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苏朗挑眉猝然一笑:“总兵大人却也知道我姓苏?莫要说只是几艘货船,就算今日定国公世子周敏才亲自来了,我也敢拦。我倒不知颖国公府什么时候需要看旁人的脸色了?”
苏朗面上虽是笑着,眼底却冰凉一片,话里的意思明明白白地不肯退步。
袁则良只得硬着头皮再解释:“苏大人,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周家私下里做点烟花爆竹生意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吧,周苏两家也是世交,闹大了只怕谁都不好看。”
“是世交,烟火生意么?这我还真是头回听说,虽说是违禁,但对于定国公府而言也算不得太大的事,本来确实是不必如此的。”苏朗的心不由一沉,脸上笑意仍不减半分,又缓和了语气状似歉意道:“不过不巧家里人丢了点东西,急得很,我不得不冒犯一二,想来周世兄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倒是总兵大人您急什么,莫非这船上还有旁的不成?”
袁则良明知苏朗是在随意搪塞他,却还是得连忙摆摆手,嘴角扯着丝僵硬的笑:“大人说笑了,旁的就是想有也有不了,只是这生意到底不敢声张,所以在下才……”
袁则良欲言又止地搓着手,此刻他只能期盼副将顶点事,别让连松成的人大张旗鼓地搜定康的船。
他这厢正和苏朗僵持着,心里急得直冒火,却不想,火真的找上头来了——
一声巨响伴着明显的颤动在怀泽城东北炸开。
怀泽水道口出事了。
*
归一境的灵觉敏锐非常,星珲在怀泽城西南角的方家暗牢里感到那一丝轻微的颤动时,指尖正凝着的内劲,将将把牢室墙壁最底下一排有异样的墙砖破开一条缝,看清里面藏的东西时,暗牢内的阴暗寒意似乎在这一刻全向他涌了过来,整个人像是被腊月的霜风席卷而过,然而还没等他压下心头的惊寒,一丝震颤就顺着墙砖爬上了他的指尖。
星珲猛地将手收回,那一丝猝然的震颤几乎让他以为墙砖里藏的火药在面前炸开,深深呼吸了一口才定下神思,心头却不自已地骤然一沉。
怪不得方鸿祯敢堂而皇之地将这所暗牢建在人流极大的临海港口怀泽城,甚至里面的守卫也并不算太过森严,除了石道上用一对对人头骨做成的阴邪阵法,还有一个倚仗就是整个暗牢底下藏的火药。
等闲没人敢随便跑来苍梧方氏的地盘,里面关押的武者更是全被他封了内力,有石道上的阵法在,贸然进不来,随意也逃不出去。就算是拿活人炼骨的事被人翻出来了,千百斤火药一点,整座暗牢连带着庄园周围的百姓人家全都能在一瞬间被夷为平地,谁又知道炸得血肉无存的尸骨到底有多少又都是谁的,谁又能再有铁证说方鸿祯炼骨。
那一丝远处传来的震颤仅持续了须臾,却将星珲的神思又拉了回来,他心头忽然浮现些许不详,若是此处有大批量的火药,万一定康周氏的那几艘船上……
他不敢再往深处想,如果那丝震颤真的是东北怀泽水道口,那只怕方鸿祯不久就会亲自到这来查探,他必须要尽快。
星珲手间凝气化剑,聚了十成内力朝牢室门锁一剑劈下,狠狠一扯,那铜锁在气剑下应声而断。寻声疾步跑过来查探的暗牢守卫们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凌空数道气劲打昏了过去。
程戟瞥见星珲动了手,随即跟着出了招,铜锁落地,心中却染上几分担忧:“星珲,怎么了?”
