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过申时,烈日西倾,带着几分薄醉似的日光自墙外射进来,将一大团婆娑树影笼在院中。
方祈站在树下,瘦瘦小小的身体被裹在桐树的阴影里,旁人唯有在夏风拂过、枝叶摇曳的间隙,才能堪堪从树阴扫过的留白处捕捉一二。
十七岁,明明是和二弟沈仲禹一样的年纪,少年看上去却和二弟十三四岁时的体量仿佛,也难怪顾婶儿心疼。
沈孟虞心中微微生出一丝怜悯,但很快,在看到少年那一张脸上还沾着油花的脸庞时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下意识地全身提气,踏前一步,聚精会神地盯着方祈动作。
见他警惕,藏在树影里的少年大喝一声,慧黠灵动的双眼熠熠生辉,笑意盈然。
“准备好了吗?那就接招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囝囝:jian,江浙一带对小男孩的称呼,和囡囡应该是一对的
江南的蹄髈,在各个古镇吃过,好吃,表皮入口即化,瘦肉细而不柴,口味偏甜,吃多了容易腻,但是如果去了一定得要尝一尝!
第6章 盗高一尺
接招,接什么招?
好不容易解开气海,换回武功,方祈在沈孟虞手下吃了好几次亏,对于这个阴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大美人可谓是心有余悸,哪里还敢安安分分地与他立约比试,当然是转头就跑啊!
盗圣轻功,来无影去无踪,天下他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方祈虽然没有师父方无道那般厉害,但凭他一个人游历江湖、好几次凭轻功逢凶化吉的经验来看,这世上能追上他的人,也还真没有几个。
他就不信,沈孟虞的一手近身小擒拿隔得这么远还能使出来。要是真能使出来,那他今日就把自己的大名倒过来写!
方祈在气势汹汹地喝出那一声请战后,转身就开始爬树。
青桐树干光滑挺拔,极难攀爬,但这难不倒轻功卓然又娴熟此道的方祈,他一双手脚灵活得好似那山中野猴,沈孟虞才堪堪冲到树下,他已攀至将近墙头的高度。
方祈笑嘻嘻地抱着青桐树粗壮的枝干,低头回望沈孟虞。
他好不容易在美人面前扬眉吐气一回,又蹭了一顿饭,此时也不急着走人,而是一边炫耀着一边提醒道:“你从我这里搜去的东西我都拿回来了,看在你请我吃一顿肉的份上,留了一枚核舟给你作纪念。那核舟可是鬼斧雕工任远十八岁时雕出的第一枚精品,不知天下有多少人想要私藏呢!”
方祈金蝉脱壳,身形灵动,沈孟虞轻功稀松平常,追不到他,也攀不上树。
然而此时听着方祈这一番炫耀,他的脸色丝毫未变,只是平摊出一直垂落在袖间左手,露出覆在掌心下的一枚核舟,将那精致玲珑的青山秀水轻飘飘地托于面前,示意方祈辨认。
“你说的,可是这个?”
“呀……你怎么……”忽然看到核舟出现在眼前,方祈登时大惊。
他方才趁着沈孟虞沐浴的间隙,悄悄避过沈家下人,蹑手蹑脚地翻进沈孟虞屋里,从沈孟虞脱下的衣物中翻出鱼袋,将自己的一身细软零碎尽数摸了回来。
为了防止沈孟虞察觉鱼袋中内容有变,他还特意从廊下的花盆里抓了一捧分量相等的软泥,偷梁换柱地塞进鱼袋,只要沈孟虞不打开检查,定然发现不了真相。
况且,沈孟虞回来时只在中衣外松松披了一件月白色的外衫,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收纳鱼袋。
方祈正暗中欣喜,道是沈孟虞粗心大意,不提防他还有这一手,谁曾想,这个人竟已早早发觉他想跑的意图,却隐而不发,专扣着这一枚核舟等他主动送上门来。
大事不妙!
方祈心思机敏,一察觉事态有变,立刻收了唇边笑意,蹭蹭几下继续沿着青桐树向上攀援,想要借力跳出墙头,逃之夭夭。
然而他才堪堪向上爬了三寸,眼见着墙头地锦的浓密枝蔓触手可及,却忽然觉得胸口一窒,四肢瞬间脱力,却是他好不容易从沈孟虞手中讨回来的那一口真气骤然逸散,再度消失在气海深处。
失了真气的盗圣后人就和那普通人家摸鱼上树的少年一样,没有轻功加持,青桐树平滑光韧的表面根本无处借力,即使方祈再怎么收拢四肢,抱紧树干,整个人该怎么摔,就怎么摔。
“救命啊!”
