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燕折翡心中波澜起伏,开口说了一个“好”字。
敬王凝视燕折翡的背影,一直看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忽然随手抄起桌案上的青瓷茶盏狠狠往地上一砸。
碎裂的瓷片四处飞溅,周敏才顺着凌熠的目光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侍立的暗卫立刻会意上前将人捂住嘴拖了出去。
血光一闪而过,周敏才朝窗外随意一瞥,转过头对敬王出声道:“殿下该早做打算了。”
“早做打算?”凌熠目光阴狠,冷冷地说:“母后此行隐秘,只有皇帝知晓,我一个在江锦城里的闲散王爷是怎么在太后出事没两天就得到消息的?到时候反而会被皇帝反将一军,戕害嫡母,贼喊捉贼的嫌疑说不定就落在我身上了。”
周敏才思索片刻:“眼下南山佛会正盛,殿下不妨陪王妃起程去南山礼佛。”
凌熠垂眸应声,周敏才又继续道:“怀泽水道口的事,定国公府也是时候向帝都递一封请罪的折子了,烟花爆竹的船意外炸了也不是不可能。”
“烟花爆竹”,敬王低声重复。
周敏才微微笑了笑:“袁则良到不了帝都,没有人证,船里的当然就只是烟花爆竹,方家那座庄园里的火药也不过是私下违禁用来制些花炮罢了。给世家著族乃至皇子亲王定罪谋反,只有似是而非的物证,尚且远远不够。”
他停顿须臾,放低了声音问:“殿下疑心千雍境主?”
凌熠眯起眼睛,看着燕折翡方才离开的方向,说道:“比起燕折翡,我更相信方鸿祯,苍梧城里养着我们的军兵,更何况火药的事一出,苍梧城不得不跟我们在一条船上。但是燕折翡,除了给我一颗‘溯洄’帮我将方鸿祯拉到船上来以外,似乎也并没有做过什么……这位千雍境主的心,谁也摸不准啊。”
“所以殿下即使有十分的把握,袁则良在被押送到帝都前一定会死,却还是让千雍境主去去杀他?”
敬王“嗯”了一声:“试探她是一方面,我既然用东君令告诉了漓山我一心想杀袁则良,做戏就得要做全套。除了请漓山‘帮忙’,我自己当然也要派人去,请这位千雍境主去做这件事再好不过。”
周敏才颔首,目光触及濡湿的地毯,忽然想起方才燕折翡的异样,不由皱了皱眉:“殿下不觉得,千雍境主似乎很在意清和长公主么?”
“是有些奇怪……”敬王屈指敲敲桌案,沉吟片刻,转头命令身旁的暗卫:“带些人去将燕折翡身边的那个明昱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他起身看了一眼窗外雨雾蒙蒙的天色,继续出声吩咐:“告诉王妃明早起程去南山礼佛,另外再速派人去趟苍梧城请方鸿祯即刻前去南山。无论皇帝派到南山的人是谁,母后的棺椁都绝不能出了南山。”
燕折翡在暮色里离开定国公府所在的长街,再也站不稳,身子一软踉跄着就要往后倒。孟池奕慌忙扶住她,才发现她的手心全是被深陷皮肉的指甲割出的道道血痕。
她咬着自己的手腕,强迫自己不哭出声来,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混着手腕上的血一齐砸落在地上。过了很久,孟池奕才听见从她口中发出一声极低的哀鸣:“清和……”
孟池奕紧紧抱着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长街角落隐隐约约的人影,皱眉低声提醒:“阿燕,敬王的人。”
燕折翡站直身体擦干脸上眼泪,努力稳住身形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一如往常:“敬王对我起了疑心,他想要名正言顺的谋反由头,袁则良就绝不能留。”
“他们兄弟两个,一个想国法诛杀逆贼,一个想名正言顺起兵。太后的棺椁是最关键的,他们都在和对方争时间。如今太后已死,无论最后是皇帝诛逆贼,还是敬王清君侧,他们都一定是不死不休。”
燕折翡走了几步,抓住孟池奕的手,咬牙低声说:“明昱故意没告诉敬王清和与我的关系,是我低估这小子的能耐了……你亲自带人去南山,能活捉就活捉,活捉不了就地杀了,敬王已经对此事起疑,绝不能让明昱落在他手上。”
孟池奕低声应了,又问:“你真要亲自去杀袁则良?”
