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连忙摆手:“九州武道不擅此途,境主言重了。”
叶见微神色忽而有些怅惘,闻言喃喃:“是啊,大胤的诸多武道宗门里,如今已经没有擅解蛊的了……”他轻叹一声,声音染上些许忧虑:“从怀泽到帝都,一路上敬王派来杀袁则良的死士一批连着一批,前赴后继就没停过,现今看来却都是为了混淆视线,让我们以为他真的一心想杀袁则良,他下了那么大的手笔演这一出声东击西,就怕这‘击西’会是一击致命。”
影卫神情凝重,正欲开口,却见冷光一闪,腰间佩剑骤然出鞘,被叶见微一转身间握到手里,他半步踏出房间外,将一众天子影卫挡在了身后。
一路以来,无论多少江锦城的死士来劫,东都境主一直都是游刃有余,从未露出过半分紧迫,此刻大乘境凛冽至极的肃杀和压迫有如实质,半分不敛地在院落内层层铺展开来,风止树静,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漆黑夜幕里一片死寂。
“出来。”叶见微沉声道:“听的够久了吧?”
夜空里传来一声突兀的轻笑,一道黑影凭空现身树梢,凝滞的风在这一瞬又开始吹了起来,树叶沙沙响动,黑影立于叶尖,整个人仿佛都化作树梢的一抹新绿,在风中随树摇曳。
“袁则良死了?”她语调轻快,心情似乎很是愉悦。
叶见微眸色深沉,没有应声。
燕折翡足尖一点,踏风而至,并不在意叶见微手中的寒芒,自顾自地抬脚朝房间内走去。她瞥了一眼地上枯草般的干尸,眉梢一挑,不掩讶异:“生死一枯荣?”
叶见微侧眸看向她:“你知道?”
燕折翡的笑容须臾间敛得一干二净,她咬了咬牙,竟有些罕见的气急败坏,垂首自忖:“我倒是小看敬王的能耐了,生死一枯荣,果真是有本事,他哪里要我亲自来杀袁则良,全是在试探。”
叶见微见她不语,也没再追问,只冷冷道:“你来迟了,看来江锦城那位也并不全信你,留的后手可比你快多了。”
燕折翡被他戳中了心事却也不恼,就像是听不出话里的讽意,她很快收拾好情绪,下巴微抬,冷语回敬道:“你早察觉到我了吧?怎么,看到是砚溪钟氏的手笔,勾起伤心事了?”
叶见微神情骤寒,眼底浮现厉色。
燕折翡掩唇轻笑:“我来都来了,不妨谈谈吧,想来你也有话和我讲。”说完也不管叶见微的反应,随意扫了一眼周围影卫,径直走了出去。
为首的影卫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这人显然是东都境主的故人,可叶见微话里的冷意和方才拔剑的举动,无一不再昭示此人似敌非友,他犹豫片刻,正欲开口试探着问两句,叶见微却挥手打断,只和颜道:“敬王声东击西,昌州恐有大变故,派人去帝都送信,也好及早应对。”
影卫依言称是,叶见微点点头,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跟上已走出一射之地的燕折翡。
夜幕黑沉,驿馆外静谧非常,只偶尔传来两声悠远的蝉鸣。
燕折翡坐在屋檐上,叶见微站在她身侧,苍茫黑夜里,有凉风徐徐而过,无端勾起些久远的往事来。
“我知道的晚,世叔当年就是死在南隰蛊术之下的吧。”燕折翡声音很轻,在这一刻,她仿佛卸下了千雍境主所有的伪装,变回了那个只存在于故人心底的妫海燕岚。
“嗯。”叶见微应了一声。
建宁元年是很多人终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年,洱翡药宗被冠以弑君犯上的罪名,一夕之间灰飞烟灭。上一任漓山掌门叶云岐在一个月后应诏去往帝都,饮下了砚溪钟氏的家主推到面前的一盏酒。
洱翡药宗宗主妫海文景在帝都被折磨了多久,漓山掌门叶云岐在一叶孤城一天也不少。叶云岐的命和姬无诉樰的人生,换来了整个漓山的平安。
师徒二人仿佛心有灵犀,都没有和任何人提过半句,直到三年后叶云岐油尽灯枯,耗尽最后一滴心血的那一日,一点姗姗来迟的真相才终于被送到后辈们面前。
三十年的光阴埋藏了那些血泪过往,却也让曾经的金兰之交一步步踏上殊途。
“叶见微,你就是顾忌太多。”燕折翡站起身来,迎着晚间的猎猎凉风极目远眺,连绵的山峦映在她眼底,那些独属于妫海燕岚的柔软,在这一立一瞥之间全然隐入冷冽的面容下,她又成了心机算尽冷心冷性的千雍境主。
叶见微沉默着没有否认。
燕折翡继续道:“你心里的恨其实不比我少一点儿,可你牵挂太多什么也做不了。我知道你和穆熙云都怪我,甚至恨我,我孑然一身,心头就剩下了那点情,也没什么不能割舍的。我只是做了你们都想做,却又不能、不敢去做的事。”
叶见微依旧沉默,良久忽然道:“我送星珲去帝都,是因为漓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永远被动地等着入局,漓山也得为自己选一回。无论如何,我们所有人头上顶的,终归都是大胤的一片天,漓山如是,过去的洱翡亦如是。”
他顿了顿,又道:“很多人愿意牺牲一切,是为了活着的人能更好地活着,阿燕,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