方祈一边大呼救命,一边手脚胡乱蹬踹着从树上掉下来。虽然从小到大因这顽皮的性子没少吃苦头,但他还是怕疼。
想象中的痛苦滋味没有出现,仿佛整个人摔进的,不是坚硬的砂土青砖,而是一窝柔软的云絮。
方祈闭着眼,只听到耳畔沈孟虞闷哼一声,搂在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然后轻轻一震,又向下坠了半分。
沈孟虞手中的核舟已在方祈掉下来的那一瞬被他丢到一旁,青山秀水间乘舟赋诗的小人正委屈地与那树下蚂穴中探头出来查探情况的虫蚁大眼瞪小眼。
沈孟虞抱着方祈跌坐在地,也正低头看着怀中惊魂未定的少年缓缓睁开眼,彼此对视。
“你……救了我?”方祈还在怔愣中,没回过神来,一双大眼睛迷迷瞪瞪地眨巴了一下,天真懵懂地明知故问。
沈孟虞松开手:“嗯,你喊了救命,我不能见死不救。”
其实此刻他心中实也是在庆幸,得亏方祈的一身重量与他的外貌还算符合,若是再重一些,只怕凭他的力气也托不住这个“天外飞仙”。
见方祈还愣在原地,他不由地蹙眉道:“你还不起来?”
“啊?哦哦……”方祈神游天外的魂儿总算归位,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忙红着脸火烧屁股似地从沈孟虞怀里蹦起来。
他刚想道谢,却又突然想起什么,暗自调动了一下真气,无果,才堪堪弯了一半的唇角瞬间化作龇牙咧嘴:“你说要给我解开气海是骗我的!根本没有解!”
沈孟虞跟在方祈之后从地上爬起来。
他皱着眉头掸掸外衫后摆的尘土,视线在少年握成拳头的双手上随意一瞟,犀利回敬道:“封住你气海的是军中独有的暗劲,旁人一般解不开,你不用白费力气。”
他顿了顿,顺带着直接点破方祈那一点小心思:“况且,你说要与我认认真真比试一场也是骗我的,你只想逃。”
“……”方祈理亏,只能沉默以对。
他像鹌鹑似地低头绞着袖口,又过了半晌,心知逃跑无望,自己今日怕是栽在沈孟虞这个心思深沉的大美人手里了,也只能放弃反抗,用自己压箱底的本事为筹码,最后挣扎一下。
方祈道:“那你说罢,你到底想让我帮你干什么?如果你真心实意地求我,也许我一高兴就愿意帮你了。”
然而沈孟虞却不给他一丝退路。
他蹲下身,从蚁穴洞口拾起核舟,塞进方祈手心,一双清润黑眸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淡定地威胁道:“我要借你的窃术一用。你若不答应,我就把你送官。”
人生报应不爽,方祈被自己先前摆胡搅蛮缠时用过的理由反治自身,气得涨红了脸。
他忿忿道:“你有什么理由把我送官?仗势欺人吗?”
沈孟虞道:“你在山中时想偷我的东西。”
方祈不服:“我就想想,还没有来得及拿你一分一毫!”
沈孟虞掀开外衫衣领,伸手一点颈后还未消褪的红印:“你袭击朝廷命官。”
方祈愤然:“明明是你自己装晕!”
沈孟虞骤然伸手,在方祈颊上刮了一下,将指尖缀着的油花递到方祈面前。
“你吃了我一顿饭,没给钱。”
捂着脸倒退几步,像花猫洗脸似地胡乱一抹,方祈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气势上瞬间弱了不少:“我不是给你了一个核舟抵债吗?是你自己不要的。”
沈孟虞却道:“那个不算,我要真金白银。”
紧接着,他又转身指指早在他们二人比试时就躲到廊下去静静围观的章伯等人,义正辞严地将一肩重担压到方祈身上:“你那一顿饭,顶我一个月俸禄。我府上五口人接下来一月的口粮生计,你要负责。”
方祈先前跟着章伯等人回来时,已打探出沈孟虞姓甚名谁,顺带着将沈府中的下人挨个认了个齐全。
此时他跟着沈孟虞的视线看过去,章伯等人身上干净整洁却略显陈旧的衣衫映在他眼中,令他清楚地认识到,沈孟虞所言非虚。
方祈自幼被盗圣教导要劫富济贫,心存善念,此时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愧疚,因着沈孟虞作弄于他的一腔火气俱都散去,只能哭丧着脸竖起白旗,把自己卖给沈孟虞抵债。
“那好吧,我答应你。”
少年一脸生无可恋,也不知道是因为光芒黯淡的前途,还是因为或许接下来都没肉吃而丧失意志,这一副样貌再配上一具瘦得跟猴儿似的身体,端得是惹人生怜。
沈孟虞信奉佛法,本不是那等狠心无情之人,此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又看着方祈这般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不忍,想了想,还是决定给这只小猴子一点甜头,也不算亏待于他。
于是他上前几步,有意放柔了声音承诺:“你若愿意帮我,那在京中这些日子,我让顾婶儿每日给你做一道肉菜,你看可好?”
