人跟着前面引着的弟子,在书院逛了逛,恰好走到了昌善武台。
星珲一眼就看见了今日在街上碰到的那一群纵马少年,而萧高旻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三人,凤眸一凛,目光冷淡朝他们看来。
引着星珲他们来的弟子显然没想到萧高旻今天恰好会在这,赶忙拱手恭敬行礼:“拜见世子。”
星珲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就是宜崇城永安侯府世子萧高旻。
太元道祖姓萧,宜山书院是九州第一武府,宜崇萧氏也是九州第一世家。萧家祖上本封公爵却辞而不受,退而求其次封了永安侯,虽然是侯爵,可却是世袭罔替传承了几百年的侯爵。萧高旻本身就是一品玄级灵骨的天骄,身份又这样尊贵,在宜崇长街闹市纵马算什么,就算是在整个九州,他也有嚣张放纵的资格。
那引路弟子见世子盯着身后三人不放,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他刚要开口介绍,一旁的萧羿就语气不善先开了口:“你们怎么在这儿?”正是今日那名挥鞭子的少年。
叶书离见那引路弟子面有惧色,难得的善心大发,打算息事宁人,于是他向前一步,半眯着眼自认为很大度很礼貌地答道:“哦哟,这是你的地儿啊,那对不住,打扰了,我们路过。”
说着,三个人抬脚就走,步伐十分统一。
萧羿平日里哪受过这样的气,今天第二次被他们三个人下面子,此刻气得脸色紫涨:“站住!谁准你们走的?”
“哟呵,你管天管地,还能管我的脚?”叶书离的善心与大度显然都是非常有限度的,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问了一句。
星珲楚珩见他这副神情,忙不迭地后退几步。
“漓山?”萧高旻忽然出声问道。
叶书离闻言挑了挑眉,一脸惊讶:“哦哟,世子听说过我们穷山恶水的小地方啊。”
“叶星珲?”萧高旻不理叶书离,目光如炬,直视他身后的叶星珲。
这一代的世家子弟里出了三个比他更上等的一品地级灵骨,这个小少年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今日过来书院,就是听说了漓山来人的事情,就算是叶星珲他们没逛到昌善武台,他也定去会会他们,看看这一品地级灵骨是不是真的如此优秀。
萧高旻唇角微勾,忽然打了响指,下一瞬,人影从天而降,一名黑衣暗卫凭空出现,抽鞭横扫,一道罡风气刃直袭星珲面门。
身形一闪,叶书离挡在星珲面前,伸手做了个收拢的动作,气刃似是被他抓在手里,五指并拢的一刻,罡风霎时消失。他面色不变,还是笑眯眯的:“噫,世子待客这么热情的吗?谢了,但是这礼就不必了。”言罢,一道罡风猛地越过黑衣暗卫狠狠朝萧高旻还了回去。
在宜崇地界第一次有人堂而皇之地敢跟萧高旻动手,一行书院少年顿时变了脸色。
萧高旻靠着背椅,不闪不避,眨眼之间,又一名黑衣暗卫凭空出现,长刀出鞘,斩碎罡风。
叶书离神情不变,还是嬉笑的样子,周身气质却凛冽起来:“还有六个呢?”
这话一出,萧高旻来了点兴趣,挑眉挥手,立时又有六名暗卫应命而出,围住星珲三人,个个都是合道以上的高手,甚至还有一名归一境。
书离合道,星珲离识,显然不是这八个人的对手,楚珩见状微微皱眉,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靠着书离的肩,低声道:“退后。”
八名暗卫瞬时而动,八位一体,八方并行,八方皆杀,三人困在杀阵之中,书离抬手凝了数道无形气剑抵挡,将星珲护在其中,他们从百草阁出来时,明远拍了拍星珲肩膀,星珲内功封制那时就已解开,此刻也随即捏诀行阵。
八方杀阵渐成,朝三人步步逼近,楚珩堪堪抬起指尖,正要动手,眼光忽然朝后扫了一眼,手又收了回去。
几枚树叶遽然破空而来,不偏不倚点在八方杀阵的八个点上,明远翩然而至,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来的,只知道一个人瞬间踩在阵眼上,阵法顿破。
萧高旻脸色微变。
明远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在八名暗卫身上一一扫过,最终看着几丈外的萧高旻,淡淡开口:“这就是宜山书院的待客之道?”