那丝震颤太难捕捉,武道境界不到合道九层乃至归一境,是察觉不出来的,星珲见程戟和他身后的师弟师妹不明所以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没事,师兄去了有一会了,趁方鸿祯还没察觉,我们先走。”
程戟心下稍定,带着师弟师妹跟上,沿路的守卫来不及阻止,就星珲被手起剑落一一打到在地。程戟拾起守卫身上的钥匙,将关着人的牢室铜锁随手打开,他们或许护不了其他人,但总要予人一线生机。
出了暗牢的第一道门,便是头骨灯所在的石道,星珲抬手拦下程戟,取出怀里的偕行灵玉,注入一道内劲,玉佩在一瞬间流光大盛,浑厚广阔的大乘内力裹挟着星珲手中气剑朝石道邪阵汹涌而去。
雁过无痕,叶落无声。
气剑飞过的地方,石道两旁的头骨灯相继碎成齑粉,静静落在地上,墙壁四周篆刻着古朴铭文的石砖在须臾间化成一抔尘土与地上的齑粉融在了一处。
星珲看着地上分不清骨灰与尘土的碎粉,心底生出无边的酸涩悲凉与对方鸿祯的恨意,此刻落在地上轻如飞尘的灵魂,有旁处的,也有漓山的,到底还是没能带他们回家。
他敛去脸上悲色,再一开口,声音里又是令身后师弟师们信服与安心的坚定:“走吧,没事了。”
他们疾步朝暗牢外走去,远处隐隐现出外面的亮光,程戟犹豫再三,还是侧头问出了口:“星珲,楚师兄到底是……”
星珲对上程戟犹疑不定的目光,轻咳一声错开视线:“你不会想知道的。”
程戟脸色变了几变,他是先前被捉来关在这处暗牢内的众漓山同门里,武道境界最高的,丹田气海处的内力封制是方鸿祯亲自下的,能在转瞬之间解得开大乘境的封诀……程戟的脊背蓦地窜上一道凉意。
他咽了咽口水,颤抖着手指,指指东面:“……东?”
星珲有些不忍地点了点头。
程戟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被雷劈过。摸楚师兄的腰,摸大师兄的腰……他们全漓山这些天天做梦都想着吃“漓山山花”豆腐的,是不是都嫌水镜台思过台太凉快了,在争着往里挤……
*
怀泽城东北传来震动时,苍梧武尊方鸿祯正在房内闭目打坐,一丝震颤自脚下袭来,方鸿祯猛地睁开眼,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朝港口的方向转去。
怀泽水道口,定康周氏的船出事了。
他急忙起身踏出房门,刚要出声吩咐,眼角的余光倏然瞥见怀里抱着刀兵的护卫低着头正往兵器库走去。
是地下暗牢里那些被劫来的武者们的刀剑。
方鸿祯的眼皮狂跳,手忽然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一众刀兵中那把并不显眼的剑,却让他在一瞥一顾间再难移开视线。
他认得那柄剑。
明寂。
漓山东君姬无月的剑。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一名玄衣护卫脸上全是冷汗,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声音颤得不成样:“武尊不好了,少主他——”
作者有话说:
漓山的水镜台,思过台都是搞事之后去挨揍的地方。虽然师兄一点不凶,但因为星珲一搞事就被师兄从水镜台提到望舒殿的原因,久而久之大家就都一致认为大师兄很凶很严厉,三天两头的把星珲叫到望舒殿挨揍,但没人知道星珲其实是去逃罚避难,享受生活的。
第68章 破局
半个时辰前。
楚珩被几名护卫押着,一路穿过花径,往方修然住的院子去。
之前方修然吩咐过,把人带过来“洗洗干净”,因而楚珩就先被推进了浴房。他有意给暗牢里的星珲拖延时间,顺便也想探探苍梧方氏在怀泽城的虚实,就没在第一时间朝方修然和他的护卫们发难,悠悠然泡在水里听外面方氏的护卫们说闲话。
“里面这个模样长的是真好,不过看样子就身娇体弱没习过武,呆会儿可怎么受的住?”
“谁知道呢,少主偏偏有点那方面的嗜好,这好好的一个人估摸着得不成样子,可惜了,唉。”
“不然怎么叫玩儿呢?可不可惜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可到底那是个好好的人,又不是个别的什么物件……”
楚珩随意听了两耳朵,眼底不由生出些许寒意,看来这方修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欠收拾。
外面忽然又传来一声低斥:“不要命了?敢编排少主的不是!里头的洗好了么,差不多了赶紧的给送过去,磨蹭什么呢?”
两个说闲话的人连忙唯唯诺诺地应是,敲门催了两声。
楚珩披衣起身,将衣桁上的外衫凌空抓来套在身上,拢了拢头发,换上一副怯怯的表情,推门便走了出去。
守在门口说闲话的几名护卫又带着他往正房去,走到半闭着的雕花木门前,方才说“可惜”的那名护卫到底还是不忍地看了楚珩一眼,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楚珩微不可查地翘了翘唇角,不露声色往四周扫了一眼,方鸿祯对这个儿子果真是十分上心,不说明面上的护卫,只房顶树上藏着的暗卫就不少。
不过可惜了,再周密的防卫也抵不过他儿子自己上赶着要作死。
楚珩垂下眸子,推开门抬脚走了进去。
方修然手里捏着一截拇指粗的鞭子,正好整以暇地屈腿坐在榻上饮酒,见楚珩进来,朝他抬抬下巴:“叫什么名字?”