“去杀。”燕折翡缓缓点头,呼了口气定住心绪:“我不是要这些人问罪,然后或圈禁或流放,我是要他们死,全都死,满门抄斩不够,我要他们夷族,所以必须得动兵。只有战火起了,才能将周方两个世家永远钉死在耻辱柱上。要敬王彻底定住谋反的心,太后就必须死;要他们实打实地动兵起战,而不是止于问罪,袁则良这个人证就也得死。当年他们怎么对洱翡药宗的,今天我就要怎么还回去。不达目的之前,一切都可以成为牺牲品,包括我自己,也……包括清和。”
她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脚步一滞,忽然脸色灰白,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孟池奕大惊失色,燕折翡却拦住他搀扶自己的手,一点点拭净嘴角血迹,眼中的泪水被硬生生逼了回去。她扬了扬唇角,再一开口又是云淡风轻:“他不是要我帮他杀袁则良么,我去趟怀泽城,也顺便见一个人。”
*
百草回春丹来的很及时,当天夜里便已经送抵南山。
苏朗站在禅院前目送普惠大师的身影,侧头对星珲道:“这下可以放心了吧,不会有事的。”
星珲点头应声,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苏朗拉着他在长廊的石椅上坐下,许是下过雨的缘故,夜晚的南山轻风送凉,耳边不时能听见风拂过苍松带起的林涛声。
今晚的夜色很好,星月皎洁,明河在天,苏朗从怀里摸出一封染着淡香的洒金纸,是跟着百草回春丹一起从颖海城带过来的家信,信上印着一枚肥肥的猫爪印。
苏朗轻轻摩挲两下信纸右下角的红泥爪印,眼神温柔,嘴上却“啧”了一声,声音里也满是嫌弃:“这苏大宝,真是哪儿都胖,连脚也是,小黄鱼吃得太多了,得饿它两顿。”
星珲在颖海城的时候就看透了,苏朗只要一和苏大宝对上,那就会立刻丧失一切君子风度,要多幼稚有多幼稚,一天三次人猫对骂还是轻的,甚至恨不得都能撸起袖子跟苏大宝动手打架,一门心思地跟只猫过不去。
苏朗几眼扫完信上内容,挑了挑眉:“我娘说苏大宝可能真怀上小猫崽了,可能也不是吃得那么胖。”
星珲从他手里接过信笺,闻言斜了他一眼:“那你还老埋怨人家吃得多,甚至还要饿人家两顿。”
苏朗在大宝身上绝不会承认自己的偏见,甚至开始睁眼说瞎话:“它本来吃得就多,家里都要被它吃穷了。”
穷,星珲捏着信笺,在心里仔细品了品这个字,颖海穷,其他地方可能都得去讨饭。
苏朗对上星珲闲凉凉的眼神,显然也是意识到自己在苏大宝头上扣的这顶锅有点太大了,轻咳一声转了话风:“等以后事情了了,大宝的小猫崽出生,我们抱一只回帝都养,让它跟你姓好不好?”
星珲靠在他肩上,抬眼望着漫天星河,故意扯回了他刚才扣给苏大宝的那顶大黑锅,笑着问他:“你不是说家里都要被吃穷了吗?”
苏朗顺着星珲的目光抬头看去,不禁也笑出声:“穷是穷了点,但小黄鱼还是吃得起的。”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这是他们在南山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宁静祥和的夜晚,每寸光阴都分外值得珍惜。
作者有话说:
我好像还没发过刀……?
第81章 转机
清和长公主是在翌日午时醒来的。
照顾公主的女尼差人过来通报的时候,苏朗和星珲正在太后下榻的那间禅院里查探。
当日在禅房里遇害的,不只钟太后,还有太后身边服侍的嬷嬷宫女以及值守在院内的近卫禁军,除了天子近卫明昱不知所踪以外,无一幸免。
天子影卫在赶到南山的第一时间已经收殓查验了所有的尸首。那场火并没有来得及将一切焚烧殆尽,尸首大多还保留着他们死前原有的样貌。所有的近卫禁军身体上都没有任何打斗反抗所留下的伤痕,全都是一刀毙命,脸上甚至连明显的表情都寻不到,就像是站着不动任人宰割一样。
影卫说,是气劲封穴在前,长剑割喉在后,从剑痕上看,确实有可能是明昱的那把皓空凝碧留下的。
星珲听完,抬眸对上苏朗的视线,皱着眉摇了摇头。
此次护卫太后来南山的天子近卫,全都是武英殿以一当十的一流高手,治住一两名近卫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但能让他们全都来不及察觉和反抗,必须是一瞬间治住他们所有人。
不要说明昱尚且还是合道,就连他们两个归一境都不敢说自己能有这样的本事。能做到这般地步的,只能是明昱背后的那位。
苏朗此前还只是怀疑,但无端来到南山的清和长公主,消失无踪的天子近卫明昱,没能反抗半分的禁军近卫,死前惊恐万状的太后贴身嬷嬷,种种蛛丝马迹最终都在指向一个人——千雍境主燕折翡。
若动手的是她,那想必敬王已经知晓了太后出事的消息,把太后的棺椁带去颖海是不可能了。
一直守在禅院外的侍卫这时匆匆走了进来,清和长公主已经醒了。
