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朗打断她:“公主,太后什么时候来了南山?”
清和蓦地怔住,霎时反应过来苏朗先前话里的意思。
她隔着帘子听见苏朗平淡却坚定的声音,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想:“帝都确实有位贵人来了南山,但不是太后,是清和长公主。”
胸口的剑伤还在作痛,清和非但没放下心,眉间忧虑反而更甚:“可是敬王……”
苏朗语气和缓,依旧轻描淡写:“公主,这场局里,敬王之所以主动,是因为太后此行隐秘低调,只有陛下和南山佛寺完全知晓此事,而太后身边护卫的又是天子近卫和皇城禁军。太后一旦出了事,即便往最轻了说,也是陛下为人子的失职。”
“而真正让陛下被动的,并不是太后之死本身,而是南山封锁了内寺,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帝都有位贵人来了南山。敬王不会明目张胆地忽然跳出来,做第一个说太后崩逝的人,因为他也担心我们会反将一军说他是贼喊捉贼,所以他只会来南山制造意外,去引着这些知晓贵人出行的人帮他开口。”
他停顿了一下,隔着纱帘对上公主的眼睛,话风忽然一转,意味深长道:“不过乱臣贼子就是乱臣贼子,怎么都变不成正义之师。这场局里,敬王确实已经占据了上风,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就是对公主动刀。”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这步棋是他自己下的,他既然敢做就得承担失败的后果。如今形势已经逆转,他想拿捏戕害嫡母的由头攻讦陛下,但是残害手足的罪名他同样也背不起,所以有些真相他就算是知道,也是有口难开。”[1.]
清和思索良久,终于松了口气,明白了苏朗话里的意思。然而不等杂乱不宁的心绪彻底平复,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上锦被,有些艰难地问:“即便如此,太后也还是绝不能留在南山,你们来此不就是为了赶在敬王之前把棺椁带到颖海,可我现在却延误了你们……”
星珲闻言微微笑了笑:“计划总也赶不上变化,有些东西早就已经到不了颖海了。”他顿了顿,忽而郑重道:“公主还不明白吗,你不是任何人的拖累,你就是那个所有人事先都没有想到的转机,就是可以让局势从被动成为主动的措手不及。”[1.]
苏朗和星珲从公主的禅院内走出来的时候,南山才放晴没多久的天又阴了起来。
初夏是多雨的时节,宁州南山黑云压城,千里之外的帝都此时亦是风雨欲来。
楚珩在钟平候府的祠堂内,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祠堂常年供奉先祖牌位与家中族谱,几盏静静燃烧着的长明灯驱散不走祠堂里独有的寒凉,楚珩膝下并没有垫蒲团,直接跪在了冷硬的青石地板上。
数日前,他被父亲钟平侯楚弘一道家令从怀泽城急急叫回了帝都,路上下雨耽搁,他今晨裹挟着一身风雨回到侯府,却不想热茶尚且没喝上一口,便在楚弘面沉如水的神情里,被罚着跪了祠堂。
彼时世子楚琛、嫡妹楚璇,以及他同母的妹妹楚歆、弟弟楚琰都在,看他的眼神却都有些闪躲,甚至还带着微微的惧意,楚珩大抵知道是因为什么了,他在怀泽城的事显然是被家里人知道了,只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怀泽尚且没多少人知道的时候,家里便已经收到了消息。
云层深处的闷雷隐隐作响,钟平侯楚弘站在祠堂门前,看着这个本该熟悉亲切,如今却又陌生疏离的儿子,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是欺瞒和错失带来的恼怒更多一些,还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与随之而来的欣喜若狂更占了上风。
他凝视着楚珩跪在地上的背影,沉默良久。直到沉寂许久的云层又一次滚出一道迟钝的闷雷,第一滴雨随之落在了祠堂外的池塘里,楚弘终于抬脚走了进去。
他并不急着问话,只从供桌旁取过檀香,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炉里,直到香燃了一半,才收回落在楚珩身上的视线,看着祠堂里的先祖牌位问楚珩:“你知道‘家族’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楚珩低垂着眼睛,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起伏:“父亲想听我说什么?家族荣辱兴衰,重于一切?”
