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季云崔奇道,“我记得我来时章伯他们就已经先到了,你不是让他去请了白度禅师后在偏门等你吗?怎么,出状况了?”
沈孟虞一边向丛林外走,一边回答:“没有,只是我让章伯他们先送人回去而已。”
“送人……莫不是那偷香窃玉的小贼?”季云崔跟在他身后,回忆起先前沈孟虞说过路遇小贼的那件事,一下子明白过来,“那小贼是什么人?你缘何如此看重他?”
沈孟虞方才只听了方祈寥寥数言,将人带回马车的那一路上方祈又在埋头生闷气,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他不好将这自己都不敢完全确定的事告诉季云崔,也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道:“他是什么人,我还需要回去试试才能完全确定。”
“这样……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季云崔漫应一声,没有继续追问。
沈孟虞走在季云崔前头,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然而过了半晌,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笑,却是季小将军耐不住气氛沉默,调笑之心忽起,又拿此事来打趣他。
季云崔立在竹林间,故意掐起嗓子,脸上作哀愁状。
他一手翘起兰花指,一手点着前头沈孟虞的背影,咿咿呀呀地开始唱戏:“哎呀呀,也不知那小贼如何就入了你沈家大郎的眼,莫非这天底下最俊俏的郎君也要染上断袖之癖?噫吁嚱,那可教这金陵城中十万女儿家如何是好呀!”
季云崔之母曾是春华班当红的伶人,季云崔自小耳濡目染,也爱往那戏班子里厮混。
他不仅精通唱腔扮相,偶尔还能挥笔运毫,写一段流传市井的本子出来,沈孟虞作为经常被他编排进故事中的主角,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故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丢下季云崔一个身长八尺的魁梧大汉在后头佯装西子捧心,眼不见心不烦。
沈孟虞头也不抬地回呛道:“你想多了,我又不是你。再说了,这金陵城的女儿家关我何事?便是她们想嫁我,只怕我头上那克妻一名也足以令她们的双亲望而却步,你这戏本子编得实在太糟。”
季云崔一人入戏,无人欣赏,无奈之下也只得收了扮相,快步追上来。
他拨开身畔竹枝,与沈孟虞并肩而行。只是走着走着,终究还是没忍住对沈孟虞的不解风情抱怨几句。
季云崔的兰花指这一回直接点在了沈孟虞身上:“呔,你这个一心皈依佛门的居士,哪里懂我等凡人口味。你不知,世人最喜欢的,不是如花美眷恩爱缠绵,而是痴男怨女分分合合,这情爱之事,非得要一波三折才算有趣。你若没有这克妻的名头,只怕这一城少女还不知你是谁呢!”
“知与不知,有分别吗?”沈孟虞的反应却只剩下冷淡。
眼见那后寺朱墙遥遥在望,他懒得与季云崔就这等闲事瞎扯,直接加快脚步。
直到二人接近墙外停着的马车,季云崔上前一步,也不见他高喊,而是直接一声长啸,在惊飞树上栖息的那几只雀鸟同时,唤醒车中小憩的少年。
沈孟虞站在季云崔身后,他看着那贪睡的少年手忙脚乱地从车厢里爬出来,迷迷糊糊地抓了缰绳就要赶马,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掠过小贼狡猾机灵的样子,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怎么?”季云崔听觉敏锐,沈孟虞这一声轻叹只流露了一瞬,便被他捕捉到耳中。
“没什么。”
沈孟虞不答,只是跟在他身后爬上马车坐定。
然而又过了半天,就在季云崔正打算就妹妹季云鸾的事与他说道说道时,却忽然听见沈孟虞低声开口,最终还是将自己心里的筹谋与他解释清楚。
“若那小贼身份不假,我们一直苦恼的证据一事,大概就有着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丛林:佛家的寺庙、院塔都可以称作丛林,指建筑而不是树木。
2.躞蹀带、砺刀石:唐代武将间比较流行的一种腰带,上面悬挂算袋、励石等七种东西,俗称“躞蹀七事”。文中借用此名,与文臣的玉带区别一下。
3.小擒拿借了一点武术的名词,作者瞎几把写,大家瞎几把看吧==
小季同学是超可爱的助攻!一个有少女心的大汉!