身后的雕花木门被守在门外的护卫紧紧关上,楚珩目光朝后扫了一眼,自顾自地走到桌前,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笑不语。
方修然见惯了瑟缩畏惧,战战兢兢,甚至直接泪流满面跪地求饶的,像眼前这样明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却依旧恬淡从容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诚然他确实有见色起意的初衷,可更多的却是想将把人凌虐个半死,再扔到叶星珲眼前,让他“开开眼”,以便好好折磨一下漓山少主。可如今忽然见着楚珩这副样子,方修然不由来了点兴致。
他晃了晃手中的鞭子,眯着眼又问了一声:“叫什么名字?”
楚珩浅浅抿了一口玉杯里的酒液,眼神都懒得欠奉,只漫不经心道:“少主想知道?”
一次发问可以是兴致,可以是给眼前人点脸面,但两次还是不答,方修然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便要被消磨殆尽了。
同样的话,他不会问第三次。
方修然扬起下巴,手中鞭子骤然横扫,破风而来,直直朝楚珩身上甩去,方修然手上用了三分内力,一鞭子下去足以连皮带肉地抽开一条血口子。
鞭稍离他侧脸不过三寸,楚珩面色不改分毫,反而淡笑一声,伸出左手两指,侧身夹住了就要重重落在身上的皮鞭,右手玉杯里满载着的酒液却晃也不曾晃一下。
方修然顿时直觉不对,鞭子被面前这个人捏住的一刻,他忽然从眼前人的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甚至……更盛于他父亲苍梧武尊方鸿祯,和曾见过多次的千雍境主燕折翡。
他刚想开口叫人,下一瞬,一道错综复杂的隔音阵法从眼前人脚下升起,须臾笼罩住整个房间。
这个人是……
方修然心头巨跳,额角倏然渗出一层冷汗。仿佛是验证他的猜想,楚珩屈指将指间的鞭子轻轻一绕一弹,方修然手心猛震,鞭把顿时脱手。
然而还未等鞭把落到地上,就被瞬间闪身过来的楚珩捞在手里,两指朝方修然颈间一搭,方修然全身的内劲气力霎时消散了个干净,动也动不得半分。
楚珩捏着鞭子轻轻敲了敲手心,唇角漾开淡淡的笑意,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等你有命入境大乘,才配问我叫什么名字。”
方修然瞳孔骤然放大,冷汗刷地涌遍全身。
楚珩一鞭子不轻不重地抽在方修然身上,裂帛之声回荡在安静的内室,他敛下嘴角的浅淡笑意,周身几分杀气涌动:“玩我?不要说你爹,就算是借给全九州几位大乘境个胆子,都没人敢跟我说这样的话。”
方修然手脚俱软,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全是冰凉一片,兀自咬着牙,强撑着不让自己露惧。
楚珩目光冷淡,睨了他一眼,开口问:“说吧,你爹勾结定康周氏,劫了我漓山的弟子,只是为了炼骨维持他的大乘境?
方修然垂着眸子不答。
楚珩用手里鞭子敲了敲方修然的肩:“还有两分骨气,那再给你一次机会,方鸿祯安的什么心?”
方修然紧紧攥着拳,眼皮也不动一下。
楚珩扯扯唇角,手中鞭子裹挟着一分内力,拦腰横扫,将方修然整个人抽了出去,重重跌在外厅的地上,嘴边呛出一口血。
他踱步过去,微微俯身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方修然,淡淡开口:“同样的话,我不会问第三次。”
方修然身子一颤,嘴里吐出了一个“是”字。
楚珩不置可否,又问:“你爹敢把关押这么多武者的地下暗牢建在怀泽城里人来人往的地段,也不怕被人发现,所凭的倚仗就只是暗牢石道里的那个头骨邪阵?”
方修然抬头看了楚珩一眼,很快错开视线:“是。”
“说谎。”
方修然咬着牙站起身子,恨恨地看着楚珩:“你不怕我父亲不会放过你吗?”
楚珩嗤笑一声,轻蔑道:“你爹?”
“这话你不该问我,应该去问问你爹……”楚珩话还未说完,脚下忽然感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震颤,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察觉的隐约爆炸声响。
怀泽城东北,是怀泽水道口,是……定康周氏的船。
楚珩心念电转,面色微变,眼里的寒芒飞快带起周身凛冽的杀意,抬脚就将方修然狠狠踹了出去,挥手间一道厚重的气劲瞬时朝四方如潮涌动。
方修然后背撞上身后的雕花木门,连人带门一起飞着摔倒在外面的青石地面上,伴随着他一起落地的,是房顶树上藏着的,被这道气劲全打下来的十几名苍梧城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