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海燕岚眼前一黑。
到底是世代交好,苍梧方氏太了解洱翡和漓山了,方家主有备而来,亲自领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方鸿祯,以及三位归一境的武者统领,不出任何意外地联手制住了大杀四方的年轻少女。
两条三指粗的锁链深深陷入血肉,穿过的姬无诉樰的琵琶骨,将她牢牢栓在了大殿的墙柱上。方家主仿佛是故意要磋磨她,锁链并没有留出足够的长度,她没法实打实地站在地上,只能脚尖着地,不上不下地被虚吊在柱子上,身体稍稍一坠,便是血肉撕裂、刺钩穿骨的疼。
姬无诉樰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昏过去又醒来,嗓子嘶哑,满眼都是血色,最后在一句“这不就是个现成的药人”中终于彻底清醒。
溯洄送到她眼前,在这些人不怀好意的丑恶嘴脸里,姬无诉樰终于明白为什么苍梧城送来的桑沁酒里,是迷药而非毒药,为什么他们抓了她却还留着她的命。
刽子手贪婪而又懦弱,三个世家家主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人愿意将家族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归一境后生推出来,做第一个试药的人,谁也不知道溯洄炼骨能不能入境大乘,没人敢去冒这个险。
姬无诉樰就是那个送上门来的试药人,所有的洱翡药宗弟子都是现成的炼骨胚子。尽管溯洄只有三枚,可他们手里捏着妫海文景这个洱翡药宗宗主,还怕浪费一枚用来试药么。溯洄若是成了,姬无诉樰便是他们炼骨的第一个绝佳胚子,若是败了也无妨,他们没有任何损失。
“这不就是现成的药人。”昔日与漓山掌门叶云岐兄弟相称的方家主如是提议。
诉樰尽力抬头,与她曾喊一声“世伯”的人相对视,方家主的目光冰冷戏谑,看她的眼神犹如看一个死人。
她活不成了。
溯洄送到眼前,姬无诉樰垂眸看着地上已然昏死过去的药宗宗主,她刹那间无比清晰地明白,她等不到任何能救自己的人了。
从妫海文景在帝都久去不归,到云州苍梧城送来的三车桑沁酒,一切都是做好的局,新皇眼里揉不下沙子,决不允许任何能动摇皇权的因素存在。大胤以武立国,昔日诸子夺嫡,洱翡药宗是六皇子凌铖青云直上的绝佳助力,今日位登九五,溯洄的存在让新皇凌铖芒刺在背。
洱翡药宗一定不能留,甚至与药宗世代交好的漓山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姬无诉樰不知道新皇给洱翡药宗安上了何种罪名,能够屠戮一宗满门的,无非是谋反不臣,弑君犯上,任何一个罪名拎出来,洱翡药宗都担不起,漓山也一样担不起。她是漓山掌门的义女,是叶云岐的亲传弟子,天地君亲师,逃不开的。只要眼前这三个世家家主想,她就是那个牵连漓山的最好理由。
他们不杀她,并不仅仅在于试药,试药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更多的是在等着漓山过来救她,如此便能坐实漓山也是洱翡同党。
她不能活了。
姬无诉樰闭上了眼睛。没人知道重刑加身的少女到底是以怎样的坚毅,才能决绝到如斯地步,她没有为任何人试药,也没有让任何一个洱翡弟子成为她炼骨的牺牲品。方家主掰着她的下巴,逼她吃下了那颗溯洄,少女冷眼看着眼前的人,只是嗤笑一声。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一墙之隔,孟池奕用双臂死死将妫海燕岚梏在大殿墙壁后的狭小暗室里,紧紧捂住她的嘴,眼泪无声的淌了满脸,燕岚亲眼看着诉樰自绝经脉,自毁根基,看着她受不住疼彻底昏死过去,看着那些人丧尽天良的脸上写满惊愕和恼怒。
溯洄对不是武者的普通人没有任何作用,但那是灵骨天成、惊才绝艳的姬无诉樰,妫海燕岚从未有过这么恨,恨那些人的丧尽天良,更恨自己的无能,整个漓山和洱翡都知道,那个昏死过去的少女,一定可以成为九州下一位大乘境。
一切都毁了。
妫海燕岚在暗室里呆了一天一夜,目睹了洱翡药宗的覆灭,亲眼看着家人,姐妹,同门一一死在眼前。哭到最后,眼里再流不出半滴眼泪,她阅尽每一个人死前绝望的挣扎和嘶喊,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每一名刽子手的面容牢牢地刻在心里。
砚溪钟氏,定康周氏,苍梧方氏。
谁都想不到,着手回春的洱翡药宗,最后竟然覆灭在了一碗掺着迷药的桑沁酒里——她义结金兰的好姐妹方婧慈,送给她的生辰礼。
火舌卷上木梁,烈火似乎从眼前的大殿一路灼烧到她的心里,将心肝肺腑烧成一片灰烬,妫海燕岚目光空洞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心房的位置,那里仿佛什么都没了。
山门外的海棠花落了一地,血比海棠还红。
一夕之间,整个洱翡药宗,只剩下她,妫海明远,以及带着几十名同门弟子正在外游学的妫海惜朝。
