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家主眼珠一动,改了口:“那倒也是,不过颖海和宜崇总还是得当心些……”
芮何思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状似轻描淡写地扔下今日的第二个平地惊雷:“宜崇,外面有人上赶着要帮忙收拾呢,至于颖海……”
他停顿片刻,忽而阴狠地笑了一声,目光在诸位世家家主脸上逐一扫过,放慢了声音缓缓道:“哪还有什么颖海。”
墙角琵琶女指间四弦骤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巧和着厅外当空劈下的惊雷,四弦齐鸣,琵琶声如裂帛,回荡在整个花厅,余音久久不歇。
*
南山的这场大雨从朝晨到暮夜,整整下了一日,苏朗坐在窗前,拨了两下琴弦,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撕开暗夜天幕,滚滚闷雷随之而来,苏朗心头一紧,眼皮开始突突跳个不停。
星珲早看出了他心神不宁,待一曲终了,正欲开口,禅房的门忽然被人轰然推开,苏朗蓦地抬头——
昌州总督副将谢嶙冒着大雨从宁昌两州边界一路疾驰而来,将一直悬而不至的风暴带到他眼前。
“苏朗!颖海……”
作者有话说:
[1.]令符参见第五十八章 。
这章算是个过渡章,过完了陀螺般的两周,回来磨刀霍霍!
第94章 燎原
三日前,昌州东海水军驻地。
水师右师提督秦友方结束了夜间的例行巡视,还没在营内坐稳,就听见外面一声极尖锐的哨声,伴随着一阵马的嘶鸣突兀地传进驻所内,秦友方心头一跳,不等他出声叫人,传讯兵就已冲了进来——
“秦将军,昌州州牧芮何思大人同水军左师的姜将军……”
传讯兵话还未说完,营帐内就不请自来进了两个人。
秦友方缓缓站起身,目光微冷,沉着嗓子道:“芮大人和姜将军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芮何思脸上的笑一如往常的宽厚平和,说出的话却与神情极不相称:“自是来同秦将军做水军右师军务交接的。”
秦友方面色一寒,常年军旅生涯养出的刚煞之气隐隐露了出来,他语冷硬,目光锐利如鹰隼:“芮大人,我敬你是昌州州牧,但掌政州牧不涉军务的大胤律例您没忘吧?”
芮何思呵呵一笑,从广袖里摸出了一块合二为一的玄铁令符,径直递到了秦友方面前:“秦将军别急,话不是没说完吗,同您交接的自然不是我,水军左师姜镝将军即日起暂代东海水军总提督,掌一应水师军务,秦将军,领命吧。”
秦友方目光触及芮何思手上的调军令符——
数日以前,他才见过此物,昌州总督连松成在去怀泽城之前,曾凭此符调走了三千东海水军,而今日,玄铁符以一种绝不可能的方式又出现在他面前。
秦友方面色仿佛结了霜,他额角青筋直跳,勉强压下心中最不祥的想法,饶是如此,还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艰难出声:“我要见昌州总督连松成。”
芮何思收回令符,迎着帐内灯光装模作样地打量了好几眼,似是疑道:“怎么,难道秦将军觉得这军令符有假不成?”
秦友方心中一紧,几乎是确定连松成出了事,一脚踹翻了身前矮岸,拔出腰间佩刀暴喝道:“你们是想造反吗?”
一旁的水军左师提督姜镝终于好整以暇地开了口:“秦将军,想造反的恐怕是你吧,军令如山,你不懂吗?”
“去你娘的军令!”秦友方目眦欲裂,朝外吼了一声:“来人……”
姜镝声音不高,抢在秦友方之前朗声道:“拿下。”
帐门应声而开,而本该守卫在外的亲兵却尽皆倒地,秦友方瞪大了眼睛,微雨夜里,帐门外只有一道人影负手而立,赫然是苍梧武尊方鸿祯。
东海水军的兵变似乎出其的顺利,甚至没有在东海掀起一朵浪花。一日后,暂代水师总提督的姜镝应昌州州牧芮何思十万火急的红标信笺之请,下了第一道军令。
入伍不久的新兵在雨夜里领到了梦寐以求的崭新长枪,脸上却丝毫不见喜悦,反而哭丧着脸,朝身边的人小声道:“赵哥,那可是颖海,天子股肱,围困颖国公府苏氏的地望,咱们这是造反吗?”