第5章 肉食者鄙
沈孟虞与季云崔在山中密谈了约一个多时辰,不过定国公家驾车的骏马脚程快,一路下山回到城中时,不过未初,也只比沈府马车入城晚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足以让方祈舒舒服服地洗去一身风尘痂垢,换上沈管事从沈孟虞旧衣箱中翻出的一身浅葱色夏衫,提着垂到膝头的袖摆晃进正厅,坐在屏风后的桌前等着动筷。
沈孟虞踏进家门的时候,就看到顾婶儿正坐在院中石桌边抚着胸口长吁短叹,她膝下唯一的闺女——也是沈家唯一的婢女细蕊则立在一旁,正同样面带戚色地劝说着什么。
见他回来,顾婶儿收了叹息,她携细蕊迎上前,脸上郁色未舒,却是指了指正厅的方向,让沈孟虞好生劝劝章伯带来的那个小猴子。
“唉,那个囝囝看着面黄肌瘦,却不肯吃饭,真是愁死人了!”
顾婶儿一边抹泪一边道,落泪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自己的手艺被人嫌弃,而是因为不忍心看那小贼挨饿受冻。
又听细蕊也道:“郎君快去看看那位小公子吧,安哥和章伯他们都在厅里守着,正等着郎君您回来拿主意呢。”
还在山中时方祈明明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又闹什么幺蛾子?
沈孟虞心中疑惑,来不及多问什么,只让细蕊和顾婶儿别再为此事着急,自去歇着,有事他来解决,如此这般地安慰完她们,方才掀帘踏进正厅。
他转过屏风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已经梳洗干净的方祈好似霜打的茄子般趴在桌上,碗中黍饭挖了一个角,桌子对面的那两盘素菜却是一动未动,已失了刚出锅时的热气。
至于府上另外剩下的两名男丁——管事沈章和车夫沈安二人,此时正满脸无奈地站在桌边。
他们牢记孟虞前番叮嘱,即使无法满足方祈的要求,也还是向两座大山一样一左一右地堵住出路,以防少年骤然翻脸,甩袖离去。
见沈孟虞回来,章伯面色一松,前趋几步正打算开口,冷不防本在一旁装死的方祈也看见了正主,一骨碌从桌上爬起来,推开沈安的阻挡,蹿过来抓着沈孟虞的衣袖就开始抱怨。
方祈一手牢牢抓住沈孟虞袖口,一手指着桌上那两道看上去就缺少油水的萝卜青菜,几乎是声泪俱下地控诉。
“你说给我饭吃,我才老老实实地跟他们回来的。可是为什么只有两个素菜?素菜?素菜顶什么用啊!我要吃肉!你给我吃肉!”
沈孟虞被方祈摇得有些头晕,不过他还是好不容易等这小猴子控诉完了,这才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来,蹙着眉道:“我应该没有保证过要给你吃肉吧?”
“可是你也没有说过不给我吃肉啊!有饭没有肉,这怎么吃得下去!”方祈气得跳脚。
沈孟虞好言好语地劝道:“府上茹素,不做肉食,你姑且凑合一下?”
方祈却不管沈孟虞的解释,甚至还拿出官府来压他:“我不管,我要吃肉!是你把我带回来的,我要是饿死了,明天官府的人就会找上门来,说你虐待良民!”
“你……”沈孟虞被他堵得无奈,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想起一句古语,“肉食者鄙,这句古语你听过吗?”
方祈不意沈孟虞为何会突然考自己古语,闻言微微一愣。
不过他没读过这些经典,也什么都不知道,下一刻脑子反应过来,只理直气壮地继续威逼:“没听过,不过那又怎样!你别想混过去!”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沈孟虞沉吟片刻,下定决心。
“那好,你且等等。”颔首向方祈点点头,示意自己会给他准备肉吃,沈孟虞将惴惴立在一旁的章伯拉到一边,这般那般地交代几句,又拍拍章伯的肩膀,示意他无需如此心疼,只消按自己说的去做。
半晌,章伯捧着一只绣袋从西厢回转,沈孟虞没有让他打开绣袋,而是直接说了几个菜名,俱是京中最大的酒楼——瑶光楼独家创制的菜肴,支使着章伯去那楼中一趟,将这些菜肴买回来,摆到方祈面前。
交代完章伯,目送着他抱着怀中银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沈孟虞在吩咐了沈安先去烧水后,转头看了方祈一眼。
他的视线在少年正开心地握着木箸敲碗的手上停了一下,目光微微一凝,叮嘱道:“我去沐浴,你且在这正厅里等等,旁的事,迟些等我回来了再与你细说。”
方祈胡搅蛮缠换来数道佳肴,那些菜光听名字就令他食指大动,好不容易才将已经流到唇边的涎水咽回去。
故而他心情舒畅,沈孟虞说什么一应应是,哪怕是把自己卖了也无所谓。
“好!我等你!”