燕折翡倏然笑了一声,她侧过脸去,眼前久违的泛起雾气,视线渐渐一片模糊,她抬手抚摸着心房的位置,三十年的光阴让那里一点点变成空荡荡的一片,仿佛什么都没了。
叶见微听见她带着哭腔,一字一句都像是濒死的哀鸣:“我也知道往事不可追,我也想有心,我也想好好活下去,可我看见父亲交给我的那只镯子里,藏着的是溯洄药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毁了。”
两行清泪沿着燕折翡的眼角蜿蜒而下,落在屋檐上,在她心里最深处的地方溅起一圈涟漪。然而也只是眨眼间,那点脆弱须臾就消逝在了迎面拂过的徐徐晚风里。
泪痕很快干涸,再开口时,她神情又变得森冷而坚定:“你和熙云恨我逼死诉樰也好,设计明远也罢,我都不后悔。我知道就算死再多的人,洱翡药宗也回不来了,可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洱翡永远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那么多人悬壶济世乐善好施一辈子,到最后在青史上留下的寥寥数笔,却是一个‘弑君犯上’的污名。”
“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复生,我这些年汲汲以求的,说到底其实不过公道二字。可这世道就是如此,没人能给洱翡一个公道,那干脆就血债以血偿,能让世家著族覆灭的不就是谋逆叛国么。尽人事听天命,这些年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一一过来了。现在就等着战火烧遍九州,我累了,也提不起力气了,最终能不能如愿索性就看天命吧。”
话音刚落,燕折翡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叶见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就为了死去的人伤害活着的人,值得么?在你心里,就没有半点别的东西,能动摇仇恨么?”
燕折翡微微一怔,眼前浮现孟池奕的脸,转瞬又变成了清和长公主,这些念头逐一在心头闪过,最终在染血的绯艳海棠上彻底定格——
“你知道的,没有。”
叶见微长叹一声,望着她的背影融进浓浓夜色里。
三十年的光阴让他们踏上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尽管最终殊途同归,都是站在敬王的对立面、都是与钟周方三个世家殊死搏斗,可这殊途之间差了太多东西。
诉樰的死,明远的命,以及别什么人,累累白骨和殷殷血海最终铸成万水千山,横亘在他们之间,再不可能逾越,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
兜兜转转,燕折翡还是想要回到鹿水,那里是她的家乡,是一切仇恨开始的地方,也会是她最终的埋骨之地。她很清楚自己时日不多,溯洄炼骨是条不归路,一旦开始,停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手上染了太多血,上天不会眷顾她。这一路走来,她失去了能失去的一切,金兰之谊,白首之情,她的亲人、故友一一被她亲手割舍。最后一个失去的,是她与这世间唯一的血肉牵连——她的女儿,清和长公主。
燕折翡踏上归乡的路,却心如死寂。路过宁州地界时,她忽然福至心灵,绕远去了一趟岁安城——她做贵妃时亲自选给清和的食邑,是希望清和能人生顺遂如城名,岁岁平安。可造化弄人,却也是因为她,清和最好的青春年华,全都蹉跎在了距离岁安千里之遥的宛州潋滟城。
燕折翡自嘲淡笑。
人生大起大落,在她看到城门口张贴的皇榜时,酸甜苦辣一刹那间全都涌上心头。
上天眷顾了她一次——
清和长公主在南山佛寺遇刺受伤,天子震怒,大胤九州全境通缉贼子明昱,与此同时,遣了一支宁州驻军亲往南山,护送长公主返回帝都。
星珲在从岁安去南山的路上,意外地见到了千雍境主燕折翡,他神情一凛,瞬间抬手按住了身侧的天地留白。
出乎意料的是,燕折翡并不是来拦他的,她轻声笑了笑,话音坚定平和:“叶星珲,清和的事,我欠你一个人情,会还给你的。”
燕折翡望向南山的方向,一个母亲的温柔慈和此刻在她眼里书写开来,“我想再去看她一眼。”
*
正值初夏,雨将落未落,天闷得厉害。
昌州锦都芮府。
书房烛光长明,昌州州牧芮何思坐立难安,桌上白纸黑字里流露出的强硬昭示着这次刺杀只能成功,连松成不死,他就死——敬王给他下了死限。
敲门声终于响起,芮何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所幸——
“大人,得手了。”暗卫推门进来,低声禀道。
芮何思瞳孔骤缩,心头一跳,抖着手问道:“确定是连松成?”