方祈本已做好了三月不知肉味的打算,此时听闻沈孟虞让步,哪里还有不好的道理。
他眼中骤然爆发出一丝喜色,生怕沈孟虞反悔,忙不迭地点头应是:“好好好,这一回你可不能骗我!”
“不骗你,”沈孟虞知道方祈心里在想什么,为了让少年安心,他索性直接站在院中唤了章伯过来,“章伯,”他想了想,吩咐道,“之前让你备下,打算送到鲁王府上的礼物不用送了,还有京中那几个解职在家的将军,也不必准备了。”
“你将这些多出来的银钱交给顾婶儿,让她每日多做一道肉菜送上来,别那么荤腥就好。对了还有,让沈安将东边空着的那间厢房收拾出来,暂且让方小侠在那间屋里头住下吧。”
章伯看了方祈一眼,点头应是。同时为求行事稳妥,他还多问了沈孟虞一句,看是否可以将他的旧衣匀几件给方祈,让细蕊改改长短就好。
沈孟虞性好整洁,他的旧衣之所以不穿,大都是因为身量不足,并非破损或者脏污。其中有两件稍大点的,经细蕊巧手裁剪,沈安正穿着,还余下几件略小些的,闲着也是闲着。
此时听到章伯如此建议,他只是微微沉吟了一下,随即颔首授意章伯自行安排。
有吃,有肉,有穿,有住,时隔多年,方祈再入帝京,本打算凭一身偷鸡摸狗的本事,在城中晃悠些日子,故地重游一番就走,然而沈孟虞却给了他一条安稳的出路。
受人恩惠,当全力报之。盗圣之后心地善良,遂在目送着章伯离去后,主动问起沈孟虞的目的。
方祈认认真真地直视沈孟虞双眼,将自己的规矩说予他听:“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想让我偷什么吧?若是寻常偷鸡摸狗还成,但我窃术不如师父高明,你要是想要什么稀世珍宝那我可没辙,而且,也不许破坏我师父定下的规矩,坑蒙拐骗!要偷,就要清清白白地偷!”
沈孟虞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听说盗家的规矩,在一瞬间的诧异过后,心中对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盗圣更加敬仰了几分。
如此不拘流俗、自在行事,大概就是江湖了吧。
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感慨,目光扫过方祈头顶,从他身后那青桐树枝繁叶茂的缝隙间,望向更广袤的天际。
天地莽莽,苍穹辽阔,所谓日边月下,想必是另一种风景。
沈孟虞收回视线,低声道:“你带你进宫,你要帮我从宫里,偷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方祈倒过来写=君子欺之以方
沈孟虞(笑眯眯):但我是伪君子呀。
第7章 少傅大人
金陵自古帝王州,龙虎山前凤凰游。万千朱楼平地起,御道争驰数风流。
这是文人墨客诗中笔下的金陵城,这是达官贵人起居往来的金陵城,这却不是方祈此时眼中见到的金陵城。
“困死了……”
少年一边打哈欠,一边无聊透顶地再度掀开车帘,然而他目中所见,除了马车前头如鬼火一般幽然晃荡的几盏灯笼外,黑夜依然漫长,看不到一点日出的迹象。
沈孟虞坐在他对面,阖着双眼,似在补眠,一声不吭。
方祈抱怨了一句,见沈孟虞不搭理他,也只能一脸无趣地放下车帘,学着他的样子坐着打瞌睡。
然而就在方祈闭上眼的下一刻,沈孟虞忽然睁眼,眼中毫无倦意。
碧水浸润的黑眸在夜色中静静闪烁了一下,他看着对面少年眼下淡淡的乌青,摇摇头,无声地泻出一丝轻笑。
沈孟虞晨起更衣时听章伯提起,说是他半夜三更起夜,隐隐听到东厢中传来一声异动,还以为是遭贼了。只是早上起来去各屋中检查,又什么物件都没有少,倒是奇怪。
如今想来,怕是方祈初来乍到,半夜睡不着弄出的声响。
不过,盗圣弟子大驾光临,可不就是遭贼了?
沈孟虞唇边笑意更浓,他仔细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向章伯等人透露一下方祈的身份,省得日后误会。
心中打定主意,沈孟虞再度阖上双眼,只是唇边的那一丝笑意,却在忘了收回。