楚弘心头怒火顿起:“我看你是在漓山待久了,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楚珩知道钟平侯的言下之意,但却没有回答,他眼前忽然浮现了凌烨的身影。
他幼时不足,灵骨不显,是家中弃子,那时候他的父亲、他的家族有没有问过,他姓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生母在他四岁的时候送他去漓山,其实不是为了学武,更不是因为他灵骨天成,而是为了活命。
他姓楚,但他差点死在楚家,只是因为他资质“差”。偏偏讽刺的是,也是因为他姓楚,所以他不能比侯府世子的天资好,否则他在楚家同样活不下去。
他在一叶孤城十六年,他的家族、他的父亲从没有过问过他一句。
后来他压境封骨二十岁回家,又被家里送入武英殿,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并不是他弟弟楚琰身体不好,而是因为他是家中弃子。那时候他的家族、他的父亲有没有想过,他一个筑基境,该怎么在武英殿这样一个到处都是武道天才的地方生存?
他没想去怨恨什么人,也没心思将这些不公不幸归咎于谁,但漓山是他母亲的家,也是他的家,他既然长于漓山,学于漓山,漓山东君当然也是漓山的。
云州苍梧城嚣张了那么多年,不过就是因为苍梧武尊方鸿祯罢了,他不想也不允许钟离仅仅因为他就可以成为第二个苍梧城。
“我知道父亲的意思,但是今日跪在您面前的是钟离楚氏的楚珩,不是漓山东君姬无月。”他顿了顿,声音极轻却不容反驳:“楚珩一直姓楚,但漓山东君不姓楚。”
酝酿了许久的大雨在一声惊雷中彻底倾盆而下,撕开天幕的闪电照亮祠堂内一跪一站的两道身影,楚弘瞪大了眼睛,翕张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几乎是怒不可遏,一耳光狠狠挥了过去。
这一巴掌极重,楚珩被打得头偏向一边,侧脸白了一瞬而后印上几道红肿的指印,嘴角溢出丝缕血迹。
楚弘没有给他留任何身为兄长的颜面,他的弟弟妹妹此刻就在祠堂门前。
楚珩很快跪正身体,敛下眼睫不发一言。
楚弘被他这副淡漠的样子彻底气红了眼,颤手指着楚珩,嘶声朝外喊道:“来人,传家法!”
站在门前的楚歆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步踏了进来,跪伏在地上哭着求楚弘收回成命。
钟平侯还来不及厉声斥责,楚珩眉间霎时染上不容违逆的正色,微微回头,声音冷冽:“阿歆住口。”
“哥哥……”
还没等少女说完,府里的管家忽然冒着雨疾步走了过来,停在祠堂门前,看了一眼在地上跪着的楚珩,抬头朝楚弘小心翼翼道:“侯爷,宫里天子影卫来传旨,宣二公子即刻入宫面圣。”
作者有话说:
【1.】苏朗和星珲这两句话里的意思,以及公主为什么是转机,为什么苏朗可以说来南山的是公主,后面都会解释,一章写不完~
【2.】即使苏朗知道燕折翡是凶手,但一切都是基于种种蛛丝马迹的推测,他没有任何证据。
第82章 安心
惊雷滚过,祠堂外的雨几乎连成水幕倾泻而下。
楚歆跪在冷硬的地上,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一时间分不清是外面穿堂而过的疾风太过凛厉,还是父亲与兄长之间无形的对峙更令她胆寒。
府里管家小心翼翼的通报终于打破了祠堂内冷到极点的僵硬气氛,楚歆却仍不敢松下心弦,指尖用力撑在地板上,她屏住呼吸等着父亲的勃然大怒。
钟平侯楚弘面色阴晴不定,声音冷冷地从上首传来:“告诉传旨的影卫,就说楚珩……”
“钟平侯爷,在下奉陛下旨意,宣府上二公子即刻入宫面圣,不容有误。”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了楚弘的话,不知何时出现在祠堂门口的天子影卫低眉顺眼地拱手行礼,面上恭恭敬敬挑不出一丝错,话音却斩钉截铁丝毫不容反驳。
钟平侯额角青筋直跳,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直到影卫又重复了一遍,楚弘拳头慢慢攥紧,咬着牙瞥了仍跪在地上的楚珩一眼,连说了三个“好”字,冷脸拂袖而去。
楚歆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额间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冷汗,只跪了这么一会儿,双腿居然软得站不起来,她指尖泛白竭力撑在地上,想快些起身去扶一把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的兄长,一只手忽然递到了她眼前。
楚歆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兄长,三哥楚琛是侯府世子,她尽可能地敬而远之。楚珩在家里行二,与她一母同胞,本该再亲切不过,可晨风零雨,久别情疏,他们分离得太久,到底是疏远了。更何况如今,她怎么都不敢想不敢信,她的亲兄长,会是于她而言最遥不可及的漓山东君。
“阿歆?”