钟方周三个世家并没有因为姬无诉樰的玉石俱焚,而放过洱翡药宗的弟子,一不做二不休,手起刀落,屠尽了妫海满门,从看山门的老伯到药宗的首座长老,无一幸免,山清水秀的洱翡,转瞬之间就成了血海尸山。
三位家主对这样的结局显然并不满意,他们用了点药吊着姬无诉樰的命,将她和药宗宗主妫海文景一并带回了帝都,等着漓山掌门叶云岐来自投罗网。
叶云岐从一叶孤城一路赶来洱翡,跑死了几匹快马,终是姗姗来迟,只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孟池奕和崩溃的妫海燕岚。
又三日,新皇昭告九州,洱翡药宗妫海氏,系三皇子乱党,弑君犯上,其心可诛,罪不可赦,夷三族。
漓山当然不是一方安逸乐土,漓原侯叶云岐在一个月后,应诏去了帝都,见他的是钟氏周氏的两位家主,他们和颜悦色,对洱翡对政事闭口不谈,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后,带他去了一个地方。
掖幽庭。
金尊玉贵的钟家主指着那个被人踩在脚下的女奴,笑着问叶云岐:“掌门可认识她?”
“她是一个月前新充进来的,叫什么诉樰,这容貌长相,放在九州的贵女里也是一等一的,但在掖幽庭……”周家主的话只说了半句,不怀好意的目光里已经言明了一切。
“掌门看着可有几分眼熟?”钟家主又问,我就不信你能无动于衷。
叶云岐双目赤红,看着泥地里浑身斑驳血迹,被人肆意凌虐欺辱的少女,他指甲深深凹陷进皮肉里,血沿着指缝滴下来砸在脚边,落在少女的耳畔。
姬无诉樰似是有所感,手指微微动了两下,她艰难地转过脸,无声地向叶云岐轻轻摇头,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里,没有怨怼没有愤恨没有委屈,只执拗地看着叶云岐。
她有最温柔的心,亦有最坚毅的骨,就算是跌落在泥地里,也绝不肯做刽子手的刀。
“不认识。”叶云岐说。
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姬无诉樰朝叶云岐的方向点了点头。她双肩被锁链洞穿,殷红的血洇透衣衫,刚才摇头点头的微小动作似乎是牵动了伤口,疼得狠了,她缓缓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可唇边却依旧是扬起的浅笑。
叶云岐强迫自己偏过视线,用尽全力才让声音听起来平淡如常:“二位家主想是弄错了,不过说来也是巧,我有个义女和这女奴同名,如此反倒是折辱了我女儿。”
二位家主没料到漓山掌门的心会硬到如此地步,两人对视一眼,周家主挑眉颔首:“女奴低贱,当然比不得掌门千金,看来是方家主搞错了。既然不是漓山的人,那再好不过,回吧,掖幽庭是贱奴待的地方,莫要污了掌门眼睛。”
叶云岐当日便离开了帝都,两位家主亲自将他送到城门外,看着他上了马,钟家主抬手抚了抚马鬃,意味深长道:“掌门是个聪明人,洱翡药宗弑君犯上,漓山与洱翡是世交,陛下宽厚仁爱,虽没提起过漓山,可我们做臣子的总要为君分忧,帮陛下试探一二。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掌门勿怪。”
叶云岐颔首,纵马而去。
走出城外十里,叶云岐像是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倏地从马上跌了下来,一口黑血呛了满衣襟,脸颊滚进飞扬的尘土里,喉咙深处发出困兽一般绝望的嘶吼。
他艰难地向前伸出手指,向着帝都掖幽庭的方向,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也只有一缕微不可查的清风在指缝间须臾拂过。
年逾不惑的漓山掌门颤抖着嘴唇,一遍遍喊着自己爱徒的名字,终于恸哭失声。
诉樰,诉樰,诉樰。
“诉樰死了。”叶云岐满身尘土污血地返回漓山,面无表情地向满心焦急的子侄们宣告。
妫海惜朝闻言怔愣半晌,踉跄着跌在地上,眼里仅存的一点希冀瞬间寂灭。
叶云岐没等他们所有人反应,疾步返回长极殿,枯坐了一夜,出来时半头白发。他仿佛忘掉了一切伤痛,一如往常地处理一叶孤城的一应事务,以最快的速度抹去了所有幸存药宗弟子的姓氏、出身、师承,为他们逐一安排了身份,没有一个人再姓妫海,包括燕岚和明远。
燕岚在漓山后殿呆滞枯坐了三个月,叶云岐终于等来了意料之中的那一天,他垂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发,朝她摇头,声音很轻却不容违逆:“阿燕,你不能,世叔也不能。你长大了得明白,有些事做了就回不了头了,你会死,明远也会死,洱翡药宗活下来的那些人都会死,漓山也会像洱翡一样。你只能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有多难,你都得忘掉洱翡药宗。你要牢牢记住,你姓燕,不姓妫海,你父亲不会想你去救他,更不想你为他报仇,你不能恨,你明白吗?”
