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平和却坚定,星珲没有再劝。
或许是母女天性,十日后,清和长公主伤势稍愈,宁州驻军护送公主启程过岁安城返回帝都。
南山主城提前清道,围观的百姓都被拦在了街道两旁,长公主车驾缓缓驶过,城门口还张贴着公主遇刺通缉贼子的皇榜。过了城门人群渐疏,清和福至心灵,忽然半开车窗往外瞥去,而几丈之外,笼罩在一身黑袍里,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让她瞳孔骤缩,心弦猛地拉紧。
清和急声命停。
车驾缓缓停住,城门旁伫立的燕折翡似是有所觉,眉头微锁,又朝重重护卫的最中心处深深看了几眼。只是再不舍也要离开,她转过身,向城门旁人烟稀少的巷子走去。
清和推开马车门,这一刻她有无比清晰的预感,如果不放肆一次,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她母亲了。清和紧抓着车轼,目光迅速在人群中穿梭,终于捕捉到已经渐行渐远的身影。什么皇家仪度都不要了,她不顾一切地疾步走下车来。
她穿着繁复的长公主华服,提着裙子追了过去,没人预料到这变故,围观的百姓哗然一片。星珲越过人群朝公主奔跑的方向看去,燕折翡的身影融进了巷子深处。众目睽睽下失态,苏朗却并没有上前去拦公主,反而在护送将领疑惑不解的目光里,指挥军兵迅速做出了反应。
小巷入口不时便被清了道,清和跑得太快,踉跄了几步,她怎么也追不上那道渐远的身影,却又不能当众大声叫燕折翡。
“等等!”燕折翡并没有如她所愿停下,清和眼眶渐渐急得泛红,只得朝身后喊了一声:“星珲!”
星珲闻声随即从马上跃下,身形一闪,朝巷子内快速掠去。
燕折翡疾走的身影微顿,却依旧没有用轻功。
即便追上了人,她真要走星珲当然也拦不住她,燕折翡到底没舍得彻底狠下心来,她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星珲,隔音阵法须臾间布在巷子深处,燕折翡轻叹一声还是缓缓回了头。
清和的眼泪倏然流了下来,她直觉眼前的人不会喜欢“母妃”这个称呼,于是唤了一声“阿娘”。
燕折翡果然笑了,却还是离她远远的几步,并不走过来。
清和像个孩子一样伸出手来,分明在撒娇,声音却哽咽得不像话:“阿娘,你抱抱我好不好?我想你了。”
燕折翡耳畔忽然响起几日前叶见微的那一句“在你心里,就没有半点别的东西,能动摇仇恨么?”
她怔愣片刻,终是慢慢走上前去,将清和拥入怀中。天和十二年,惠元皇贵妃离她而去,时过境迁十二载,宣熙十一年,千雍境主燕折翡又一次感知到了血肉相连的温暖,“清和,阿娘对不起你。”
迟来十二年的母爱只在一刹那就轻而易举地填平了清和长公主心底最大的缺口,她摇摇头,贪婪地呼吸来自母亲的气息。
“阿娘会为你做最后一件事。”燕折翡松开她,轻轻抚摸了清和的脸颊,不等清和再问出声,她身形微动,眨眼间便站在了几丈之外的小巷出口,“回去吧。”
清和猛然回过神来,急忙向前追了两步,燕折翡却朝她笑了笑,转身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苏朗和星珲只将清和长公主送至南山城外五十里,并没有一并回去帝都,再过些时日便是苏朗祖父老颖国公的七十大寿,他们不日便要返回颖海。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今年的梅雨季来的早,雨下得又疾又大,两人就这样暂时被困在了南山。
窗外又是一夜阴雨连绵,丝缕凉意从窗棂间徐徐袭来,他们和衣躺在床上,星珲裹着薄被兀自翻滚了一会儿,哼唧两声,见苏朗不理他,于是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似的趴到了苏朗身上,手也不老实地直往苏朗怀里钻。
星珲自顾自地乱动,却没注意苏朗眼底漆黑如墨,似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涌动。
灯烛明亮,苏朗被星珲扯得衣衫散乱,手里拿着的闲书也掉了下去,星珲目光在地上摊开的书册上逡巡一圈,回过头来对上苏朗似笑非笑的视线,眨了两下眼睛,无辜道:“我冷……”
“冷?”苏朗挑眉,他捉住星珲乱动的手,又伸手在他腰间捏了两下,动作里颇有些意味深长。
星珲身体蓦地一僵,他本意只想让苏朗亲亲自己,眼下直觉不妙,下意识地向后退去,作势就要抽出手来,苏朗却不容他逃脱,揽着他的腰顺势一滚,上下瞬间逆转,苏朗半撑起身体,低下头附在星珲耳畔轻轻吹了口气:“不是冷么?跑什么?”