楚歆猛然回神,看着眼前的那只手,犹豫再三还是搭了上去。
只是甫一起身,还不等身体站稳,她便立刻收回了手,慢慢蜷起手指,垂着眼睛。
楚珩注视着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摸摸她的头发,温声道:“无论是我是谁,都不会改变我是你哥哥。”
楚歆抿着嘴唇没有回应,再转身时,看见楚珩已经接过天子影卫递给他的伞,走进了雨里。
“陛下今晨就知道您回来了,在宫里等了两个时辰不见人,便猜到您被侯府这边绊住了。”影卫说道。
楚珩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脸上的伤痕隐隐有些发烫,他心底忽然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名为“近乡情怯”的情绪,甚至有些不想去宫里,不想让陛下看到他在侯府受了委屈的样子。
但是显然不可能。
钟平侯府门前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影卫径直领着他上前,楚珩慢吞吞地掀开车帘,便愣怔了一瞬。
他忽然意识到,他心底那些无端的“近乡情怯”,只是因为他还没见到这个人。
脸颊上本可以忍受的疼痛忽然变得尖锐起来,心底那道能够将一切委屈藏得很好的高垒,在见到这个人的刹那,全都土崩瓦解,楚珩竟觉得自己眼底开始“不争气”起来,甚至有些久违的酸涩。
凌烨坐在车内,看着他的脸朝他伸出手,眉峰皱起,声音温和:“过来我看看。”
楚珩低着头踏进马车,被凌烨圈揽进怀里,温热的掌心拂开他耳边发丝,凌烨拧眉看着他脸上的红肿,却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指极轻地抚上那几道红痕。
他皱着眉问楚珩:“还疼吗?”
楚珩靠在他身上,并不急着回答,反而抬手将指腹落在他蹙起的眉间,从眉头到眉峰,再至眉尾,缓慢而轻柔地将那些隆起的弧度一点点抚平,楚珩轻轻摇了摇头:“不太疼了。”
凌烨心里忽然狠狠一抽,他掀开楚珩的衣袍,隔着一层衣料将手覆在他的双膝上,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掌下的皮肉定然是青紫一片。
怎么能不疼呢?
他在外面都不曾这样委屈过,回了自己家反倒遍体鳞伤。
一声极轻的叹息很快隐匿在车外的连绵雨声里,凌烨抚着他双膝,似是有些赌气道:“明日朕宣钟平侯进宫,也让他跪一跪,敲打敲打他。”
楚珩闻言偏头笑了,又侧眸对上他的双眼:“陛下说什么呢……”
凌烨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是天子,钟平侯是臣下,他当然可以这样做,但是他不能。
折辱楚珩的父亲,其实就是在折辱楚珩,这些话也只能嘴上说说罢了。
车外的雨将重重宫阙蒙上一层飘渺白雾,马蹄踏过的地方溅起串串水花,楚珩透过轩窗的缝隙朝外看了一眼,才发现马车已经穿过了宫门,径直朝明承殿的方向驶去。
凌烨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想了想忽然说道:“朕总得给皇后撑腰。”
楚珩回过头来不解地看他。
“我有分寸。”凌烨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朝外面驾车的影卫喊了一声,开口吩咐道:“从私库里挑些东西明日送去钟平侯府,钟平侯教子有方,府上二公子很好,就说是朕说的。”[1.]
他微微垂眸,眼中含笑看着楚珩:“朕得护着自己的皇后。”
楚珩靠在他肩上,听着车外渐缓的雨声,眼底忽然有些湿热。这条从宫门走向明承殿的路很长,他走过很多遍,却总是一次比一次心安。
帝都已然雨势渐歇,彼时的南山却仍是黑云密布,星珲从公主的禅院里出来,侧头问苏朗:“公主的事情,影卫向陛下传信了吗?”
苏朗应声:“明日大抵就会送到帝都了。”
他们在凉风里沿着山间石路慢慢往回走,星珲看着远处此起彼伏的林涛,忽然开口道:“有些话你刚才在公主面前没有直说,敬王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并不是向公主动刀,而是没有派足够多的人确保可以杀了公主。”
苏朗叹了口气,对上星珲了然的目光,无声地点点头。
星珲极目远眺:“我本来以为敬王是担心我们会说来南山的是公主,才对她下死手,以便提前堵死这条路。后来想起公主手里的东君令被敬王夺走,才意识到或许他和我们一样,之前也没有想过,忽然出现在南山的公主会成为这场局里最大的变数。”
星珲似乎在一夜之间彻底懂得了权力角逐里的血腥肃杀,开始在血和泪铸成的行途里被迫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