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头骨的主人大多应是本该未来可期的少年英才,很可能也有已经惨遭毒手的漓山弟子,星珲心中恨极,不由暗自攥了攥拳。
再往前走了一盏茶的光景,才真正是暗牢的大门,血气与寒气相互交织争先恐后地袭面而来,星珲视线往地牢内一扫,这趟果然没白来。
程戟就地打坐,听见暗牢大门开合的声响,抬头一瞥,眉头立时狠狠皱起,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眼中全是不可置信:“星珲?!”
“程师兄……”星珲刚应了一声,还未来得及说上话,只来得及给程戟一个安抚的眼神,就被护卫狠狠一推,朝更深的地牢内走去,单独关在了程戟所在牢室的十丈之外。
护卫只把他扔进地牢,捆也不捆,锁上门便转头离开了。星珲心里明白,方鸿祯不怕他们跑,因为根本就走不了,关进来的所有人都被强行封住了内力,从牢室到暗牢大门再到石道尽头的出口,一路数不清的阵法,内功又动不了半分,强闯就是一个死字。
他来的时候,燕折翡对他说,有些时候,不适时的自信可能会送了命。
其实这句话不该对他说,对方鸿祯说或许会更合适。
他手里的偕行灵玉须得用内力才能催动,方鸿祯自以为封住了他的丹田气海,东都境主的玉佩在他手里就是石头一块,便高枕无忧了。
到底是邪门歪道炼成的大乘境,离真正的独步天下还差了一截。
星珲低头看了眼掌心微微发烫的月色符印,无形气刃在手中凝了一瞬,很快消弥无形。
程戟与星珲之间隔着三间牢室,他们被关在这里数日了,期间不断有人被带出去就再没回来,若只是他一个人还好,可身边还有那么多入门不久出来历练的师弟师妹,再不想些办法,只怕早晚全都会送了命。这几日他试图强行冲破体内压制内力的封诀,可始终也不能撼动半分,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不免惊惶忧虑,此刻见着掌门独子叶星珲居然也被捉了进来,一时间更是心急如焚。
身旁刚入门不久的小师弟看着程戟脸上分外难看的神色,拉了拉他的袖子,咬着嘴唇喊了一声:“师兄……”
程戟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微笑道:“没事的,别怕。”
他话音刚落,却见一道气劲被人屈指弹出,正巧打在地牢的铁栅栏上,程戟心中一动,朝气劲打来的方向看去,星珲正站在三道门之外,朝他打了个响指。
程戟高高吊起的顿时落到了实处,握住小师弟的手,和颜安抚:“别怕,有师兄在。”
他抬头与星珲对视一眼,星珲冲他比了个口型——“等”。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
星珲屈腿坐了下来,他手里有东都境主的偕行灵玉,方鸿祯一时半刻还委实奈何不了他,真正能治住他的筹码反而是定康周氏船上的那些漓山同门。楚珩已经到了怀泽城,不知道苏朗那边可否顺利。
*
苏朗看着眼前的一身黑衣的漓山武者,沉声问:“东都境主何时到?”
叶九心里有些不忿,他们听从叶见微的吩咐,暗中看护着少主和眼前的苏朗,怕的就是方鸿祯和燕折翡对他们有什么异动,可谁成想,自家少主跟着千雍境主燕折翡走了,苏朗一个人倒是从客栈里出来了。
叶星珲和苏朗在他心里的分量孰重孰轻根本用不着掂量,现在最紧要的就是想办法把少主从燕折翡手里带出来,可苏朗却执意把他拦了下来,说是少主那里自有分寸,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做,叶九心系星珲安危,自然不愿听从,听见苏朗发问也只拧着眉头答:“已将此事报与掌门了。”
“那就是还没到,东都境主不在,你有几分把握将星珲从燕折翡和方鸿祯手里带出来?”
叶九一听还有方鸿祯,心里顿时更急了,猛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冲旁边银楼掌柜吼道:“还等什么,再不派人过去客栈,少主真落到他们手里就晚了!”
苏朗将手里那枚与星珲在客栈说话时交给他的玉符往桌上一扣:“圣旨没到,兵符未行,我们不自己派人去把怀泽总兵按住,连将军从东海暗调的三千水军就只能在外围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方鸿祯有恃无恐,整个怀泽城就还在他和周家的手底下,到时不仅星珲救不出来,定康周氏船上还有已经落在方鸿祯手里的漓山弟子也全得搭进去。”
叶九看着桌上的东君令,红着眼眶,攥紧拳头咬了咬牙:“不行,其他漓山弟子另想办法,我奉掌门的命令,必须先派人去救少主。”
银楼的陈掌柜是漓山在怀泽城的暗线首领,此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人是奉了掌门的命令,虽然口说无凭,但到底事关星珲安危,他自己心里自然也是急的,可另一人手里却偏偏有东君令。
掌柜看着已经急得红眼的叶九,心一横,刚想开口劝住苏朗,苏朗面色骤沉,仿佛已经察觉了他的意图,抢在他之前朝叶九开口:“你以为星珲从颖海连夜过来怀泽又主动跟着燕折翡走是为了什么?东君令使唤不动你了?”