星珲的脸霎时红了。
烛光幽微,绯红春色从耳尖一路蔓延,最终染遍了半个暖榻上横陈的白玉。
窗外雨声渐骤,掩盖住了一切耳鬓厮磨间的旖旎私语。
梅雨连绵泛滥,一下就是大半个昌州。
没有人知道,数日以前,千里之外的澜江南岸,奔雷大水仿若银河,沿着堤坝的巨大缺口倾泻而下。
而仅仅是大水冲垮堤坝的第五日,突如其来的瘟疫以不可能的速度开始在南江五县诡异地蔓延开来。
不祥的黄斑像振翅而起的蝴蝶,飞过的地方,浮尸千里,饿殍遍地,转眼间安宁富庶的鱼米之地就成了片片死地。
南江五县的县令向周边昌宛诸城连请救援,然而所有送出的信件、派出的人却都像是石沉大海,得不到一点回应。
江堤的缺口像是吞没一切的凶兽,将南江五县蚕食殆尽,数不清的尸体滚入澜江,染浊了滚滚江水。
大雨滂沱的暗夜里,澜江北岸,定国公世子周敏才站在定康城最高的瞭望台上,冰凉目光里隐含着疯狂的肆意。
昌州州牧芮何思手里捏着封红标信笺,站在周敏才身旁,看着脚下汹涌的江水,好整以暇地哀叹道:“天降灾祸,这水一时可停不了,说起来,南江的下游好像是……”
他听见周敏才森冷的声音——
“颖海。”
周敏才下巴微抬,话音里是势在必得的轻蔑:“昌州最难啃的骨头,不就是颖海和宜崇么?一个有连松成嫡系的驻军,一个有宜山书院坐镇。”
芮何思闻言轻抚胡须,微微犹疑:“宜崇萧氏的态度一向模糊中立……”
周敏才却打断了他的话:“萧家不会答应和我们一同起事的。宜崇一向与帝都疏远,永安侯府作为九州第一世家,世子萧高旻却从不在帝都停留过久,其实都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宜山书院成为帝王手中刀罢了。平心而论,帝都那位确实称得上是明君英主,宜崇不会反的。”
芮何思颔首忖道:“只要不来插一手倒也无妨。”
周敏才摇头,嗤笑一声:“这可难说,宜山书院不久前才扣留了苍梧城的商队,据说还是萧高旻亲自带人去的。他这个人太傲,因而也格外恪守底线。苏朗和他关系素来不错,颖海宜崇千里之遥,这两人并不常见,却总能一见如故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是同一类人,不过苏朗的傲骨都藏在君子如玉的皮囊下了。苏朗这人看似温润,其实不然,他狠起来比谁都果决,颖国公府留在帝都的不是他大哥,而是他,就很能说明原因了,他在帝都那汪深潭里游刃有余十余年,可不是只靠着世家子的身份,更不是只为着在武英殿里坐坐好玩的。”
他停顿了片刻,声音忽然阴鸷冷冽:“颖海得收拾,宜崇也不会不管,苏朗和萧高旻的那身傲骨,早晚都得给我折断。”
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芮何思将手中那封南江五县县令求援的红标信笺递出瞭望台外,骤雨很快浇湿了承载着数万人性命的一张薄纸,乌沉的墨水晕染开来,混着雨水一起砸到泥地里,成了人脚底的一缕轻贱尘埃。
周敏才望着汹涌东去的江水,略略缓和了语气,仿佛是悲天悯人的叹息:“我提醒过苏朗的,澜江洪波的扇子只有一柄,让他想好了再落笔,可他不听我的。”
作者有话说:
调情什么的,下次就不是心照不宣了,广而告之!
哪个大可爱给了我好多海星,快出来挨亲!
第93章 战起
晨起时窗外还是落着雨,天阴沉沉地一片,层层叠叠的厚重乌云当头压下来,乍一眼望过去几乎分不清暮夜白昼。
风雨如晦闯入眼底,苏朗的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心中那根波澜不惊的不祥之弦突如其来地动了两动——
南山的这场雨再大,不过是在佛寺里耽搁几日罢了,他总觉得真正为忧为患的震风陵雨已经临近他眼前,只有一步之遥。
星珲一早醒来,刚从榻上坐起身便看见苏朗站在窗边,手里捏着把展开了的扇子出神,星珲叫了他两声苏朗竟也没听见,俨然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直到星珲走到他身后,苏朗才恍然回神侧过身来,星珲一眼扫过那把绘着澜江洪波的折扇,立刻就认了出来:“这扇子是我们在昌州的时候周敏才送的?”