良久,燕岚缓缓抬头看着叶云岐,声音嘶哑,仿若字字泣血:“世叔,我想忘,可你要我怎么能不恨?”
叶云岐沉默不语。
……
妫海燕岚在漓山过了两年,终归是学不会怎么忘,她日复一日地在梦魇中惊醒,梦里除了火就是血,以及生死不知的父亲。
不得不说漓山是个很适合治愈伤痕的地方,她注视着年幼懵懂的明远,看着他稚嫩的脸上渐渐露出的笑容,目光沉重而复杂。
明远到底还是太小了,记不得事,久而久之也就真的以为自己姓明。但妫海燕岚不一样,支撑她活下去的只有血海深仇。她日复一日地强迫自己回想十六岁生辰,她在家门口的渡口从早到晚等了一日,没等来陪自己过生辰宴的父亲,等来的是一片烟炎张天的火海,和十步一人首的流血浮丘。
妫海燕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直到将仇恨彻底刻入骨髓。她在漓山听说了很多事,隐约知晓洱翡药宗剩下的那两枚溯洄,始终没人敢吃,一颗落到了苍梧方氏手里,一颗交给了新皇凌铖,据说无一例外的失败了。所有人都以为炼骨只是个诓人的幌子,新皇也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方氏退出帝都权力争斗的圈子,举家返回云州苍梧城的消息传来时,妫海燕岚抚摸着父亲留给自己的手镯,笑容讽刺又肆意,她比任何人都敏锐地意识到,苍梧城手里的那颗溯洄不但没有失败,反而成功了,他们给自己留了一手退了一步。不过于她而言溯洄成败与否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是,她的机会来了。
她撕毁了自己在漓山的道牒,在猎猎寒风中,凝视着这些年始终陪在自己身边的孟池奕,将他的模样一笔一划镌刻在心底深处最温柔的地方,说出的话却决绝冷冽:“你忘了我吧。”
“你是千雍城的少主,合该有美满幸福的人生,以后娶一个娴静温柔的姑娘,别再喜欢上像我一样娇纵蛮横的了,对你又不好。”
她强忍着不去看孟池奕脸上的神情,目光看向帝都的方向,用尽所有勇气艰难出声:“孟小六,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你的,你的步摇我不想要了,你忘了我吧。”
我也忘了你,即便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第二次遇见一个能将我每一分喜怒哀乐都放在心上的少年了。
作者有话说:
比较长,还是拆章了。
桑沁酒是方婧慈送的,但是里面的迷药她不知情。
另外成帝其实就只下旨屠灭了洱翡药宗,没去针对漓山。诉樰的悲剧,更多的是钟方周三个世家贪欲作祟的结果。
碗预估失误,还是没写到诉樰的死和燕岚的正式黑化,所以真正的悲剧还没写到。但是不虐了真不虐了相信我!我很甜的!
第89章 番外四 故人心(四)
妫海燕岚离开漓山那一日,方婧慈风尘仆仆地从云州一路赶来,在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宁州一叶孤城。
然而这位苍梧城的大小姐却没能踏进漓山的山门。
穆熙云手中寒芒出鞘,剑尖离方婧慈的胸口只有一寸。
黄昏的余晖将人影无限拉长,这场沉默良久的对峙,最终止于方婧慈的一步向前。
锋锐剑尖刺破锦衣,血沿着剑刃缓缓滴落下来,凄艳的红梅一路盛开到穆熙云脚边,她眼中始终冰冷一片,执剑的手没有颤动过半分。
方婧慈如同感觉不到疼痛,双眼红肿,脸上全是泪水:“我真的不知情,熙云,桑沁酒里的迷药不是我下的,我是后来才知道,我从来都没想过……”
穆熙云冷笑一声打断她:“两年了,你说这些有用吗?是不是你有什么区别?难道不是你们苍梧城做的吗?”
方婧慈被她一连串地逼问堵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艰难地开口:“那你能……原谅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