被称作“赵哥”的老兵自顾自地擦着枪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汽,闻言头也不抬:“上头不是说了吗,澜江决堤,南江五县被淹得毛都不剩,下游的颖海城里起了疫症,咱们那州牧不是没办法了吗,这才求到东海水军头上。瘟疫啊,这可不是小事儿,一个闹不好就不只是颖海了,说不定整个昌州都得遭殃。”
新兵听到“瘟疫”两个字,变了脸色,自顾自纠结半天还是犹豫道:“可那、那是颖海啊,圣旨没到就出兵围城,这不是造反吗,可是要杀头的啊……”
新兵的声音越来越低,赵哥睨了他一眼,将蒙面的药巾扔到他脸上:“咸吃萝卜淡操心,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就算是造反,那也是砍上面的头,你一个新兵蛋子瞎慌什么,皇上难道能把整个东海水军全砍了不成?放心吧,造反也杀不到你,不过现在不听军令倒是能第一个就砍你。”
那新兵被他说得一个激灵,立刻系好面巾,欲言又止地跟着赵哥朝集合的方向走去,忍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问道:“赵哥,那你说真是造反啊?”
赵哥抬头望了一眼乌沉沉的天,连日的凄风苦雨也不知何时才能放晴,他眯起眼睛低声自语:“要变天了啊。”
“赵哥,你说什么?”
赵哥收回视线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我说,你能吃饱饭就行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凌’字,还不都是一家子,造不造反的,那都是上面的事儿,你跟着瞎操什么心?”
皇上还是敬王,于他们这些最普通的小兵来讲又有什么所谓呢?时间久了,那些忠君报国的心头热血,早在一日复一日的海风里被吹得凉透了。
能吃饱饭就成了,横竖都是关上门自家人闹,又不是外敌入侵,到最后至多是龙椅上换个人,于自己一个升斗小民而言又有多大区别,管他呢。
尖锐的号角催促集合,赵哥见那新兵还站在原地呆愣愣的,粗暴地伸手拉了他一把,新兵一个踉跄,稀里糊涂地进了队伍,他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在风雨里飘摇的军旗,总觉得心落不到实处。
九州十二军区里,以朔州铁骑最强,东海水军最弱。但东海水军呈颓势并非是因着军费吃紧,抑或者是无将可用,相反,东海一带极其富庶,江南又是人杰地灵,东海水师本身其实并不差。
所谓弱势,是这支军队始终不能成为皇帝真正可以掌控和倚仗的劲旅——因为东海水军的驻地是昌州。
天高皇帝远,世家势力繁复错杂,东海水军的不少将领就是出身于昌州著族,时间久了,有些军队到底姓什么就不好说了。
军心不齐是大忌,东海水军于皇帝而言为隐忧是祸患,对东海沿线的海防也未必是好事,但即便如此,昌州大多数的世家也还是乐见其成——没人会乐意一支完全属于帝王的刀兵在自家门口肆意横着。
甚至只要没有外敌入侵,东海水军越乱越好。
一石入海,千层浪滔隐于更深的水下。冥冥中可以点燃整个九州的火线在东海水军出兵颖海的当夜,于大胤北境悄然点起。
朔州,裕北关。
分明已是初夏的天,北境却依旧是乍暖还寒,夜里瞭望塔上,凉风吹过,一阵雷鸣似的轰隆声隐约从更北的方向传来,震得瞭望塔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打盹的哨兵被迎面而来的凉风吹得打了个激灵,那点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打了个哈欠,伸懒腰的手还没收回来,耳边就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连绵的雷鸣声。
哨兵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疑惑道:“没下雨啊”,他自言自语嘟囔着,余光掠过漆黑的天幕,远处的平线上不知是什么东西,黑压压的一片,在暮夜里也看不分明。
哨兵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架起千里眼,目光穿过萧瑟的朔北平原,终于看清了远处的黑影。
他瞳孔睁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须臾回过神来,猛地回头嘶吼:“敌袭——”
“北狄入侵,点烽火!”
“报镇国公!报踏雪城!”