叶九正欲辩驳,却见门外无声无息忽然走进来一人:“东君令使唤不动谁?”
作者有话说:
【1.】星珲相信苏朗,苏朗明白星珲心中所忧,也相信星珲不是乱来。
【2.】叶九所说“奉掌门命令”是在第五十四章。
第65章 兵行
三人循声抬头朝门外看去,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是怎么进来的谁都不知道,陈掌柜和叶九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脸上全是戒备。
苏朗抬头打了个招呼:“楚珩。”
楚珩朝他颔首致意,又侧头扫了一眼叶九,轻飘飘地道:“胆子不小。”
陈掌柜和叶九听过“楚珩”的名字,只是不曾见过。楚珩是星珲母亲占星阁主穆熙云的弟子,他资质不好,武道浅薄,容貌却很是昳丽,是公认的“漓山山花”,被漓山上上下下的同门们“小心呵护”。
但现在可不是靠脸的时候,叶九心里有些纳闷楚珩是怎么无声无息地进来的,也没在意他的话,只皱着眉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到怀泽城来了?”火烧眉毛的时候,难不成还要分出精力来照顾“山花”?
楚珩淡笑,抬起手中剑鞘,把叶九按在椅子上,意味深长地道:“你说我怎么到怀泽城来了,东君令都使唤不动你了,那只能换东君本人来,看看能不能使唤得动你。”
叶九和陈掌柜听见“东君本人”四个字,又看了看楚珩手里那柄全漓山没人不认识的明寂剑,脑子“嗡”的一声,两人对视一眼,登时僵在当场,一副像被雷劈了的样子,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楚珩不再理会他们俩,坐下来将背上的剑匣放到桌上,轻轻推至苏朗身前:“给。”
苏朗微微有些困惑,依言打开剑匣,一柄黑金古剑横于其中。苏朗看着剑鞘上的山河地理纹、五爪金龙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浮云地纪?”[1]
浮云地纪是天子之剑,寓意天子权威,份量有多重苏朗自然明白,剑之所至说是陛下亲临也不为过,苏朗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楚珩:“给我?”
楚珩轻笑一声:“当然,钟平候府的楚珩是庶子,在武道上又是众所周知的绣花枕头,可‘拿不动’这柄剑。九州历来大乘境听调不听宣,漓山东君姬无月更不宜拿这柄剑。颖国公府最合适不过,不是给你还能给谁?”
楚珩又屈指敲了敲剑匣:“北境近来不大安稳,陛下有他的思量,怀泽城这边的事,由你和连松成做主,陛下再另外借你一支天子影卫从旁协助,凡有拦路者,杀无赦。”
苏朗与楚珩对视一眼,最后一句话说的是谁,两人心照不宣。
苏朗之所以要先把怀泽总兵袁则良按住,是因为定康城定国公府周氏的主母和潋滟城安平伯府姜氏的主母都姓袁,与怀泽城的这位袁总兵乃是同宗。
定康周氏私贩武者的事情本身可大可小,但其中再牵扯到苍梧武尊方鸿祯和千雍境主燕折翡这两位大乘境,事情就一定不会小。
而更关键的在于,早在宛州为潋滟城处置清和长公主驸马姜承安的时候,星珲就曾派人查到,定国公周夔曾暗中亲至敬王凌熠的封地江锦城,想必在那个时候起,定康周氏与敬王就已经搭上了线。
潋滟姜氏那就更不必说,公主驸马姜承安要带回府的那名外室就是敬王一个乳母的女儿。
东起怀泽,再至定康,而后潋滟, 终于江锦,这条水线横贯昌宛二州,容纳了大半个澜江。
三月十五各世家家主入帝都朝见述职的时候,在澜江分流一事上定国公府如何也不松口,即使在重利之下也不肯允许朝廷改占定康水道,如今想来,安的是什么心还用说么,控制了澜江,就是拿捏住了泰半九州的命脉,敬王的这条水线铺了这么久,定康是中间最关键的一环,定国公既然上了敬王的船、有了不臣之心,当然不肯再让朝廷插手定康水路。
而周氏货船上的那些灵骨胚子又是给苍梧武尊方鸿祯的,如今只怕是敬王与定康周氏、潋滟姜氏、怀泽总兵袁则良、苍梧武尊方鸿祯乃至千雍境主燕折翡,全是一系。
如今周家的货船眼看眼就要到怀泽港口,他们来不及等圣旨,必须先在此处拦住这些船。
苏朗有十成十的把握,连松成手里没有调兵的圣旨或者兵符,怀泽城又有方鸿祯这位大乘境在,袁则良就敢跟顶头上司对着打,届时从东海调过来的三千水军全得被拦在外围,除非连松成真的对怀泽水师出手,把长虹运过来攻城,但非到最后一步连松成绝不会真的对怀泽的军民出重手,所以苏朗必须得先发制人,自己带人把袁则良按住,只要让连松成带兵进了怀泽城,就算是有方鸿祯在,定康周氏的船也进不了澜江水道。
