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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珲一双眼里写满震惊,愣愣地看着伞下的人。
直到燕折翡收回伞,笑着唤了一声:“星珲”,他才回过神来,眼眶瞬间红了,拉着苏朗的手重重捏了一下苏朗的手臂,整个人直接扎到燕折翡怀里,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小师叔……”
大滴眼泪落在衣衫上,星珲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紧紧抱住燕折翡,像是要把自己揉进她怀里。
苏朗的手臂被星珲刚才捏得一疼,轻轻抚了抚右手边的云起潮生,眼里划过一丝寒意。
过了好大一会儿,星珲才从燕折翡怀中出来,擦擦眼泪站直身体,拉着燕折翡的手问道:“小师叔,真的是你吗?你不是……”
剩下的话他说不下去了,燕折翡却听懂了,眼里盛满浓浓笑意:“我若是死了,如今又是怎么站在你面前的?”
星珲仿佛相信了燕折翡的话:“小师叔,你这些年都去哪了,当年他们都骗我说你……”
燕折翡轻轻摇头,压低声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知道你是来怀泽做什么的,先随我来。”
说罢,燕折翡便拉着往城内的一家客栈走去,星珲与苏朗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客栈不远,苏朗抢在燕折翡前面,向掌柜要了两间上房,似乎是有意让师叔师侄叙旧,取了钥匙说了两句就径直上楼去了。
燕折翡拿过另一把钥匙,将星珲带到客栈房内,给他倒了杯茶,又摸摸星珲的头,温声道:“想问什么?”
星珲举杯轻轻抿了一口,还是有些难以相信,拉着燕折翡的袖子又问:“小师叔,真的是你吗?我怕我是在做梦,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
燕折翡点点头:“是我,当年我入境失败,天霜台前确实是一剑穿胸。”
星珲拉他袖子的手猛地一紧,燕折翡唇角微扬,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可你大师兄那一剑却故意偏了几分,你知道的,我姓妫海,洱翡药宗当年虽然一夕覆灭,可人却还幸存一些,因而药宗医术也并未就此衰亡,这些年我一直在庆州调养。”
她半真半假地说,星珲一字不差地信,眼眶不时还红上一红,一副心疼的样子。
二人一直叙旧到将近亥时末,星珲才露了几分困意,朝房内扫了一眼,便道:“这有两张床,今日我想和小师叔睡在一个房间好不好?”
燕折翡笑问:“那苏朗怎么办?我看他很在意你呢。”
星珲脸上红了一瞬:“他不会有意见的,小师叔,我太想你了,我去隔壁和他说一声。”
话音刚落也不等燕折翡回应就跑了出去,像是急着去向苏朗知会一声。
燕折翡看着星珲的背影,脸上笑容不减半分,只眼里带着些许意味不明。
窗台轻响一声,黑衣武者翻窗而入,跪在燕折翡面前,低声禀道:“境主,方修然出事了……”
燕折翡听完武者的禀告,嗤笑一声:“以为是送上门来的羊,结果被人摆了一道,命都差点丢了半条,如方鸿祯所言,他这儿子确实算是天下无双,无双的自以为是就罢了,偏偏还蠢的天下无双。你去告诉方鸿祯,明日一早,我把漓山少主送到他手上。”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近,武者应了一声,跃窗而出。
燕折翡转过身看着走进来的星珲,脸上笑容不变:“都说完了?”
星珲应了一声,随口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和他知会一声就是了,他反正不能拦着我来找小师叔。”
燕折翡点点头,眼中笑意更深:“说完了就好。”
说完了人就该走了。
初夏的夜晚不长,天也亮的早,客栈的小二将早饭送到了房内,燕折翡递给星珲一碗粥,在那小二退出房内正要关门时,忽然开口道:“隔壁天字二号房的早饭就不必送了,人不在。”
燕折翡顿了顿,目光落在星珲身上,声音依旧温和如昔:“昨晚上就不在了。”
星珲拿着汤匙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神色不变地将嘴里的粥咽了下去:“你都知道?”
燕折翡翘翘嘴角:“你觉得你能瞒得过你师叔?”
星珲抬眸,也笑了一声:“叫您师叔恐怕有些不当,千雍境主燕折翡,我说的可对?”
燕折翡并未显出几分意外之色,反而点点头,眼中像是有赞赏之意:“对,但是我与妫海明远不像吗?”
星珲颔首:“很像。”
“唔。”燕折翡沉吟片刻,温声又问:“那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的?”
星珲放下汤匙直视她的双眼:“昨日见你的第一面。”
第63章 虎穴
燕折翡脸上终于露出一点讶然之色:“第一面?我是哪里与明远不像吗?”