苏朗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焚毁的禅院,对影卫道:“不必派人守着了,放南山的人过来修缮就是。”
影卫略有几分不解,但想着苏朗手里的浮云地纪,还是依言点了点头。
禅院外站着此次护卫钟太后来南山礼佛的其他皇城禁军和天子近卫,如今太后被人暗杀,于南山意外崩逝,说他们戴罪之身都是轻的,哪怕称为将死之人也不为过。
苏朗停下脚步,目光在他们身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在护卫统领身上,忽然开口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此番来南山,是护卫清和长公主礼佛。天子近卫明昱包藏祸心,以下犯上,刺杀公主,残害同僚,陛下已经知晓了此事,过几日帝都就会下来他的通缉令。尔等护卫公主不力,等回了帝都再行问罪。”
护卫统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苏朗这句没来由的话是什么意思,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王殿,却在苏朗一言之间又回了春,护卫统领差点没忍住眼中湿意,赤红着眼眶朝苏朗抱拳称是,身后的禁军近卫也纷纷跟着行礼。
苏朗脸上表情却还是淡淡的,垂眸看着护卫统领,半晌又冷声重复了一句:“记住了,是护卫清和长公主。诸位在帝都待久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不是不懂,一个人说错一个字,其他的人都要跟着遭殃,陛下只给你们所有人一次机会。”
他不等他们再次回应,便和星珲朝清和长公主处抬脚走了过去。
苏朗平日里很少会露出上位者的冷肃,星珲侧眸看了他一眼,伸手敲敲他悬在腰间的那把浮云地纪,低声问:“你先斩后奏,不怕陛下问责?虽说有公主在,但我原以为他们还是会死。”
苏朗摇了摇头,脸上方才的冷肃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温声道:“不会,天子近卫里有好些是世家子弟,不能轻易抹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人若忽然都出了事,反而会引起诸多世家的怀疑。太后意外崩逝,他们本来死罪难逃,如今却给了他们一次机会,只要想活,就没人敢泄露半分。我方才又特意敲打了一番,不担心会有人不想要自己的命。”
星珲不禁望天感叹了一句:“一把刀一块糖,心深似海啊。”
苏朗听了这话,脸上也没什么不愉,只拉住星珲停下脚步,见四下没什么人,忽然倾身过去在星珲唇上浅浅地啄了一口,笑着问他:“甜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人……
星珲的脸蓦地红了,转身就想往前走。
苏朗却仍拉着他站在原地,见他不答,又覆上去亲了亲,这次却不是一触即离,反而撬开他唇齿故意辗转流连,将方寸之地全染上自己的气息,而后却敛了笑意,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又问了一遍,俨然是一副不答就不让走的样子。
星珲眼神飘忽,侧过脸去,极小声地说:“甜。”
苏朗这才满意,捏捏他手心,弯了弯眸子:“刀是保护你的,糖也只给你,好不好?”
……
清和长公主脸上还是苍白如纸,她醒来急着要见苏朗和星珲,南山寺里的女尼只好帮她披了衣服,半倚靠在床上。
清和隔着帘子,屏退左右,直到禅房内只有星珲、苏朗与她自己,方才开口。
她听完星珲说起东君令的事,悬着的心没松下来半分,依旧落不到实处,所以她并没有回答星珲自己伤势如何,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是我杀了钟太后。”
她丧失意识前,在那间荒废的道观里看见星珲和苏朗的那一刻,就知道太后出事已经被皇兄知晓了。但是来杀她的人是江锦城的暗卫,和他们一起的却是目睹了太后之死的明昱,这件事必然瞒不了敬王多久,一旦被传开,事情就会到最坏的境地,必须有一个人去承担杀害太后的罪名。就算有人相信惠元皇贵妃死而复生、相信燕贵妃就是千雍境主,她也无法大公无私到可以指认自己的母妃,但无视孝道戕害嫡母的嫌疑更是一丝一毫都不能落在皇兄身上,所以——
“只能是我。”清和说。
苏朗放下手中茶杯,不置可否,却开口说了句毫无可能的话:“公主,太后在帝都凤体安康。”
清和愣了一瞬,几乎以为苏朗还不知道南山发生了什么,来不及细想,不由急道:“太后在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