没有圣旨,按住袁则良的事苏朗只能以自己私人的名义去做,他与叶九和陈掌柜僵持,就是为了带足够的人去怀泽总兵府。可现下楚珩却带来了浮云地纪,天子之剑在手,按住一个袁则良绰绰有余,除非袁则良敢公然谋反,那无疑就更给了连松成动兵的理由。敬王能把手伸到怀泽来,无非就是有总兵袁则良在,那他现在就先借定康货船的事砍了敬王的这只手。
这把浮云地纪,来的恰是时候。
楚珩的目光落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呆若木鸡一动不敢动的叶九身上,微微翘了翘嘴角,伸手在叶九眼前晃晃:“回神。”
叶九面色微白,头皮发麻,天知道他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敢胆子肥这么一次,为了优先照顾星珲的安危不顾苏朗有东君令在手,谁知“不行”二字刚说出口,居然就被东君本人逮了个正着。
此刻见楚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心更是慌的落不到实处,刚才和苏朗对着吵的气势一丝一毫再寻不见,只深深低着头话也不敢说一句。
楚珩手搭在他肩上点了两下,轻笑一声:“行了,没空收拾你,你带人跟着苏朗去怀泽总兵府。掌门的命令我帮你遵,少主的安危我去保护。”
叶九的头埋得更深了,小声说了句“不敢”。
楚珩“嗯”了一声,收了笑站起身来,垂眸看着他,又扫了一眼同样眼观鼻鼻观心的陈掌柜,伸出食指轻轻敲了敲桌上那枚东君令,淡淡道:“没有下次。等会若有什么事,听苏朗的。”
叶九和陈掌柜立时起身,行了个手礼,恭敬称是。
漓山的规矩并不严,但其中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东君令不能违背。非大乘不为东君,漓山几百年以来,有过很多位掌门,但只出过三任东君,“东君”这两个字,本身就是绝对实力的象征。
只是漓山这一代巧了,掌门叶见微也是大乘境,而东君姬无月又是后辈,从来也不管事,在漓山更是没人见过他几回,所以叶九才敢胆子大了一次,万幸楚珩也没追究,叶九心里侥幸的同时又有些幸灾乐祸,不知道那些天天想着摸一把山花细腰的漓山同门们,若是知晓了楚珩和姬无月其实是同一个人后,都会是什么反应。毕竟摸一摸搂一搂再捏一捏楚师兄的腰是他们谁都想达成的心愿,可要是换成大师兄的腰……叶九不由打了个寒颤,又有点抑制不住地想笑。
明寂在楚珩手里打了个转,他又对苏朗说了句:“星珲在城中西南,我先过去了。”
苏朗应了一声:“方鸿祯没那么简单,只怕也有后招,等拿下袁则良,让连将军拦住周氏的货船,我随后就去。”
楚珩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目光又从叶九身上慢悠悠地扫过,却也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叶九那点没能抑制住的笑顿时又全咽进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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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珲屈腿坐在地上,手指在篆刻着铭文的牢室墙砖上一一扫过,摸到最底下的一排墙砖时,不由皱了皱眉,一点内力凝聚在指尖,正欲一探究竟,暗牢的大门忽然传来开合的声响。
星珲收回手指,循声望过去,石道尽头两名方家的护卫半推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远处隐约传来说话的声响:“谁知道,自己没脑子地送上门来,脸长的倒真是好,可惜花架子一个,武功烂成那样也真是稀奇,封他内力都嫌多余,头儿说横竖是漓山的,先关着就是。”
等他们走近,星珲才看清那些人口中所谓的“花架子”是谁,程戟却已经猛地站了起来:“楚师兄?”
护卫打开程戟所在牢室的门,一把先将程戟往后推了推,将“花架子”往里上一扔,楚珩“哎啊”一声,身娇体软地摔在地上,好半天都起不来,护卫见状摇摇头咂咂嘴,锁上门便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