星珲摇摇头,淡淡道:“哪里都很像,但也只是像。”
——你不是他。
燕折翡眉目舒展,笑了起来:“既然知道我不是,那还敢跟我过来?”
星珲敛下眼睫,拾起汤匙搅了搅碗里的粥:“境主说笑了,您特意在怀泽水道口等我,大乘境面前,我走得了吗?既然境主想演这出戏,那晚辈奉陪就是。”
他不等燕折翡开口,又继续道:“但我和苏朗确实是失算了,我本以为牵扯其中的只有苍梧城,却不想还有您,这样看来,此事解决起来就不容易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色依旧泰然自若,看不出一分失算后的不安,声音里亦听不出丝毫波澜。
燕折翡打量了叶星珲两眼,又想起那位被眼前人摆了一道的苍梧城少主方修然,忽然有些不想把叶星珲送到方鸿祯手里了,所谓头角峥嵘,后生可畏,不外如是。
“后悔来怀泽城吗?”她问。
“不。”星珲抬头与她对视:“就算是事先知道境主在,我也会来。”
“这又是为何?你来了可就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走不了了。”
星珲却不答,只放下汤匙微微笑道:“我吃好了,境主要带我去哪,现在可以走了。”
燕折翡对上叶星珲的眸子,试图从他眼里寻出一丝掩饰起来的惊惶,星珲坦然回望,燕折翡最终轻笑一声,拾起帕子擦了擦手指,再一开口,话音里带着几分慈爱:“星珲,我提醒你,自信是好事,可有些时候,不适时的自信可能会送了命。”
星珲还是淡笑:“那境主会放我走吗?”
“不会。”
“那不就是了,所以境主请吧。”星珲站起身来,朝燕折翡比了个手势。
“如你所愿。”
燕折翡戴上面具,起身走到房间一角,打开一道暗门,转头示意星珲跟上。
甬道里很暗,只拐角处燃着短烛,燕折翡和叶星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起来就像真正的师叔师侄。
他们走了很久,眼前终于现出一点亮光,星珲不露声色地深深呼吸一口,暗自攥了攥拳。
他当然要来。
定康周氏的船就快要到怀泽港口,上面有漓山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他若不来怀泽城,一旦船入澜江水道到了定康地界,他们就真的九死一生了。
更何况漓山此番到云昌两州历练的弟子可不止颜霜师姐带领的那一支,他从颖海来怀泽的路上派人去查过,失踪的至少还有两支。
他是他们的师兄,自然应当护他们周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来怀泽城走一遭,不到方鸿祯面前,他怎么找得到下落不明生死未知的师弟师妹。
所以他一步都不能退,龙潭虎穴也得去闯。
星珲跟着燕折翡踏出暗道外,又走了两步,进到一处院子里。
燕折翡侧头看了一眼依旧神色不动的叶星珲,微有些惋惜:“你到了这里,就真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她话音刚落,竹林后就有个人怒气冲冲地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看见燕折翡背后的叶星珲,眼里的滔天恨怒更是要喷涌而出,身形一动瞬间来到星珲身前,一掌狠狠挥出。
星珲来不及挡,被这一掌打在胸口,身子直接重重撞上竹林旁的石灯,跌在地上咳了几声呛出一滩血来。
燕折翡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星珲,轻轻笑了一声,对方鸿祯道:“人我就交给你了,算是送你个人情,随你怎么折腾。”
“多谢。”
燕折翡不再言语,点点头便朝院外走去。
方鸿祯的目光落在叶星珲身上,宛如看着一个死人。
昨晚怀泽城外二十里官道上,他儿子方修然被面前的叶星珲摆了一道,重伤到现在还未醒,如若不是生剥下来的灵骨不能久存,方鸿祯现在就想杀了这漓山少主泄愤。
星珲见方鸿祯一副恨不得活撕了他的样子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勉强扶着石灯站起身,擦了一口嘴角的血,淡笑道:“昨日城外官道上那两个人可是苍梧城派去颖海的钉子,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送他们给自己主子收拾比较妥当,不过看来武尊对此并不满意。”
星珲口中说的钉子自然就是昨日官道上假扮他和苏朗的两个人,他用了一手千机蛊,又将他们易容一番,把形如傀儡的两个人从陆路送到怀泽城来,本只是欲混淆方鸿祯的视线,却不想还真将方修然炸了个半死不活。
方鸿祯见叶星珲还敢不知死活地提昨日摆了自己一道的事,面目狰狞,心头的怒火更盛,五指弯曲成爪,正想将叶星珲抓到身前,不经意间却看到了他腰间的一枚玉佩熠熠生辉。
方鸿祯停了手,嗤笑一声:“你以为手上有叶见微的这枚偕行灵玉就能从我手上安然而退了,今日我就让你知道,区区一枚玉佩能护你到几时。”
他脸上又添几分狠色,掌心再要凝力,方家的护卫忽然疾步走了进来,跪在方鸿祯几步之外:“启禀武尊,少主醒了。”
方鸿祯神色稍霁,改手结了道诀封住星珲的全身内力,轻蔑道:“我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又转头朝护卫吩咐:“先扔暗牢里去。”说罢,匆匆朝院外走去。
星珲内力瞬间停滞,闷哼一声,身形微晃,还未来得及站稳,便被护卫推了一把朝暗牢走去。
星珲回头看了一眼方鸿祯的背影,嘴角微微挑起。
想看我能玩出什么花样?