话音一落,又是几枚绿叶破空碎风,八名暗卫尚且来不及看清绿叶行迹,就被震的齐齐后退数步,一枚绿叶越过众人擦着萧高旻的侧脸,带起他几根碎发深深定在后面的柳树上。
昌善武台的气氛一片冷凝。
萧温瑜在后面火急火燎地赶上来,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侄子萧高旻,放下几分心来,朝明远拱手致歉:“明长老海涵,后生莽撞,在下代他赔不是。”
萧温瑜毕竟是百草阁主,萧高旻又是宜山世子,星珲三人尚未受伤,明远在再怎么生气也不好多做责怪,他收回视线,回了一礼:“不敢当。”
话虽如此,明远脸色终归不甚好看,萧温瑜见状叹了口气,朝萧高旻一行少年皱眉严厉道:“还不过来赔礼!”
明远挥挥手,语气平淡:“不必了,小孩子心性上来切磋一番也无妨,过几日得了空,在下也想请书院几位阁主长老指教一番,漓山对书院一向敬仰的很。”
萧温瑜见他不追究,自是应下。
明远点点头,带着星珲三人先行离开了。
萧温瑜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刚要教训萧高旻几句,却听“噼啪”一声,适才被明远绿叶嵌定的那颗柳树轰然断裂,重重砸在地上。
昌善武台的春风似乎都带了入骨的凉意。
明远带他们回到客房,见三个师侄活蹦乱跳,都没什么大碍,微皱的眉头才舒展开来,语重心长道:“要你们平日里好好修行,就知道偷懒,现在有小师叔护着你们,以后要是有一天小师叔不在了,怎么办呢?”
星珲吐了吐舌头:“知道啦,知道啦。”
见他这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明远无奈地叹了口气:“真知道就好了。”
【大师兄】
其实真正见过大师兄姬无月的漓山弟子很少。
更多的人只知道他们有个大师兄,叫姬无月,至于大师兄长什么样,是什么灵骨资质,师承哪位长老,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后来,大师兄成为了漓山东君。
漓山的弟子们才见到了一次覆着面具的东君大师兄。
东君在漓山,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漓山立派时定下的法度,非归一不为首座长老,非大乘不为漓山东君。
几百年来,漓山只有过三位东君,姬无月是第三位,也是最神秘的一位,他从来不管事,也不出席漓山任何的大典。
漓山弟子们几乎要忘记漓山现在有东君了,多亏有叶星珲能提醒他们。
东君似乎对叶星珲格外关注。
东君所在的望舒殿很少有弟子去过,除了叶星珲跟叶书离。
叶星珲去望舒殿,多半是去挨打的。
叶书离去望舒殿,多半是去求情的。
漓山弟子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叶星珲是个刺头,调皮捣蛋、违规乱纪的事没有他不精通的,越长大越精通,是水镜台的常客,受过很多次罚,也去过很多次思过台。但这是在大师兄成为东君以前。
自大师兄成为东君以后,东君令出现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在水镜台——
“叶星珲,你可知错?”水镜台的长老看着跪在殿内的星珲,声音严厉。
星珲低头:“弟子知错,以后不敢了。”师兄你路上睡着了吗,怎么还不回来?
长老见他认错,也不再为难,同样的错他这是第三次了,上次他也说不敢,结果呢?依着三次不改的法度直接念了责罚,令执事带星珲下去受罚。
星珲起身跟着执事往偏殿走,边走边偷偷往门口瞄,师兄你再不来,我就死定了!
他们就要走到偏殿,正门口一名弟子突然疾步走过来,朝长老行了一礼,将手里玉符奉上:“东君吩咐,命少主去望舒殿跪着,他亲自责罚。”
星珲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长老看了一眼东君令,点点头,冲执事挥了挥手让他带星珲过来,又问道:“东君从鹿水回来了?”
弟子摇头:“还未到漓山,先传了令过来,说事不过三,对少主此番似乎有些动怒。”说罢,很是同情地看了星珲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