“是,连松成和其亲卫一共十三人,全皆毙命。”暗卫犹豫片刻,皱着眉又道:“只是死的人里面有几个是我们派去的眼线。”
芮何思靠上背椅长呼一口气,抬手拭去额角冷汗:“无妨,只要连松成那匹夫死了就好。”
心头的巨石一朝落下,随之而来的是抑制不住的狂喜,芮何思一挥手,朗声道:“派人去给敬王殿下送信,连松成一死,昌州和东海水军就要到手了。”
窗外一道惊雷倏然划破天幕,酝酿了许久的大雨倾盆而落,澜江又到梅雨泛滥的时节了。
作者有话说:
伏笔和铺垫比较多,总之,开始缓缓拔出珍藏许久的四十米大刀(?)
明天晚上考试,有点慌_(:з」∠)_
第92章 澜江
那夜窗外的凛冽杀意仿佛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此后几日并没有再起什么波澜,待王妃礼佛毕,敬王与方鸿祯一行很快便启程离开了南山。
快到让苏朗冥冥中隐约觉到一丝不祥之意。
他站在南山脚下,凝望愈来愈远的亲王仪仗,忽而想起敬王临行前无端和他提起的一桩旧事。
凌熠上车前,状似无意地跟他开口:“本王听说,定康世子周敏才曾送过你一把扇子,画的是澜江洪波,扇面的字却没题。”
苏朗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沉着应声:“是,敏才兄说,扇上的诗词由臣自己题。”
“是么”,凌熠垂眸扫过他腰间的那柄浮云地纪,勾了勾唇角:“苏朗,看来你是想好怎么落笔了。”
他话里有话,苏朗心中一紧,脸色微变。敬王却笑了两声,不等他回应便自顾自上了车。
澜江洪波的扇子只有一柄,扇上留白不多,落笔就回不了头了——那把折扇交到他手上时,周敏才曾托人说过此话。
“澜江洪波。”苏朗微微眯起眼睛,在心中默念。
然而他无暇多想,星珲从岁安城回来了。
宁州驻军留在南山城外,星珲只和军中的几位将领一起来了佛寺。苏朗提前得了消息,站在山门下等他。星珲远远地便看见了在心底勾勒过无数遍的身影,他扫了一眼身旁的诸位将领,忍着挥鞭加快速度的冲动,只不动声色地轻轻拍马,从岁安到南山几百里路都过来了,几十丈的距离反倒觉得如此之长。
他在晚霞融光里跳下马来,苏朗逆光而立,走上前去帮他牵住马,微微一笑:“回来了?”
星珲将缰绳交给他,抬眸看着他的眼睛,指尖顺势拂过他手心,点头应道:“回来了。”
他们一别数日,苏朗心中一动,很想亲亲他,可此处人太多,只好借着彼此身体的遮挡,像是在说耳语一般,在他脸颊上轻轻压了一下,留下浅淡的一点绯红痕迹。食髓知味,心头的那点旖旎绮思很快被挑了起来,转身朝山门去时,苏朗借着袍袖遮掩又勾了勾他的手指,星珲掌心痒痒的,心里有什么地方也跟着泛起了层层涟漪。
他们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却都写在了彼此眉间眼底。
心照而不宣。
只有他们身旁看到了一切的马轻轻叫了两声。
除了宁州驻军的几位将领,与星珲一起来的,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千雍境主燕折翡。
这位似敌似友的大乘境敛去了往日一身的深沉肃杀,来到南山脚下,却并没有和他们一起拾级而上,她站在南山佛寺山门口,闭着眼深深呼吸山间的草木芳香和佛寺清气,脸上的神情是一个母亲遥望子女时,深切的温柔与思念。
星珲看出了她的近乡情怯,犹豫了一瞬还是出声问道:“公主就在佛寺,境主不一起上去吗?”
燕折翡轻轻笑了笑,却摇头拒绝了:“她的母妃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来南山也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奢求太多对她反倒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