我能摆你一道,就能摆你两道。
方鸿祯与燕折翡都不曾发觉,叶星珲被那一掌打伤,身子撞上石灯的一瞬,背后一道浅浅弦月环绕着的符印透过衣衫散出须臾的一星光芒。
血是吐了,可真伤没真伤他自己才知道,封没封得住他的丹田气海方鸿祯却不知道。
他自己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想来让颜霜派人送去帝都和漓山的信早应到了。
苏朗又给他和定康周氏船上的漓山同门留了一条后路,他昨夜从客栈离开,连松成和东海水军现在大抵也不远了。
星珲眼前视线一暗,被推搡着踏入地牢。
怀泽城门口,楚珩的脚步微微一顿,看了眼手心正发烫的月色符印。
人在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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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折翡手里把玩着一支海棠珠花金步摇,对着镜子朝发髻上比了比。
孟池奕敲门走了进来,温声道:“阿燕,都收拾好了,惜朝已经在南山等我们了。”
燕折翡不答,只侧过头朝孟池奕莞尔一笑:“好看吗?”
孟池奕看着那支步摇,眼中尽是柔和:“阿燕什么样子都好看,笑起来最好看。方鸿祯那边很顺利?”
燕折翡将手中步摇收进袖子里,看着孟池奕笑道:“我们且等着,星珲既然敢来,那就没那么简单,况且依照叶见微的一贯处事,他应该也会给星珲留后路的,但漓山和苍梧城的梁子这回可彻底结大了。叶星珲是我借漓山的手来对付苍梧方氏的棋子,只要漓山同门在方鸿祯手里,他就得甘愿做我的棋子。”
她站起身来拉着孟池奕的手朝门外行去:“走吧,现在我们该去南山佛寺等着我的那位‘姐姐’来礼佛了。”[1.]
作者有话说:
【1.】不要忘了燕折翡真名叫妫海燕岚哦,她是小师叔的姐姐,是成帝惠元皇贵妃、清和长公主的生母,也是上届宫斗冠军,“姐姐”指的是现在的钟太后,也就是成帝的第二任皇后,南山礼佛参见第五十七章。
【2.】星珲和苏朗他们在武功上暂时是比不过方、燕这些老一辈的,因为他们还年轻,但正是因为年轻,他们才未来可期,无论是武功还是心性都在成长,所以我并没有设定他们一开始就站在顶点,我希望他们一直内心强大,临危不乱。星珲敢那么镇定地跟燕折翡走,是因为他自己、还有苏朗给他留了后路,他相信自己,也相信他的苏朗哥哥。
第64章 暗牢
暗牢建在庄园西南角的地下,星珲被方家的护卫推搡着,沿着狭长黑暗的石阶一路往下走。
石阶走到底,再过一道沉重铁门,眼前豁然宽敞起来。铁门背后相连着的暗道深长曲折,一眼几乎看不到尽头,深邃宽阔绝非一日之功。
暗道密闭,四周却明亮如白昼,每隔六步,密道两旁石壁上便相对燃着两盏灯——
用头骨做成的灯。
星珲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四周,饶是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此刻见到这一对对的头骨灯,一阵阵寒意还是从脚底沿着脊柱攀涌而上。
从铁门开始,一路过来,他走了多少个六步,就见到了多少对人头骨灯,幽深的石道被照的惨白一片,整条石道都笼罩着森森阴气。
六是阴数之极,如果他没猜错,一对对的头骨应当都是取自那些被方鸿祯捉来的灵骨胚子。头是人之天灵所在,头骨上怨气最重,这些人生前惨死,死后亦不得安眠,暗道石壁的四周篆刻着古朴铭文,头骨与铭文所及之处,皆为阴邪阵法所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