宣熙十一年初夏,沉寂了数个春秋的北狄十三部在一个漆黑无光的暮夜里,再一次向九州伸出了贪婪的爪牙,大胤最锋利的刀兵——北境朔州铁骑又一次整装待发,信心百倍地奔赴辽阔的朔北战场。
同一时间,与朔州相隔千里的颖海,却正在与突如其来的天灾做最艰难的斗争。
大半个月以前,澜江毫无征兆地突然决堤,南江五县在一夜之间被淹成了一片汪洋,随之而来的瘟疫以难法想象的诡异速度在整个南岸蔓延开来,黄斑所及之处,尽是腐尸白骨。
地势居高的北岸定康城第一时间关闭水闸,封锁了定康城的澜江水道,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这场天降浩劫。
混浊的澜江水载着腐烂的尸体朝东涌去,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流离失所,下游的颖海首当其冲,措手不及地成了继南江五县之后的第二个受灾地。
直到流民和瘟疫一齐涌入颖海,南江天灾的消息才姗姗来迟地被送到昌州州牧府的桌案上。而比疫症传播更快的是民间四起的各种流言——诸如天降灾厄是为不祥,又如黄斑疫一日就能传染一座城的人,再如颖海到处都是得了疫症的死人等等。
瘟疫带来的人心惶惶和民心浮动让昌州泰半世家家主都坐不住了,几乎是一日之间,近半数的昌州世家就一齐向锦都州牧府发了函,要求即刻封锁颖海城,务必将瘟疫控制在颖海。
昌州州牧芮何思斟酌再三,最终决定应几位世家城主之请,向东海水师求援,先斩后奏,出兵围城。
彼时颖国公府正忙于安抚颖海城中百姓,安置南江流民,苏氏的产业遍及九州,几乎是第一时间,颖国公府就不慌不忙地派人传信商行,调配药材至颖海,然而比药材先到的却是兵临城下的东海水军。
姜镝率领东海水军两师,将颖海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有擅自出入城者,一律杀无赦。
名曰控制疫情。
老颖国公苏淮大怒,当即一封折子送上了帝都,不成想,折子还没送出去,苏府的家将在城门外十里被水师提督姜镝以擅自出城有违禁令的名义亲手射杀——
俨然是药材不得入,人不得出。
控制疫情是假,困死颖海是真。
所幸昌州总督连松成的一支嫡系驻军就在颖海以北的宁昌二州边界,听闻消息后,副将谢嶙即刻派人四百里加急传信帝都,自己则连夜出发去了南山——苏朗手里有浮云地纪。
疫情险恶,调军令符在姜镝的手里,又有昌州几大世家的联名请愿,即便东海水军先斩后奏围困颖海,最后恐怕也是无可厚非。
而非外敌入侵非流匪作乱,谢嶙无令出兵等同谋反,只要谢嶙敢,东海水军当即就能与之开战。姜镝就是算准了他毫无办法,等一来一回帝都做出反应,以黄斑疫的传播速度,已经足够蔓延半个颖海了。
是夜,澜江北岸的定康城,敬王凌熠与定国公世子周敏才在瞭望塔上并肩而立,烈烈江风夹杂着细雨迎面而来,暗卫放轻了脚步走到二人身后,单膝跪地恭敬道:“殿下,世子,流言已经派人在云昌宛三州散布出去了。”
周敏才侧头看向敬王:“殿下,这出进退两难如何?”
“妙极。”敬王满意地点点头,唇角勾着愉悦的笑:“眼下流言四起,芮何思‘无奈之下’先斩后奏,既是民心所向,也得到了昌州诸多世家的支持,谁也挑不出他什么错来。凌烨若想控制疫情,那就不仅不能问罪东海水军,甚至还得顺势而为继续封锁颖海。而舍不得颖海,就是在放任黄斑疫肆意传染,不把昌州千万百姓的命放在心上。”
他舒心至极地长叹一声:“要民心,就得寒了颖海的心;要颖海,就得失昌州民心,本王倒想看看他怎么选。”
周敏才闻言会心一笑,伸出手接了一捧夜雨:“天助殿下,这场大雨下得正好,澜江南堤炸得正好,如今疫情来势汹汹,横竖颖海苏氏我们是得不到的,那就让他毁了最为合适。”
趁着他们谈话稍歇,跪在地上的暗卫又适时禀道:“殿下,昌州总督副将谢嶙启程去了南山,似乎是去找苏朗的,咱们的人一路跟着,敢问殿下可要阻拦?”
“是想请天子剑的吧。”敬王心不在焉地屈指弹走身上的雨珠,嗤笑道:“不用,让他去,说不定凌烨下旨命东海水军继续封锁颖海,圣旨到了下边,具体怎么个封法不就是我们说了算了么,到时候好戏就彻底开场了。”
周敏才思索片刻,忽然皱眉问了句:“可若是苏朗来了,叶星珲也一定会在,漓山毕竟是个变数,他们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还不好说,殿下不担心疫情万一真被他们控制住了……”
敬王却打断了他的话,轻蔑地勾起唇角:“你太小看王妃了,这可不是普通的瘟疫,就算是东都境主和漓山东君亲至,也一样是束手无策。别人不知道,你们定康周氏还不清楚么,漓山上一任掌门叶云岐不就是死在砚溪钟氏手里的吗?”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里是势在必得的疯狂和肆意:“无论凌烨怎么选,颖海最后都会被瘟疫彻底毁灭。区别只是颖海苏氏这条臂膀是他自己狠下心放弃,还是这场瘟疫帮他折。疫情不绝,所有的选择到最后都会是同样的结果——为帝者昏庸无道,这才引得天降灾厄,本王起兵是顺天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