“嗯。”沈孟虞摸到一点方祈的脾气,也不怕他跑了,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出了正厅。
待得沈孟虞沐浴完毕,挽着一头擦至半干的长发踏进正厅时,方祈面前已经堆了一只空碗,三只碟子,还有一座酱蹄膀骨架搭成的骨头山,至于他手里,则是抓着一根烤得焦脆的羊腿啃咬,吃得津津有味,脸上俱是油花。
沈孟虞今日未及去清凉寺中用斋饭,又许久不曾沾过荤腥,然而他让章伯去买的这些又俱是油腻之物,故此时他只闻见空气中的一点味道,都觉得胃部痉挛,几欲作呕。
好在他向来隐忍,甚少在人前流露喜恶,于是也只是背过身轻咳数声,压下喉中恶心,没靠近桌前,只打算立在屏风旁与方祈说话。
只是他甫一转头,却看到本该握着羊腿大快朵颐的少年颊上掠过一丝绯红,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脸,不仅不愿与他对视,就连手中的羊腿都忘吃了。
不明白这猴精小贼的那一丝羞赧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沈孟虞心中思考了一瞬,没得出答案,便也不再管它。
他斟酌了一下言辞,然而开口才说了一个字,却被方祈突兀地打断。
“你……”
“嗝……说罢,你带我回来,究竟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方祈羞赧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脸色很快恢复正常。
他酒足饭饱,心情愉悦,遂放下手中的羊腿,用手背抹抹嘴,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沈孟虞,犀利得似乎能看透他藏在温和表象下的一切心思。
诧异于方祈一脸纯稚间夹杂的敏锐,沈孟虞被那双通透的眼睛盯着,也怔了一下。
看来这个少年,没他想象中那么单纯好骗,沈孟虞心道。不过聪明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沈孟虞心中有了计较,他回过神,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说明自己的目的,而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方祈,柔声道:“我是有求于你,不过在这之前,你须得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沈孟虞态度和缓,耐心十足,方祈白白蹭了他一顿饭,也答得飞快:“方祈。求福谓之祈。”
“今年多大?”
“十七。”
“你是哪里人氏?”
“我不知道。师父说我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他路上随手捡的我,忘记在哪里了。”
“盗圣为何收养你?”
“你问我我哪里知道,”方祈前几个问题回答得十分顺溜,然而在这个问题上却有点卡壳。他抬头瞪了沈孟虞一眼,见沈孟虞没有继续发问意思,遂胡诌道,“大概是看我可爱吧。”
“……”沈孟虞难得见到如此大言不惭之人,他怔愣了一下,没忍住嘲讽回去,“你一出生就能看出可爱?那盗圣可真是慧眼识猪。”
这个美人嘴怎么这么毒?敏锐地领悟了沈孟虞的言下之意,方祈气结,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冲上去就想揍人。
“你才是猪!”
只是他的气海还被封着,四肢虽然灵活,速度比起平日却要差远了。
沈孟虞漫不经心转过屏风,向旁边一避,根本无需费什么心思技巧,就令方祈一身攻势扑了个空,脑门还在屏风转角处磕了一下,霎时红肿一片。
“嘶……”
方祈哭丧着一张脸,蹲在地上揉额头,就差没把那撒泼打滚的招式用出来,凭哭声吸引街上巡视的捕快进沈府来抓人,给沈孟虞安上一个欺凌弱小的罪名:“你到底让我帮你干什么啊?你封了我气海还欺负我,一点都不公平!”
沈孟虞却只敛敛袖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笑道:“那我若解开你的气海再欺负你,是不是就公平了?”
“……”方祈无语,但很快,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与沈孟虞讨价还价的好机会,掌下遮着的黑眸碌碌一转,再抬起头时已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
“是,”他站直身子,平视沈孟虞,“你若给我解开气海,我们认认真真地在院子里比试一场,若我输了,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沈孟虞似乎就在等他这一句话。
“好,一言为定。”没有继续刁难方祈,沈孟虞走过来简单在他两处穴道上点了两下,施施然出了正厅。
熟悉的真气再度于经脉间流转开来,方祈站起身,满心欢喜地活动活动手脚,在适应了一下这般失而复得的感觉后,随手将衣袖卷了卷,扎起略显拖地的外衫下罢,也大步流星地走到院子里。
沈孟虞负手站在院中靠近东边的水井旁,方祈四下打量一圈,挑了西边厢房外种的那一棵青桐树下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