“嗯,就是那把。”
星珲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他一并送来了两把,我手里的那柄画的是昌州风光。”
“澜江,昌州……”苏朗闻言垂首思忖,神色略略有些凝重:“怀泽、定康、潋滟、江锦,敬王这条线贯穿昌宛二州,覆盖了大半个澜江,江南恐怕早晚得出场大乱子。”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了个趔趄,烛火倾泻而出,细碎的火焰跌在雨水里很快熄了个彻底,即将消融在雨地里的最后一抹灰烬倒映在星珲眼底,他目光微动,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所以怀泽的事一出,陛下就直接以此为由缴了袁则良在怀泽城的兵权,直接派了由暗转明的天子影卫接手,用袁则良当敬王谋反的人证是次要的,澜江天险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是,澜江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怀泽不能丢。”苏朗屈指在窗台上轻轻敲了两下,声音渐沉:“袁则良的命和怀泽城比起来,不算什么。只不过敬王是先皇嫡子,御笔亲封的亲王,先皇遗诏里还给了他一道保命符,轻易动不得,袁则良就是那个可以名正言顺问罪的契机。我有预感,敬王一定还有后手,他不会轻易让袁则良活着到帝都的。”
他揉了揉眉心,露出些疲倦和忧色,叹口气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契机若是没了便就没了,只要敬王这个反贼头子还在,该打就还是会打,早晚罢了。”
分明已是辰时末,举目望去却依旧是黑云遮天,阑风伏雨在白日里惊醒了南山城下的万家灯火,远处盏盏微光明灭起伏,星珲抬眸看向苏朗,忽而低声问:“我一直不明白,敬王势必会反,昌州宛州人心浮动,定会有不少人暗地里悄悄上了敬王的船,可陛下为什么不查不问,甚至放之任之?”
苏朗眼神幽深,唇角勾出一点不常在他脸上浮现的冷笑,像是青松枝头落了一捧细雪,浅淡而凌冽,“因为昌州世家多,混水摸鱼的更多,不放任他们乱一场,怎么知道背后到底有多少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呢?查是查不清楚的,昌州最不缺的就是藏得深的世家老狐狸。”
滂沱大雨浇碎河清海晏的虚幻泡影,雷霆闪电撕开大胤九州的重重天幕,宣熙十一年初夏,肆虐昌州半个多月的大雨终于在一道午后惊雷里,为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送来了本不属于夏季的凛然寒意。
五日前,昌州,锦都。
州牧府后花厅里今日摆了场宴,来的人不多,江南十二城的世家城主却到了近一半。
酒过三巡,主客相谈甚欢,妖娆舞姬从两侧盈盈退出,一时间,厅内只留了一名琵琶女转轴拨弦。
昌州州牧芮何思满面红光,站起身正欲举杯相邀,几位世家家主却相互对视一眼,最终坐在正中的一位拱了拱手,开口问道:“芮兄莫怪,既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愚弟便就直言了。您说如今已经万事俱备,想来敬王殿下已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不过咱们几个还是得问一句,裕春、颖海、宜崇,殿下准备如何?”
芮何思捏着酒杯,这位昌州州牧将往日里那张“宽厚平和”的面具尽皆撕下,他居高临下地看了闻家主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伸手从广袖里摸出一块合二为一的玄铁令牌缓缓放到了桌上。
——东海水军的调军令符。
闻家主一惊,蓦然离座起身,目光如炬盯着芮何思,不可置信地问道:“昌州总督连松成……?”
“死了。”芮何思脸上又挂上了和颜悦色的笑,就像是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连松成前段日子去怀泽城的时候调了三千水军,专程从昌州监军的手里请了半块令符,连着他自己手里的半块,刚刚好,一齐送到了我们手上。”[1.]
闻家主的脊背上窜出冷汗,缓缓坐了回去,连松成不是等闲军官,是今上御笔亲封的二品昌州总督,执掌昌州及东海军务,刺杀他,无异于明目张胆地和帝都宣战——
这条船,上了就下不来了。
厅外不合时宜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地,厅内依旧惬意如春,墙角里琵琶女轻拢慢捻,不经意间已经换了一曲,泠泠琴音急转而上,曲声铮然,隐隐带了几分肃杀之意。
闻家主额角青筋直跳,勉强定定神,抬头迎上芮何思似笑非笑的目光,终是咬了咬牙,攥住了身前玉杯。
仿佛一个开端,两旁的各位世家家主们接二连三地举杯起身。
酒入喉肠,个中滋味个人知,众人面上依旧和乐融融,不约而同地亮杯落座,芮何思满意地抚了抚胡须,脸上笑容更甚:“刚才闻贤弟说什么来着,裕春,一群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酸丁腐如也值得贤弟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